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周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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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周立波)-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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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老杜家又到杜善人跟前诉说。杜善人架着眼镜,正在看报纸。他是常常悄悄找些《东北日报》来看的,从那上面研究我们的政策,估量战争的形势。这会正看着人民解放军冬季攻势胜利的消息,蒋匪一师一师被咱们歼灭。小老杜家来求他帮忙抢回刘桂兰,杜善人叹一口气说:
  “唉,往后瞧瞧再说吧。”
  刘桂兰就仗着这位“母夜叉”护住,呆在白家。她的男人,那十岁小嘎,来哭过两次,要她回去。他的身子又瘦又小,又干瘪:说话嘟嘟哝哝,听不清楚。刘桂兰跟他站在一块堆,要看他,得低下头来。
  过门的时候,屯子里人都说不行。老孙头也说:“这媳妇过不长,终久要干啥。”刘桂兰身板壮实,胳膊溜圆,干活没有一个妇女撵上她,炕上的剪子,地下的镰刀,都是利落手。薅草拔苗,扬场推碾,顶上一个男子汉。这会看着这个十岁的小嘎,她的挂名男人,站在她的眼前掉眼泪,她的心软了。但是一想起她公公的胡子叭碴的臭嘴巴子,她觉着恶心,不想回去。她打发他走了。就这么的,她呆在白大嫂子家里。萧队长回来以后,白大嫂子带领她参加了贫雇农大会。现在,她们编入郭全海小组,上杜善人家老孙头也在郭全海小组。他赶一张二马爬犁①,跟在大伙的后面,准备把没收的谷物和家具拉到农会去。
  ①一种雪地的马拉的交通工具。没有车轮,用马拉着两根木头,像犁一样地在雪上顺着滑走,木头上搁着木板,板上坐人和放物,叫做爬犁。二马拉的,叫二马爬犁。
  杜家大门,关得溜严。老孙头喝住马匹,跑到门口,用马鞭子杆敲着门扇。里头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谁呀?”
  “走亲戚的来了,快开门吧。”老孙头笑笑,装个假嗓子回答,歪着脖子悄声对郭全海说道:
  “这是杜善人媳妇。”
  老孙头在杜善人家吃过劳金,知道他家有两条大狗。听见里头门闩响,他退下来,站在大伙的背后,他害怕狗。门开了,两只牙狗从一个中年女人的身后,叫着跳出来,一只奔向郭全海,一只绕到人们的背后,冲老孙头扑来,老孙头脸吓得煞白,一面甩鞭子,一面瞪着眼珠子,威胁地叫道:“你敢来,你敢来!”
  狗不睬他的威胁,还是扑过来。老孙头胆怯地往后退两步,狗逼近两步,老孙头大胆地朝前进两步,狗又退两步。正在进不得,跑不了,下不来台的时候,他情急智生,往地下一蹲,装出捡石头的模样,狗远远地跑到小猪倌跟前,去和他打交道去了。老孙头直起腰来,用手背擦擦沿脑盖子上的汗珠子,脸上还没有转红,嘴上嘀咕着:
  “我知道你是不敢来的。”
  狗冷丁地扑到小猪倌的腿上,咬了一口,棉裤扯个小窟窿,腿脚挂破一块皮,流出血来了。大伙直冒火,提着扎枪,木棒,捡些石头,撵着两只狗。狗汪汪地叫着,可院子乱跑,但跑不出去,大门后门,上下屋的门,都关上了,没有逃路。二十个人,围一个小圈,终于把两只牙狗堵在一个角落里,用麻绳套住了脖子。这时候,老孙头叫唤的声音最高。
  “打死它,别叫它跑了。”
  小猪倌也说:
  “打死地主狗,咱们儿童团查夜,再也不怕了。”
  大家一致同意把两只狗吊死。男子们七手八脚,把狗吊在马圈的吊马桩子上。拴在马圈子里的三匹马都吃惊了,不敢吃草料,仰着头,想挣脱笼头。狗的腿脚在空中乱踹,汪汪地号叫,声音越变越小,一会儿连小声音也没有了,舌头吐出来。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两人都低着头,先到上屋里去了。老孙头到马槽跟前,望着两只狗的鼓鼓的眼睛,问道:
  “还咬不咬?都不吱声了?你这黑家伙,‘康德’十二年腊月前叫你咬破脚脖子,三天三宿,下不来炕。如今呢?你要还能咬,算你有本事。”
  郭全海打完了狗,去上屋的灶坑,对了一个火。这时候,他嘴上叼着蓝玉嘴烟袋,站在房檐下,冲马圈叫唤:
