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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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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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天晚上,我同德热奈坐在炉火旁。窗户敞开着。那是报春的三月初的一天。天下过雨,温馨的气息从花园中飘来。

  “春天将至,我们做些什么好呢?我的朋友?”我对他说道,“我可是想去旅行。”

  “我将干我去年干过的事,”德热亲回答道,“天气适宜时,我将到乡间去。”

  “什么!”我说道,“您每年都干同样的事情?您难道想重复去年的生活?”

  一您想让我干吗广他抢白道。

  “说得对!”我蹦了起来嚷道,“是呀,‘您想让我干吗?’,您问得好。啊!德热奈,所有这一切让我厌倦透了!您就从未对您所过的生活感到厌倦吗?”

  “没有。”他回答我说。

  我站在一幅玛德莱娜在荒漠中的版画前,双手不由自主地合十祷告。德热奈问道:“您在干什么呢?”

  “如果我是画家,”我回答他说,“而且又想表现忧伤的话,我是不会去画一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书在沉思的。”

  “今晚您又在怨恨谁了?”他笑着说道。

  “真的不会的,”我继续说道,“这个泪流满面的玛德莱娜心里是充满着希望的;她的那只托着头的苍白瘦削的手仍旧散发着她倒在基督脚上的香料的香气。您没看见在这个荒漠中有一个有思想的民族在祈祷吗?那可没有忧伤啊。”

  “这是一个在看书的女子。”他冷淡地说道。

  “但却是个幸福的女子,”我对他说,“是一本幸福的书。”

  德热来明白我想说什么。他看出来我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忧伤之中。他问我是否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犹豫着,没有回答他,可我感到我的心都碎了。

  “不管怎么说,”他对我说道,“我亲爱的奥克塔夫,假如您有什么烦心的事,马上告诉我。您坦诚地说出来,您会发现我是您的好朋友的。”

  “这我知道,”我回答道,“我是有朋友,可我的痛苦却没有朋友。”

  他追问我,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躇!”我对他说道,“您让我说出个所以然来又有什么用?因为您帮不上忙的,连我自己也无能为力。您是想问我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让我随便说说,辩白一下?”

  “您坦率些。”他对我说。

  “那好!”我回答道,“赠!德热奈,您曾随时随地地给我些忠告,现在,我求您听我说,就像我以前听您说时的那样。您问我心里到底有什么心思,那我就告诉您好了。

  “当您偶然遇上一个人的时候,您就对他说:‘有一些人,一辈子就知道喝酒,骑马,好闹,赌博,及时行乐,心里没有任何的烦心事,他们的信条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他们很富有。其他的操心的事一点也没有。对他们来说,天天都在过年过节。’您对此有何感想?除非此人是个虔诚笃信之徒,否则他将回答您说这是人类的弱点,如果他不干脆地回答说是人们可以想像的最大幸福的话。

  “您把这人带去,让他身体力行吧。让他去赴宴,让他身旁有个女人,手上端着一只酒杯,每天早上给他一把金子,并对他说:‘这就是你的生活。当你在你的情妇身旁睡着了的时候,你的骏马在马厩中用蹄踢蹬,等你出门;当你在马场沙土地上驯马的时候,美酒佳酿在你的酒窖中酿成;当你整夜狂饮的时候,银行家们在为你增加财富。你将心想事成,要什么有什么。你是男人中最幸福的人,但你得小心,假如哪天晚上你喝过了量,你的身子就会没法再享乐了。那将是天大的不幸,因为任何痛苦都能够得到安慰,惟独这种痛苦不行。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你同你的快乐的伙伴们在林中纵马飞奔,你马失前蹄,你被摔到一条烂泥沟中去,而且,你的伙伴们因为喝得醉酸鹦的,哈哈狂笑,竟没听见你求救的呼号,他们很可能没有发现你,笑闹着奔进森林深处,而你却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在黑夜之中摸着回去。某天晚上,你将赌场失意,财神爷没有惠顾你。当你回到家中,坐在炉火旁的时候,当心别拍脑门,别忧伤流泪,别痛苦地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朋友似的。尤其是别孤独一人时突然想起那些住在茅屋陋舍中的人,他们夫妻相伴,手拉着手安静地睡着,因为在你对面,在你那豪华的床上,正坐着你把她视作红颜知己、可她却只恋你的金钱的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你俯身问她,以舒去心中的闷气,可她却认为你这么悲伤,一定是输得可观。你的眼泪会引起她的极大焦虑,因为这将说明你无钱替她更换衣裙,她手上的戒指也将会失去。别告诉她今晚上赢了你的那人姓甚名谁,很有可能她明天会遇上他,会向这个使你倾家荡产的人送去媚眼。这就是人类的弱点,你有本事战胜它吗?你是个男子汉吗?那你要当心厌恶,这也是个不治之症,宁可死也比厌世地活着要强。你是个有心人吗?那你得当心爱情,对于一个放荡的人来说,爱情比病痛还要糟,那会让你遭人耻笑的,放荡的人花钱养情妇,而出卖肉体的女人却有一个权利,那就是蔑视世界推一的男人,亦即爱她的人。你有激情吗?那你就得当心你的脸面,对于一个土兵来说,丢盔弃甲是个耻辱,而对于一个放荡的人来说,对任何事情表现出执著来也是种耻辱,他的荣耀在于对任何东西都只用抹了油的大理石一般的手去触摸,摸什么都会滑脱。你头脑发热吗?如果你想活,就得学会杀人,酒有时会惹人发火的。你有良心吗?那你得当心睡眠,一个放荡的人后悔得太晚就像是一艘漏水的船,既回不到岸边,也无法继续航行,顺风也不顶事,大海把它吸住,让它直打转儿,最后沉入海底。如果你有一个躯体,那你就要当心病痛;如果你有一个灵魂,那你就得当心失望。啊,不幸的人啊,你得当心别人,只要你还在你所走的路上走着,你就会觉得看见了一个广炭无垠的大平原,有许多的人手拉着手围在一起跳舞,宛如美丽的大花环,但那只不过是一种迷人的幻象,那些看着自己脚下的人知道,他们是在一根悬于深渊之上的丝线上跳舞,而这深渊淹没了许许多多跌落下去的人,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水面上连一道波纹也木见。你可得站稳啊!大自然都感到在你周围缩回了它神圣的脏腑;树木和芦苇已不认识你了;你触犯了你大自然母亲的条规,你已不再是乳兄弟们的弟兄,田野里的鸟雀见到你时也都停止了歌唱。你孤苦伶什,你得当心上帝啊!你只身一人面对着上帝,仿佛一尊冰冷的塑像站在你意志的基座上。天上的雨水不再滋润你,它使你。除怀,使你烦恼。吹过去的风儿不再会给你生命之吻——那一切活物的神圣的圣餐,它使你摇晃,使你站立不稳。你吻过的每一个女人都取走了你的一点元气,但她们却并不把她们的元气回赠给你;你在同妖精厮混时耗得精疲力竭;凡是你滴落下一滴汗珠的地方,就会长出一棵不祥的植物,在墓地上繁衍生长开来。去死吧!你是所有在爱的人的死敌;在孤寂中消沉吧,别等待老之将至;别在世上留下孩子,别让你那腐朽的血液传宗接代;你就像轻烟一样飘逝吧,不要糟蹋靠阳光雨露生长的麦粒了!”

