《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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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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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大大的,吊在那儿给人沉重之感,不像葡萄的有一种风致。宁静伸手把梗上谢干了的花瓣拔掉,不刻把她头顶上的几个都拔完了。
  她今天穿白底黄格子衬衫,外套对开小翻领黑毛衣,衣上还有刚才落下星星霜霜的小饼屑。他很想给她拨去有点心痒痒起来,一阵风过,也仍然没有吹净。不料这阵风却久久不竭,秋意袭人,灯笼〃噗〃一声熄了,他以为是风吹的,看看原来是蜡烛烧尽了,想出来已不少时间,便和宁静一道往回走。
  当晚,客人在后进一带空房住下。
  第二天早上,宁静吃过早饭,兜一襟包米到院子里喂鸽子,许多鸽子团团围住她的脚踝啄食,不知怎么突然扑喇喇都惊飞走了,宁静抬起头来,千重站在那儿,有礼地鞠躬道:〃早!〃
  宁静撑眉问:〃你们不是去打猎吗?〃
  〃我没去。〃
  〃喳的啦?〃
  千重耸耸肩,只是觑着她,也不笑。宁静忽然怕起来,低下头又喂鸽子,问道:〃你出来这么些天,不怕耽搁功课吗?〃
  〃没问题,赶得上。〃他接着说:〃你们不把鸽子的翅膀剪掉,当心它们跑了。〃
  〃没事儿,〃宁静洒下最后几粒包米说:〃其实俺们并不怎么特别养,随它们要飞来就飞来,要飞走就飞走,反正这块儿多的是稻麦,饿不死它们。〃
  两人话尽,一时沉默下来,秋风刮得满院沙沙作响,仿佛急雨乍来。
  千重欲语还休。宁静便道:〃这么着,咱们出去蹓跶蹓跶吧!〃
  秋天的郊野漾满了清清烈烈的味儿,是没有水的酒。稻禾有已经收割了的,有还没有收割的,放眼望去全都灿黄如金。
  宁静发现千重走路总是有那么点儿向后仰的意思,八字脚,脚踵使劲儿,觉得很好玩,别过脸偷偷笑。
  来到一片萝卜田,宁静叫停,问道:〃你吃过咱们的萝卜没?〃
  千重说没有,宁静便踏到田里,蹲下来挖萝卜,头低低着,几绺乱发拂到脸上,让她挽到耳后了。
  她忽喜道:〃呀,这个好!〃然后使劲扯那叶子,千重赶上去帮忙,合力把一个大圆的粉红萝卜拨出来,宁静捧着它到附近一块石头边,叭一下击在石上,一个萝卜霎时碎作许多块。
  她捡起两块没弄脏的,递给千重一块。雪白的肉直是甜,两人都笑起来。
  吃完满手泥设处揩,宁静跑到一间村屋的水缸前,揭起盖子拿起瓢就舀水洗,千重也上来洗,不时诧异地望望她。
  她道:〃没事儿,都是我爸的佃农。〃
  水极凉,滴滴嗒嗒溅到他们脚背上,人也要秋意起来。
  以下的路程依然沉默的时候多,可是大概心情都好,不时相视笑笑。宁静直在动脑筋想些新鲜玩意儿,来到黄豆田,她笑道:〃喂,吃不吃烤黄豆?可好吃了。那,你去捡几根枯枝来生火。〃
  千重检完枯枝,宁静已经用毛衣兜了一兜熟透的毛豆。先把枯枝折一截截地,添些槁草,搁上黄豆,问千重要火柴,千重刚巧带了来,随即在沙地上生火。火苗烤着毛豆噼哩叭啦响,是超小型的爆炸。宁静和千重蹲在路边看,她手里一根技杆儿撩撩拨拨,他望着她拨,她白皙的手腕,小小的手。