  “谁剥,肉归谁,皮归农会。”
  小鸡子都圈起来了,拍着翅膀。马嚼着草料。院子里再没有别的响动。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叫杜家的女人小孩呆在东屋里屋的炕上,不叫往外走。女人们盘着腿,坐在炕头上,瞪眼瞅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但当人们瞅着她们时,她们低下头,或是装出笑脸来。这时候,卖呆的人越来越多了,黑鸦鸦地满屋子的人。杜善人的小孙子看见人多,吓得哭了,杜善人的瘦得像猴儿似的女人抱起他来说:
  “别哭了,哭顶啥?哭了脑瓜子痛。”
  这时候,小猪倌在外屋叫道:
  “闪开,快闪开道,咱们财神爷来了。”
  大家回过头去看杜善人。他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旧青布棉袍,戴一顶猪肝色的破毡帽,上身鼓鼓囊囊的。猪倌吴家富揭开他的破棉袍,里头露出一件青绸子面的狐皮袄子来。他低着头,猪肝色的破毡帽压在他的浓黑眉毛上。小猪倌把手里的扎枪在杜善人的眼前晃一晃,催道:
  “快说,你把好玩艺都搁在哪儿?”
  杜善人抬起头来,他的脸庞还是那样胖,眼睛挤成两条缝。但是两边鬓角有些白头发,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咱家啥也没有了。”
  这时候,老孙头挤到杜善人跟前,指着他鼻子说道:“你本县外县,本屯外屯,有千来垧好地,一年收的租子也能打个金菩萨。你家的金子一点也没露面,就说没有了?”“没有,确实没有了,我要是有,早拿出来了。我把东西拿出来,献给基本群众,这不光荣吗?我留下金子顶啥用?在这八路国家,民主的眼睛都瞅着我,留下啥也使不出来呀。”杜善人说着,哭丧着脸,一对细眼睛里噙着两颗亮闪闪的泪瓣。妇女都给打动了,她们眼睛落在杜善人的亮闪闪的泪瓣上和鬓角上的花白头发上。她们不想往下问,腿脚往外移动了。这时候,郭全海来了,看见杜善人装做可怜相,有一些人,特别是妇女,给他胡弄了,正在走散。他慌忙把他噙在嘴边的小蓝玉嘴烟袋取下,别在裤腰带子上,跳上炕沿,大声说道:
  “大地主的话,可别信了。他这会子装孙子,哭天抹泪,在早,他们整得咱们穷人眼泪流成河。我爹死那天,天刮暴烟雪,还没咽气,韩老六就叫抬出去。那时候杜善人也在,他从旁边插嘴:
  “快抬出去,搁屋里咽气,秽气都留在家里,家口好闹病。’他们就把我爹抬出去,活活冻死在大门外头。”
  刘桂兰起先瞅着郭全海,听到这儿,她眼睛里现出了泪花,忙用手背去擦干。白大嫂子瞪杜善人一眼,轻轻地骂道:“你们那会子蝎虎,这会子倒装孙子了。”老田头接过话来说:“老郭头给抬在门外,活活冻死的,那是不假。要不抬出去,还兴活着。咱们得替郭主任报仇。”
  郭全海又说:
  “倒不光是替我一家报仇,大地主跟谁都结了冤仇,他们转个磨磨,就想折磨你。”
  站在门边的老孙头也插嘴说道:
  “大地主是咱们大伙的仇人,‘康德’十二年,我在杜家吃劳金,上山拉套,成天成宿干,有一天下晚,回来刚睡觉,杜善人闯进来叫道:‘起来,起来,你看你这个睡,这个懒劲,还不快去饮马去,牲口干坏了。’”
  白大嫂子接口道:
  “我听老白说,”白大嫂子学着公家人,不叫掌柜的,管她男人叫老白,“这老杜家装个菩萨面,心眼跟韩老六家一般坏。老白去贷钱,杜善人说,‘没有,没有,别说五分利,八分利也不能借给你。’走到灶屋,他二儿媳像破鞋招野男人似地招呼道:‘白玉山,白玉山,给我搂搂柴火,我贷钱给你。’贷她的小份子钱,要六分利,不使不行,十冬腊月,老北风刮得呀,把心都冷透,棉衣也没有穿上身,不使地主钱,把人冻僵了。”
  这时候,男男女女都记起从前,想到往日,有的诉苦,有的咒骂,有的要动手打了。
  “大地主的罪恶,不用提了。”
  “大地主没有一个好玩艺。”
  “萧队长说,外屯地主藏东西,搁不着的地方,都搁了。”有人挤到杜善人跟前,把他的猪肝色的毡帽取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杜善人的秃头冒出汗珠子,人多势重,他害怕了。郭全海说道:
  “杜善人,不用怕,咱们不打你也不唔的①,不过你的好玩艺搁在哪儿,得痛快说出来。”
  ①唔的即怎么的或什么的。
  一个民兵说:
  “大地主都是贱皮子,非得往出打不解。”
  郭全海慌忙跳下地来,挤到杜善人跟前,用胳膊拦住民兵举起的巴掌,说道:
  “打是不能打,共产党的政策是不打人的。杜善人,你可是也要自动,快说!金子搁哪儿?”