  说完这番话,我便倒在一张扶手椅里,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啊!德热奈,”我抽泣地嚷嚷着,“您对我说的并不是这种话。这您原先难道不知道吗?要是您事先知道的话,那您为什么不对我说呀?”

  可德热奈自己也在双手合十;他面色苍白如纸,面颊上挂着一长串泪珠。

  我俩沉默了片刻。钟敲响了,我突然想起,一年前,也是这一天,这一时刻,我发现我的情妇欺骗了我。

  “您听见这只钟在敲吗?’哦嚷叫道,“您听见没有?我不知道它此刻在报什么时辰,但却知道是一个可怕的时辰,将使我永生难忘的时辰。”

  我激动地这么说着,但却无法分清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几乎在这同一时刻,一个仆人突然闯进屋来,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到一旁,悄声细气地告诉我说:“先生,我是来告诉您,令尊大人快不行了,他突然中风,医生们束手无策。”

    


            




第一章

  家父住在乡下,离巴黎有一段路程。我赶到的时候,看见医生站在门口,他对我说:“您来得太晚了,令尊本想见您最后一面的。”

  我走进屋里,看见父亲已经西去。“先生,”我对医生说,“请让大家都退下去,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我父亲本有话要对我说,他将会说给我听的。”仆人们遵照我的吩咐出去了,于是,我便走近父亲床前,轻轻揭开已经盖在他脸上的尸布。但是,当我一看见父亲的脸,便扑上去亲他,随即便晕了过去。

  当我苏醒过来时,听见有人在说:“如果他要求那样,就拒绝他,不管以什么为借口。”我明白大家是想要我离开死者的床,便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大家见我平静下来,也就随我去了。我等家中的一千人全都去睡了的时候,拿了一支蜡烛,走进父亲的房间。我发现一个年轻教上独自坐在床边。“先生,”我对他说道,“同一个孤儿争抢为其父最后守灵的权利,未免太过分了。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吩咐您的,反正请您呆到旁边的那间屋里去。假如有什么不妥的话,由我负责。”

  他退了下去。只有一支蜡烛放在桌上,照着灵床。我坐在了年轻教士坐的那个位置上,再一次揭开尸布,瞻仰我将永远也不会再看到的父亲的遗容。“您本想对我说什么呀,父亲?”我问他道,“您四面环顾寻找您的儿子的时候,心里最后在想些什么呀?”