  枯枝槁草略多了,火苗烧个不停,宁静站起来道:〃行了,要糊了。〃可是自己穿布鞋,不敢踩,千重会意,几下子就把火给踏熄了。
  这时黄豆都已从毛豆壳儿里脱出来,烤得焦焦黄黄的,他们各挑一把,坐在路边一粒粒吃起来。 
  一阵马蹄声扬起尘土濛濛,是走大车运粮的,大概运完了,车是空的,走得较快,在前面不远停下,两人正感奇怪,驾车的壮硕男人却回头喊道:〃小姐!〃
  宁静一看,原来是尔珍的父亲张贵元,马上上前道:〃贵元伯,运粮啊!〃
  张贵元点头道:〃出荷的!〃
  他往千重那边张张,压低嗓子问;〃哪个'笳'?〃
  〃打猎的。〃
  他又凑低些问:〃日本人?〃
  宁静点点头。
  他鄙蔑的撇撇嘴说:〃当心才好!〃然后挥鞭挞马,临走抛下一句:〃有空儿做水豆腐你吃!〃便驱车赶马地扬长而去了。
  宁静回来,有点不自在,无意义地说:〃我爸的佃农……女儿是我的朋友,在城里念书。对了,就是那天躲警报跟我一道儿,胖乎乎的那个。〃
  走到山上,千重的情绪有点低落下来,是因为宁静低落的关系。这山上种的是梨树,皆已结果。两人坐在一棵树下,久久不言语。这地方是斜坡,前面树上的沙梨弯弯的垂在她面前,青青肿肿的。宁静把它撷了,用衣衫抹抹,〃嚓〃的咬一口。
  她望着林外远远的地方,悠悠地说:〃我爸爸告诉我,这地方本来叫北大荒,没有人烟。因为那对山东常常发生旱灾,连年饥荒,许多人便扶老携幼,大箩筐小布包地来了。看见这里沃野千里,无边无际,便决定留在这儿。因为土地并没有主人,谁第一个铲下锄头,那片地就是谁的。所以我祖上这儿种种,那儿种种,留下这大片大片的田和大座大座的山给俺们后代。〃她想那真是伟大的年代,山东人迁移到北大荒,开垦土地,生儿育女;一犁春耕,百谷秋成。渐渐地立地生根,成了东北人,这里就是他们老家。那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喜欢她说话时的表情,单薄而没有名堂,担着梨忘了吃,梨肉上都泛锈了。
  千重拾起一根树枝,在一小片秃地上写起字来。宁静也拾一根写着玩。她写〃千重〃,他就告诉她平假名是这样的〃ちえ〃;她写〃宁静〃,他也写道:〃ネイセイ〃。他又教她〃早安〃的平假名是:〃おはよろ〃,〃山〃是〃やま〃,〃我〃是〃わんし〃,〃他〃是〃かれ〃……
  宁静拄着树枝听他讲。他写得非常专心.她觉得他不大讲话,可是做什么都专注一致,无论什么事,只要他一做,他就全心力都在那上面,整个人整个魂都在里头,甚至吃黄豆,吃萝卜,或者恋爱。
  宁静呆呆地望着那满地海米似的字。她学过日文,日本人来了有多久,她就学了有多久,可是从来没有用心学,因为她不肯。最熟的自然是〃国民训〃,还有康德皇帝的诏书。每天上学在广场升旗时就要背,师生俱穿着划一的〃协和服〃,向着红蓝白黑满地黄的国旗背,向着康德皇帝的相片背,朝着天照大神行礼,朝着东方行礼……宁静突然不耐烦起来,〃喀拉〃一声,树技竟让她压断了。他约莫觉察了些,一声不吭,撂下树枝,牵她下山去。一路上更是无话可说。
  第四天,客人皆告辞回奉天,临行鞠躬行礼的甚表谢意。千重抓空儿问宁静道:〃什么时候再见你?〃
  宁静咬咬下唇,想说:〃我再也不要见你了。〃又舍不得。万一他信以为真呢?万一他真不找她了呢?