  萧队长早就来了,站在门口,从人们的肩和肩的缝里,观察杜善人的大脸。他注意到进行的一切。他看到有一些人被杜善人的一滴泪水胡弄了,仗着郭全海的一席话,又提起了大伙的冤屈和仇恨。他也看到大伙上火了,要揍杜善人,郭全海掌握住了。他想这组不会出岔子,站了一会,放心地挤出屋子,上别的小组去察看去了。
  屋里,杜善人听郭全海说,不叫打他,只当是向着他了,连忙亲亲热热地叫声“郭主任”。
  老孙头说:
  “他不是主任,是咱们贫雇农团长。”
  杜善人随即改变称呼,但说的也还是那些老话:
  “郭团长,我的家当,箱箱柜柜,都在这儿,确实没有啥了。我要是有啥,都拿出来,这不光荣吗?”
  郭全海在欤b头上敲敲烟袋锅子,笑笑说:
  “一千来垧地,就没有啥了,你胡弄谁?”
  杜善人抬眼说道:
  “不是献过两回吗?”
  老孙头接口道:
  “你献过啥?头回拿出三副皮笼头,一个破马。不抠,你还不肯往外拿。二回张富英当今,他向着你,叫你拿出两床尿骚被,就挡了灾。你们家的金子元宝,都没露面。你有啥,咱们都摸底,你寻思民主眼睛干啥的?”
  郭全海慢慢地说:
  “你要不说呀,哼,咱们打是不打,抓你蹲笆篱子,还是能行的。”
  群众听到这句话,都托了底,都敢说话了。老孙头说:“把他绑起来,送笆篱子关几天再说。”
  民兵从自己的裤腰带上,解下捕绳,儿童团长小猪倌推着杜善人的肥胖的脊梁:
  “这老家伙真坏,你不说,快滚进笆篱子去吧。”
  这时候,南炕上杜家的女人和小嘎都哭起来,吵嚷和哭喊,闹成一片。杜善人脸上冒油汗,手联手,放在小腹边,冲南炕说:
  “你们别哭了,你们一哭,我心就慌。”
  小猪倌推着他走,一面说道:
  “快走,别罗嗦了,你欠咱们穷人八辈子血债。这会子装啥?”
  民兵说:
  “‘满洲国’大地主,杀人不见血,咱们干活流的汗,有几缸呐。那时候,你心不慌,这会子,嚷心慌了。”
  老孙头插嘴:
  “‘满洲国’,在你家里吃劳金,鸡叫为明,点灯为黑,地里回来,还得铡草、喂马,还得给你儿她挑水搂柴火,还得给你娘们端灰倒尿盆,累躺倒了,讨一口米汤,也捞不着,你们还骂:
  ‘他害病是他活该。’这会子你心慌,也是你活该。”小猪倌着急地说:
  “叫他快滚。”
  杜善人抬手擦擦眉毛上的汗,慌慌乱乱说:
  “你们别推我,我说,我说呀。”
  郭全海挥手叫大伙别动,民兵齐声说:
  “大伙消停点,听他说吧。”
  里里外外,人们都不吱声了,屋子里没有一丁点儿声响,光听见窗户外头,小家省子叽叽喳喳地叫着。杜善人喘一口气,眼睛往外瞅瞅,往南炕走,人们闪开道,他迈到南炕跟前,坐在炕沿上,缓过气来以后,慢条斯理地说道:
  “叫我说啥呢?真是啥也没有了。”
  这一下,群众心里的火苗再也压不住,男女纷纷往前拥,小猪倌推杜善人道:
  “起来,不准你坐。”
  大伙推着挤着,又把杜善人拥到门边。老孙头说:
  “我的拳头捏出水来了。”
  民兵晃一晃手里的钢枪,叫道:
  “大肚子没一宗好货,非得揍不解。”
  南炕上,杜善人娘们哇地又哭起来,她小孙子也哭。郭全海这回也冒火了,冲南炕说:
  “又没有揍他,你们哭啥?”
