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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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断九州-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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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释端眼中的皇帝,与楼础以及绝大多数人截然不同。

    “我那篇文章,说不服陛下。”楼础道。

    “呵呵,单凭一篇文章当然不够,但是你提供了一个思路,仔细雕琢一下,由合适的人上书,此事必成。”

    楼础一直以为自己与马维的刺驾计划异想天开,没想到还有更匪意所思的主意,盯着对面的少年看了一会,“‘合适的人’是世子吗?”

    “唉,我倒是愿意,可陛下不拿我当回事,总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我若上书,陛下第一不信是我的手笔,第二不会认真看待。没有事情能瞒过陛下,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楼公子也不行,你连学士都不是……”

    “而且我是禁锢之身。”

    “禁锢?”张释端对这个词很陌生。

    “我的生母原是吴国人,先帝定下规矩,五国士子终身禁锢,不得为官,部分人禁锢三世,我在这部分人之列。”

    张释端长长地哦了一声,“随母连坐,这种事我还真没听说过。”

    “吴人想必是惹得先帝大怒,才有这样的重罚。”

    张释端点头,“吴人总想造反,迄今都不老实,先帝在的时候,他们曾经多次策划刺驾,天理昭昭,没让他们成功,只可惜连累了楼公子这样的贤才。”

    说到“刺驾”,楼础心跳略有加快,笑而不语,但是确定一件事,张释端对父亲广陵王的阴谋一无所知,对皇帝忠诚无二。

    “你是大将军之子,禁锢的事情总有办法解决。我若能找到一位合适的人,楼公子愿意帮忙,再写一篇文章吗?”

    楼础思忖片刻,不想给予对方幻想,于是道:“我不认为自己的文章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说动陛下改弦更张。”

    “我可以找人雕琢你的文章,让它更有说服力。”

    楼础还是摇头,张释端不解其意,还有些着急,离席下地,穿鞋站立道:“楼公子虽遭禁锢,仍是天成子民,怎可知而不言……”

    屋中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张释端笑而改口:“我嘴笨,换个人来说服你。”

    楼础扭头看去,惊讶地发现屏风后面不知何时多出几个人,人影绰绰,虽不清晰,但能看出应该都是女子。

    楼础也离席下地,拱手道:“不知世子有女眷在此,楼某……”

    “大丈夫心怀壮志,还怕几名女流之辈吗?”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楼础尴尬不已,挺身道:“不畏男女,但畏人言,便是世子与诸位,也该稍加留意。”

    屏风内外同时响起笑声,另一名女子道:“我们不怕人言,人言怕我们。”

    张释端侧身道:“我来介绍,这位是大将军之子,楼础楼公子。这边第一位便是陛下的亲姐姐,洛阳长公主。”

    楼础吃了一惊,皇帝对这位长公主极为看重,登基之后不久,将她的称号改为“洛阳”,据外面的传言,长公主颇有干政之举,马维所谓“牝鸡司晨”,指的就是这种事。

    “布衣楼础,拜见长公主。”过道狭窄,身边又站着张释端,楼础干脆不跪,只是拱手作揖。

    屏风后又传来窃笑声,长公主道:“我虽是女流,但是比你们年长得多,有我监护,楼公子当可不畏人言了吧?”

    “楼某惶恐,若知长公主在此,断不敢登门。”

    “这个人有些迂腐啊,还有些胆小怕事,我觉得他不是咱们要找的人。”长公主不客气地说,只将声音稍稍降低。

    楼础巴不得被撵走。

    屏风后面小声议论,张释端暂停介绍,小声道:“楼公子大可不必拘礼,屏风后面的人都是陛下至亲,她们说的话,陛下没有不听从的。”

    楼础正考虑要不要直接摆明态度,反对女子过问政事,屏风后面的长公主道:“五弟,你先退下。”

    “咦?”张释端大惑不解。

    “咱们都退下,你七姐要单独向楼公子说几句。”

    “五弟”、“七姐”,楼础对这些皇亲之间的排行完全搞不懂。

    张释端笑道:“七姐出马,必定成功。楼公子,这回我不用传话了,看你们二人谁能说服谁。”

    楼础恍然,原来这位“七姐”就是张释端此前频频前去咨询的人,不由得有些好奇,没再废话,留在了原地。

    屏风后面人影消散,张释端也退出房间,楼础站立不动,突然想起还没人给他们介绍,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屏风后面烛光微弱,初时并无人影,待她走近之后,才显出极淡的一团影子。

    “十七哥好久不见。”

    楼础一愣,极少有人称他“十七哥”,即使是家中亲兄弟也不用这个称呼,何况对方还是一名他不认识的皇族女眷。

    “不敢,阁下是……”楼础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称“阁下”。

    对面笑了一声,“在下姓张,先帝赐号‘欢颜郡主’,十七哥记起了吗?”