  千重脸上打个问号,深深瞅着她,她还是说:〃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大雪江河凉,冬至不行船。小寒在三九,太寒就过年。〃
  东北冷得早,八月节过没几天,泰半已加上毛衣华丝葛夹袍;北风一起,大大小小俱换上棉袄棉袴乌拉鞋,男的戴毡帽,女的围围巾,炭火盆儿烘得一室暖烘烘的,纷飘的炭灰沾得头脸皆是,一抹一撇黑。
  赵家的院子积雪盈尺,萤白的雪铺在树丫杈上、屋檐上、梯阶上,好像不知有多少思凡的云,下来惹红尘的。
  宁静懒懒地歪在炕上看《红楼梦》,是第七十八回晴雯刚死。贾政却把宝玉召去为林四娘作挽词…… 〃独宝玉一人凄楚,回至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宝玉拟至灵前一祭,〃……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彀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读至此处,宁静心中凄惨,掩卷一掷,牛皮靴咯噔一声落地。她想就只为此,晴雯也非是芙蓉之神不可了,先有意后有名,名后又有无限意,这番却怎样都命不了名了。
  宁静唏嘘一声,来至厅前,只见院中梅花开放,一朵枝头肥,绽绽吐馨香,也不管外面天寒地冻,踏雪来至梅前,殷殷观赏起来,不觉痴了,又愈发思念千重。没见面有四个月了,倒像天天都见到他。总有那么些东西叫她想完又想,想之不尽,落得惆怅而已。
  痴想间,正在扫雪的二黑子迎进尔珍,宁静才醒过来。尔珍放寒假回乡下,三天两头就往宁静家跑,两人窝在炕上咔嗒牙。
  房里的炭火盆儿旺盛地烧,一枚枚炭红得透明,像永远不会灭。宁静拿着火钳子拌拌拨拨,尔珍看她今天分外沉默,不便先开话匣子,只愣愣地一旁瞅着。宁静腮颊亦红彤彤的,眼眶像汪得出水,只一手托腮无情无绪地搅,身子控得低低,以至两只椅脚老不沾地。她着黑底缕金牡丹袄儿,黑直裙,黄牛皮靴,靴带从脚尖起交叉穿行至膝下,靴跟为轴,脚板一径画着半圈。尔珍不禁入神。宁静是最使她着迷的女孩儿,然而总是待她淡淡的。
  宁静撂下大火钳,轻声说:〃饿了。〃衣柜里取出一袭黑绒狐狸皮小翻领斗篷披上,拨帘而出,顷刻即返,托着两个土豆儿,埋在炭灰里煨着。她静静地做着这些,把尔珍憋得闷闷的,再也忍不住,于是问道:〃小静,你啥事儿闷不溜丢儿的?〃
  宁静头微摆着,两根辫子花裙子上左拂右拂的,想起张贵元不久前请她吃水豆腐,倒要回请他女儿才好,便道:〃你明天来好了,我做小豆包你吃,今儿心里不痛快,老想躺着。〃
  下午宁静还是歪在炕上读《红楼梦》,盖上黑斗篷,一只脚提登着吊在炕侧,浪荡荡地曳着,读至黛玉指点宝玉祭文该修改处,为咒紫鹃事纠扯一阵,〃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恰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陡然变颜,更有无限狐疑……〃忽听得窗上噗的一响,骇了一跳,等等并无声息,正要读下去,陡的又是噗一响,只得起来,一看窗纸上印上两剪雪影。
  窗纸是窗槅外糊的,因天寒落雪,若糊在里面,雪水容易滞于槅缝,把窗纸霉坏。因此那两剪雪影正慢慢往下滑。
  宁静以为是小善淘气,搘窗外望,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墙头上露出一个人头,戴毡帽的,她吓得缩了手,窗户砰地闭上,仍不安心,好奇地又揭起看,这一看看出是千重,真是惊喜万分,更觉诧异,一颗心乓乓乒乒撞起来,忙披了斗篷出去。
  千重看着她及地斗篷鼓胀如帆地浮雪而来,真觉恍如隔世,白皑皑的雪是他们相逢的边际。他一时百感交集,跑着迎上去,百感只化得一个喜字。两人相笑不语,他凝进她眼里。
  半晌,宁静道:〃怎会来的呢?胆子真大,也不怕炮手看见打你。〃
  千重独笑。
  两人又叙片刻,才发觉都站在雪地里,好在这儿地段偏僻,没什么人,欲邀千重进屋,又觉不便。宁静说:〃这么着,你搁这儿走,到村后河套等我,要躲着。〃
  她回家到门房找老伙儿生福,说要坐爬犁,生福不以为异。依令把马儿系上坐箱,拉到河套,就坐预备驭马。
  宁静道:〃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生福耳背,宁静大声重复一遍,他便蹒跚回去了。