  老孙头说道:
  “哭也得把欠咱们的还清。”
  民兵说:
  “他这是胡弄人的,别中他的计。”
  杜善人两手抬到胸前拱一拱:
  “屯邻们,不看鱼情看水情,不看金面看佛面。”他说着,眼睛望望朱红柜子上的那一尊铜佛。这佛像有二尺来高,金光闪闪,满脸堆笑,双手合十,瞅着人间。老孙头一经提醒,瞅瞅那笑脸,他上火了。他记起了伪满“康德”十二年,在杜家吃劳金,赶大车。一个骒马在马圈里下个马驹子。正是四九天,又刮暴烟雪,老北风呼呼地叫着,小马驹子还来不及抱进屋时,就冻死了。杜善人把老孙头叫进里屋,逼他跪在铜佛跟前说:
  “整死小牲口,得罪了佛爷,你说该怎么的吧?”
  老孙头跪了一气道:
  “你说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你自己说!”
  “给佛爷买一炷香,叩一个头。”
  “那你跪着吧。”
  又跪了一气,快吃头响饭,杜善人又踱过来,背抄着手,低下头来问:
  “怎么样?”
  老孙头波罗盖都跪麻木了,说道:
  “说啥都依你。”
  “一言为定,你在这上打一个手印。”
  老孙头在杜善人递过来的一个薄本子上,使右手拇指按上一个手印,那上头写明,老孙头害死马驹,得罪神佛,为给佛爷披红,扣除三个月的劳金钱。
  老孙头记起这些事,气得抡起一根榆木棒子,往铜佛的脑盖上,狠狠地就是一下,旁的人学样,七手八脚,把这尊摆在朱红漆柜上的金光闪闪的铜佛,叮叮当当,揍得歪歪扁扁,不成菩萨样儿了。
  “大肚子的神神鬼鬼,尽是胡弄咱们老庄的。”老孙头作一个结论。
  大伙正在围攻铜佛的时候,郭全海招呼几个积极分子到外屋的角落里悄声地合计一会。回到屋里,他对大伙说:“消停点,别再打了。杜善人老也不坦白,咱们怎么办?”
  老孙头打完佛爷,得意地眯着左眼说:
  “大肚子的脑瓜子都是干榆木疙疸,干榆湿柳①,搁斧子也劈不开的,送走他算了。”
  ①干榆湿柳都难劈。
  民兵说:
  “先揍一顿,再带走。”
  郭全海在吵嚷中,走到灶坑边,点起小烟袋,回来就说:“揍是不能揍,咱们跟他算一算细账,小猪倌快去叫栽花先生来。”
  小猪倌提着小扎枪,使劲往外挤。才刚走到院子里,听见郭全海在里屋叫道:
  “叫他带算盘子来。”
  小猪倌去了不一会,带了戴眼镜的黑瘦的栽花先生来。郭全海说:
  “来,大伙闪开,先客让后客,咱们跟财神爷算算剥削账。”这时候,一个积极分子说:
  “杜善人,痛快说出来,金子搁在哪?要不回头算起来,欠咱们多少,要你还,一个不能少。”
  “我没有呀,算也没有,不算也没有。”
  栽花先生把眼镜架在鼻梁上,把鼻盘子伸到杜善人跟前,手拨拉着算盘子,拨得哔哩啪啦响。郭全海说道:
  “撇开你收下的租子不说,光算你剥削咱们扛活的钱。本屯外屯里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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