    “恕楼某眼拙……”楼础还是没想起来,对方既是郡主,必是王女,可他连人都没看到,称不上“眼拙”。

    “难怪,那时我与十七哥都还年幼。十三年前,我随母亲进京,新宅诸般不全,暂寓姨母家中,游赏花园时,与几位哥哥见过数面。”

    楼础终于有了印象,兰家显赫,除皇太后、大将军夫人之外,还出了一位湘东王妃,当年王妃进京,在大将军府里住过几个月。

    一个小女孩儿的形象浮现在楼础眼前,他脱口道:“你是蛮丫头?”

    “哥哥们都这样叫我吗?想必是因为我从南方而来,爱爬树,爱捉虫吧。”

    楼础忙道:“小时候乱叫的,原来……你现在是‘欢颜郡主’了。”

    “先帝见我总笑,赐我这么一个名号。说到正事,十七哥的‘用民以时’真是说到了当下之急。”

    小时候只是见过面而已,没怎么打过交道,楼础对欢颜郡主并无亲近之情,于是拱手道:“一番空谈,陛下自有主意,绝不会被一篇文章所改变。”

    “单只是一篇文章当然不成,若是再加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呢?”

    “我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陛下并不总是正确,但有一句话我认为陛下说得很对:一个人只从故纸堆里找依据,平时所接触者不是高官就是贵戚,却自诩天下形势了然于胸,大言不惭要为民请命,岂不可笑?楼公子有一招‘见微知著’,何不再学一招‘眼见为实’?”

    楼础惊讶地发现,郡主的话很有道理,自己竟然真的快要被说服了。

第十八章 备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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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出门游历,大概半个月以后回京。”楼础向好朋友马维说出自己的决定,对他来说,这次游历势在必行。

    “你要去做什么?”马维刚刚听楼础讲完广普寺的经历,脸上兀自带着调侃的微笑。

    “四处游历,探访民风,看看百姓的生活究竟怎样,不会走得太远。皇帝说得对,我不能只凭一篇文章就说他操之过急,总得睁开眼睛,看看真实的情况。”

    马维怔了一会,“那个欢颜郡主真的将你说服了?”

    楼础想了想,“不全是因为她,与端世子争议的时候,我就已得出这个结论。假皇帝就在面前,我可以与之反复辩论,甚至有八分把握能够令他哑口无言,但是皇帝的质疑终究没有得到解答,无论如何我都是在纸上谈兵。”

    马维露出古怪的笑容,好像听到一个复杂的笑话,而他一直没明白其中的意味,“第一,咱们是读书人,虽然读过的许多书不是先贤典籍,但也是读书人,这么多年来,咱们学的是见微知著,学的是循名责实……”

    “游历就是在‘责实’。”

    “可你丢了‘读书人’的实,如果什么事情都要亲历亲为,读书还有何用?书中的道理千千万万,你能每一条都检验一番?你想了解百姓的状况,可以,去省部台阁看各地官员送来的奏章,三天时间,你能了解整个天下的细节。但是你看不到大势,大势在书中、在心中,这是读书人的本事,也是读书人的价值。皇帝不懂这一点,所以他不配当皇帝,应该去户部当一部计吏。”

    楼础笑了笑,“我想看的不是细节,也不是大势,而是……感受。”

    “谁的感受?”

    “百姓的感受,我的感受,天下的感受。”

    马维无奈地摇头,“算了,我不跟你争辩,还有更重要的第二呢。”马维抓住楼础的一条胳膊,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咱们的计划里不包括说服皇帝,皇帝不可说服,础弟理应心知肚明。”

    听到“心知肚明”四字,楼础从怀里取出一绺头发放到马维手里。

    “这是什么?”马维不解其意。

    “洪大侠送我的‘礼物’。”

    “黑毛犬的头发?”马维露出厌恶之意。

    “周律的小妾。”

    马维一愣,低头嗅了一下,笑道:“果然有一丝香味。”将头发扔到一边的桌子上,擦擦手,“础弟觉得洪道恢不可用?哈哈,郭时风真是弄巧成拙,亏他向我信誓旦旦地说,你已经完全被他说服。”

    “我出门游历的时候,马兄可以找一位更合适的刺客。”

    “当然,这不是大问题。”马维无意争论洪道恢的本事高低,轻叹一声,“础弟打定主意了?”

    “嗯,明天一早出发,端世子派人给我带路。”

    “我还能说什么呢?”马维又叹一声,“只希望础弟是真心想要游历。”

    “当然是真心,难道马兄以为我是借机逃避?”

    “呵呵,我怕础弟英雄难过美人关?”

    “欢颜郡主?她是湘东王之女,深受两帝喜爱,而我只是……何况我们根本没有见面,只简单交谈几句,当我同意出门游历,亲眼看一看百姓状况时,交谈即告结束,端世子、长公主进来,大家又空谈一会,我都说给你听了。”

    “础弟太年轻啦。”马维感慨道。

    “这跟年轻有什么关系?”楼础还是不解。

    “我算是过来人,提醒础弟一声:这世上的道理并不都在书中,有些事情从古到今发生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人能够改正,男女之情就是其中一种,从上古到现在,该犯的错误人人都犯。”

    楼础还是没太明白,“你说的错误是什么?见色忘义?纵欲无度?”

    马维笑道:“看来是我想多了,础弟还没到犯错的时候。”

    楼础反而更加发奇,“马兄犯过错?”