  我父亲生前记日记,他习惯把他每天做的事全记在上面。这本日记就放在桌子上,我看见它打开着,我便走上前去,跪了下来。在打开的那一页上,就写了短短的这句话:“永别了,儿子,我爱你,我走了。”

  我没流一滴眼泪,嘴里连呜咽一声也都没有。我的喉咙发紧,嘴像是被封住了似的。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

  他了解我的生活状况,我的放荡不羁曾不止一次地让他扼腕或生气。我每次见他,他都要跟我谈我的前途,说我很年轻,不该胡作非为。他的忠告常常使我从厄运中脱身出来,他的忠告具有很大的力量,因为他的一生自始至终都是道德、宁静和善良的典范。我知道,他死之前很想再见我一面,好把我从歧路中拉回来,但是死来得太突然了,他突然感到他只有一句话可说,他说了,那就是他爱我。
    


            




第二章

  一道木头小栅栏把我父亲的坟地围了起来。根据他早就表示的特别意愿,我们把他葬在了本村的墓地上。我每天都跑到墓地去,在父亲墓旁的一张小长椅上呆上大半天。余下的时间,我便独自呆在他生前住的那座房子里,只有一个仆人伺候我。

  无论爱情能引起多大的痛苦,但是,生的忧伤都是无法同死的哀伤相互比较的。当我在父亲的床前坐下来的时候,我首先感觉到的是我是个不知好歹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可以说,父亲的死使我心中感觉出一种肉体上的疼痛,我有时竟像一个刚睡醒的学徒,低着头,搓着手,不知所措。

  在我呆在乡间的头几个月中,我的脑子既没去想过去,也没想到未来。我觉得自己在这之前没有活过。我所感觉到的既不是沮丧绝望,也绝不像我曾经感受到的那些强烈的痛楚。在我的一举一动中,表现的只是精倦萎靡,仿佛十分疲乏和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但内心深处却是悲苦之极,难以忍受。我手里整天拿着一本书,但又不怎么看,或者确切地说,压根儿就没有看,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心里是一片沉寂:我遭受了极其猛烈而同时又是持续不断的一个打击,使得我就像一个完全被动的生物,身上没有一点反应。

  我的仆人名叫拉里夫,他对我父亲感情很深。他也许是除了父亲之外我所见到过的最好的一个人。他和父亲身材大小一样,穿的是我父亲给的衣服,因为没有仆人的号衣。他和我父亲年龄大致相仿,也就是说,头发花白了,二十年来他没有离开过我父亲,所以行为举止也学了点我父亲的样儿。当我晚饭后在房里踱来踱去的时候,就听见他在候见厅里也同我一样地走来走去的,尽管房门是敞开着的,但他却从不进来,我俩互相也不搭一句话,但是却时不时地互相哭泣对视一眼。晚上就是这么度过的,而当太阳早已下山的时候,我才想到要点灯,要么就是他想到给我送了来。

  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来的样儿,我们连一张纸片都没有动过。我父亲坐的那张大皮扶手椅放在壁炉旁边;他的书桌、他的书籍都原样放着。我甚至连他的家具上的灰尘都没弹一掸,父亲生前不喜欢人家因打扫灰尘而打扰他。这座孤伶伶的房屋,习惯了沉寂和最宁静的生活,对于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的觉察。我只是觉得它的那墙壁有时候在我裹着我父亲的睡袍坐在他的那张扶手椅里的时候,在怜悯地看着我。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飘起,在说:“那个父亲去哪儿了?我们看得很清楚,这是那个孤儿。”

  我收到好几封巴黎的来信,对此我都只是回答说,我想单独在乡下过夏天,就像我父亲生前习惯的那样。我开始明白一个道理:在一切坏事当中,都有某种好的方面;一个巨大的痛苦,不管你怎么说,反正都是一次大的休息。当上帝的使者前来拍拍我们的肩头的时候,不管他们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反正他们始终是在做把我们从生活中唤醒的善事,而且,凡是他们开口说话的地方,一切都归于沉寂。暂时的痛苦使人亵渎、指斥上苍;而巨大的痛苦则既不使人斥责也不使人亵渎上苍,而只是使人听天由命。

  每天早晨,我久久地注视着大自然。我的窗户朝向一个深深的山谷,村里的针楼便矗立其中。一切都很贫乏而宁静。看见了春天的景象,看见了鲜花和嫩叶,但这并没有在我身上产生那种如诗人们听说的不祥效果,诗人们往往在人生的逆境中发现一种对死的嘲弄。我认为,这种轻率的想法,如果不是一种随意弄出的简单对比的话,实际上仍只是属于那些心中只是半知半解的人的。一夜赌到天亮的赌徒,两眼发红,两手空空,可能觉得自己在与大自然抗争,宛如一盏点了通宵的油灯。但是,那些新长出来的树叶,它们对一个为父亲去世而痛哭的孩子能说些什么呢?他眼中的泪水是露水的姐妹;柳树的枝叶本身就是眼泪。我在望着天空。树林和草地的时候,才懂得了幻想聊以自慰的人是些什么样的人。

  拉里夫不再想安慰我,而想自己安慰自己。父亲死的时候,他曾担心我把老屋卖掉,把他带去巴黎。我不清楚他是否耳闻我过去的生活情况。他一开始对我表现出不安,当他见我住了下来的时候,他看我的那第一眼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那是有一天,我让人从巴黎把我父亲的画像送了来,我让人把画像挂在餐厅里。拉里夫进来伺候我用膳时,看见了这幅画像。他不知说什么好,忽而看看我,忽而看看那幅画像。在他的眼神里,含着强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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