  千重打石后出来,宁静笑着招他,不料飕地人影一掠,小善已端正正坐在坐箱上,嘻嘻猴笑道:〃我也要玩!〃
  宁静急怒攻心,吼道:〃小挨刀的,你给我下来,当心我揍你,你下来不?〃
  小善瞥瞥千重道:〃姐真不够意思,跟人家玩不跟我玩,看我回去告诉去。〃
  宁静气得把头一梗,有点紧张,语音都抖抖的:〃王八犊子,你不下来是不是?〃
  小善闷着头直摇,宁静拽出马鞭,〃唬〃地一往小善身上抽,抽在厚衣上并不痛,她唬地又抽一鞭,辣辣地扫过他腮颊须,他捂着脸〃哇〃地放声大哭,宁静要再抽,却让千重挡住了。小善下来哭哭啼啼地回家去。
  宁静雪地上怔半天,最后噗嗤声,坐到坐箱上。千重强笑,踢坐箱道:〃没有毂辘呢?〃
  宁静一张脸冷冷拉拉的,不接碴儿。
  坐箱西边贴幅大红对子:〃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千重念着,不知是什么感觉。
  河面结冰,像一条长长晶晶的白玉带,两旁树林簌簌后退,树上叠雪,如白珊瑚,有那常青的,则透出湮远的一点绿意。宁静策马驰骋,及出微汗方止,挨在千重怀里,随马匹骀荡而行,坐箱在冰上缓缓滑翔。
  千重揽紧她的肩膊,心里绞痛着,忽听得嘤嘤哭泣,低头一瞧,宁静脸上早已爬满泪痕,眼眶红红的,眼睫一扇一扇尽是芭蕉雨露。
  他揽得更紧一点儿,道:〃你不用担心。〃
  她微微摇摇头。
  宁静头微仰着,雪花飘飘,在她眉间额际淅淅溶溶,仿佛许多的冬季,到处留痕。
  千重看着她这一身装束,像大漠草原上的部落小郡主,楚宫腰,小蛮靴,心里喜爱,又拥紧一些,他要自己永远不忘记此刻偎依的感觉。
  宁静捻着他棕色袄上的算盘疙瘩,捻得起劲,一面说道:〃你怎么来的?〃
  〃坐火车到营盘,订旅馆,然后骑驴垛子来。〃
  〃驴垛子?〃
  〃唔,跟一个庄稼人打商量,付他钱载我一程。〃
  宁静想他费这许多周折,为来看自己一眼,可知这份心了,不觉甜丝丝笑起来。接着问:〃怎么跟家里说的呢?〃
  〃跟朋友合计编谎,说到他家里住。〃
  千重的右手食指抚巡着宁静的鼻梁,抚着抚着,说:〃我最喜欢东北人的鼻梁骨,突出那么一点儿。〃
  〃那才难看呢!〃她说。
  〃不,它有它的作用。好比两人吵架,一方孤掌难鸣。一方却有很多人帮着呐喊助威,这鼻梁骨,就有那群人的作用。〃
  她噗嗤笑道:〃哪儿来的这许多理论……〃
  千重不等她说完,俯低轻吻她额角,一片雪花在他唇间溶解,像一整个雪季,化于唇温。
  两人玩至天晚方回。雪已停了,宁静把爬犁泊在家后门附近,向千重道:〃你驾这爬犁到营盘好了。〃
  千重摇头道:〃不,我驾它到营盘没法儿安顿,你在家也没法儿交代。我走路去好了。〃
  〃不行,这儿到营盘得两三个小时路,现在漆老黑的,怎么可以?〃
  千重下来拍去身上的雪糜说:〃不可以也得可以。〃
  〃你要是真要走,我宁可你住到我家里,事情闹大了也由它。〃
  千重拉着她的手,凝住她的险道:〃小静,你别跟我僵(读降),你让我永远记得自己是从这儿走回去的,好不好?〃
  宁静听出他的话有别意,好不辛酸,遂道:〃那,我去替你拿盏灯笼。〃
  她不愿惊动屋里人,由千重帮着攀上墙头,再拣一处有树的下去。千重在墙外听见啪的着地声,和唏唏擦擦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很怕她再也不回来。
  宁静找着一盏留作过年用的油纸灯笼,点燃烛火,飞快赶回去,半路却碰见厨子祥中。
  祥中道:〃咦!小组,回来了,老爷二太太问起你呢。〃
  宁静心虚,忙问:〃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大概晚饭吃过了你还未回来,有点着急呗!〃
  他看宁静提着灯笼,紧接着问:〃怎么,小姐,又要出去呀?〃
  宁静含糊道:〃路上拉了东西,去找去。〃
  〃用得着我吗?〃
  〃不,不用了。〃
  她打后门出去,见到千重,已冷得牙格格的,千重道:〃没事儿吧?〃
  她摇摇头,把灯笼递给他,两行泪已流了下来。
  千重望她半晌,为她拭去,又为她拍拍发上肩上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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