    “犯过,而且是大错,但是你放心,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妻儿于我如过客,绝不会因他们而坏事。”

    楼础笑笑,其实这不是他想得到的答案,拱手道:“告辞,半个月后再见。”

    “大将军那边呢?他若是再想派你去皇帝身边呢?”

    “半个月,他能等。”

    马维自知无法劝动楼础,只得拱手道:“半个月,希望础弟回来之后,不会突然变成忠臣,一心只想劝说当今天子做个好皇帝。”

    “此番游历,我只为解决心中疑惑,无论所见所闻如何,都不会改变我对皇帝的看法:皇帝不可说服,端世子等人的计划,最后都是竹篮打水。”

    “那我就放心了。”马维送楼础出门,“础弟需要带些盘缠吧?”

    “家里有些钱,够用,这一趟不为游玩,应该没有多少花钱的地方,而且端世子会从御史台给我弄一份公函,如有必要,我可以凭此入住官驿。”

    “哈哈,原来如此,础弟这是奉差游历。”

    “能不用尽量不用吧。”楼础不敢说死,他从来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家里攒下的那点钱是否够用。

    楼础回家准备,老仆管不到公子,听说自己不用跟去,大大地松了口气。

    楼础这边收拾行李,马维那边也没闲着,立刻派人去将郭时风请来。

    “这位楼公子年纪轻轻,人却有些迂腐,马侯爷看得准吗?他不会坏咱们的大计吧?”郭时风对楼础不熟悉,也没那么信任。

    “不会,我认识楼础多年,他这个人心思深密,无论学什么都要慢一点,往往要反复琢磨,能想别人所不想,但是一旦认准,绝不会轻易改变。”

    “那就好,可他这一去半个月——太久了些,就怕夜长梦多,咱们等不了那么久。”

    “他想走,我也拦不住。这才是个麻烦。”马维取出那绺秀发。

    “这是洪大侠剪来的头发?”

    “对,但它不属于周律,而是周律的小妾,洪道恢弄错了目标。”马维脸色不太好看。

    “想必是夜里太黑,洪大侠总不能点灯吧,只好捉到谁的头发就是谁。小事一桩,至少洪大侠飞檐走壁的功夫没错。”

    马维冷冷地说:“刺驾不比别的事情,稍有疏忽就会酿成大错,洪道恢剪错头发,说明他不太可靠,这才是我所担心的。”

    “只要事先计划周密些,洪大侠不成问题。”

    马维还是放心,“楼础以为洪道恢是我找来的人,可他是你从江东带来的……”

    “请马侯爷相信我。”郭时风笑道。

    “对你,我当然信得过,可洪道恢——没有其他选择了?”

    “这种事情没法公开找人,洪大侠已经最好的选择,我相信,凭你我二人的谋算,足以弥补刺客的小小疏忽,真正的问题是尽快弄情皇帝的具体行踪。梁升之靠不住,楼础一去半个月,这真是……”

    “还有一条路。”

    郭时风马上露出笑容,“我就知道马侯爷必有备招。”

    “这条路比较冒险,我要找的这个人,可能帮上大忙,也可能将咱们一块出卖。”

    “富贵险中求,不冒奇险怎成大事?”

    “值殿左司马皇甫阶。”

    郭时风着实吃了一惊,“皇甫阶是皇帝身边有名的佞臣,马侯爷怎么会想到他?”

    “皇甫阶的父亲皇甫开镇守冀州,三次率军深入漠北,追击贺荣部骑兵,一次迷路无功而返,一次大败而归,一次略有斩获。”

    “嗯,斩首数百级,也不知斩的是什么人,皇甫开为此向朝廷邀功,还鼓动皇帝御驾亲征——可据我所知,皇甫开仍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之一。”

    “未必,楼础给我一个提醒,皇帝现在隐忍未发,表面上越是信任,心中可能越是忌惮,而且皇帝眼中不容纤芥,皇甫开频频折损将士,贺荣部就在他眼皮底下日益强盛,皇帝不能不怒。我听楼础说起皇帝对皇甫阶的态度,显然没将他视为将门之子。”

    “楼硬也不被当成将门之子。”

    “不同,楼硬胸无大志,只要地位稳固,受多少羞辱都能忍受,皇甫阶这个人我特意打听过,表面上嬉笑怒骂,不拘小节,其实睚眦必报,面善心狠,对皇帝必有怨怒。”

    “这就够了,说白了,咱们这样的谋士,一半靠嘴说服人,一半靠眼光看人,看出此人有可说服之处,事情就成了一多半。所谓看人难、劝人易,马侯爷已将难事做完,轮到我去做容易的部分——我去找皇甫阶,一是打探,二是劝说,若是真能从他那里得到消息,也就不需要楼础了。”

    “嗯,你能许给皇甫家什么?”

    “至少许一处冀州,剩下的要见机行事。”

    马维拱手,“非是我不想出面,实在是我身份特殊,与楼础同窗多年,还好说话,与皇甫家,我没有交情。”

    “明白,明白,马侯爷不必多说,坐在家里等我的消息吧。”郭时风起身准备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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