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史(十月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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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史(十月 4)-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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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在那里牵挂谁了,潘主任?你亮亮嗓子,给我们范老师来上一段呗。你当年在台上演的那些节目,将来也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不如现在先让范老师给你记录记录。”武清手里捏着一朵樱花,边往两个女人跟前走边说。
  范扬扬看着潘红莲,说:“潘主任还唱过戏呀?真没看出来。快给我们唱一段吧。”
  潘红莲摆着手推辞着,说:“听武清在那里瞎说呢。文化大革命那会子唱了几天样板戏,那算什么唱戏,都是在那里瞎唱。”
  武清说:“你当时唱的那个《红灯记》,我觉得比现在的什么戏都好看,你看你演的那个铁梅,扮相,唱腔,大辫子一甩,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台下各个村里来看戏的那些小青年,都快被你迷疯了。”
  潘红莲说:“那时候乡下人除了开批斗会,就是在地里干活,搞阶级斗争,满眼里除了庄稼,就只有宣传纸是花花绿绿的,不说那些戏好看说什么。你放在现在,电视二十四小时有台,什么节目都有,谁还稀罕看那个。就是放在那以前,你看清水河戏班子那京剧唱的,有板有眼,有身有段,花团锦簇,行云流水。什么叫唱戏,那才叫唱戏!唱戏的过瘾,听戏的更过瘾。就是不懂戏文,光听听台上那咚咚锵锵的锣鼓家什、管乐丝竹,听听那咿咿呀呀的唱腔,人就赛了神仙。要不过去有那么多的人听戏听得入了迷,茶饭不思,就是这个道理。”
  武清平常最爱油嘴滑舌地和潘红莲开玩笑,这会子又装作一本正经地说:“你唱那些样板戏的时候,也有很多人茶饭不思。我就经常不回家吃饭。”
  尚进荣说:“你那时候还光着小腚吧。不吃饭,那要么是你家里没有吃的东西,要么就是你肚子不饿。”说得武清和两个女人都哈哈大笑。
  几个人正笑着,小顺就回来了,进来把尚进荣的摩托车往梧桐树上一靠,说:“什么破车,真是越有钱了越能装穷酸,家里一群有钱人,还弄这么辆破车糊弄自己。一会儿熄火,一会儿不上油,我骑它的工夫还没有伺候它的工夫长。一会儿我干脆帮你卖了废铁去。”
  “人呢?”尚进荣问。“都找到没有?”
  小顺说:“今天邪了门了,白跑了一趟,一个也没找到。你爹没在墓地里。二先生也没在街口上坐着,就连拍渔鼓的贾三也不知道到哪里云游去了。看来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人今天抢救不了了。”
  武清说:“小顺真是越来越幽默了。不过,把搜集这些民间文化说成是抢救遗产,真是再贴切不过的话了。现在,尤其是范老师这些人。肩上的任务真是非常艰巨。”
  小顺在背后踢了踢武清的椅子腿,嘲笑地说:“武清你喝过两瓶子墨水,别的没学会,就学会装神弄鬼地穷酸了。少了什么,地球还不照样转!”
  武清笑笑,没去理小顺,而是转头看了看群艺馆的女人和尚进荣,问:“找不着人怎么办?怎么这么巧,一个都找不到。”
  群艺馆的女人看着武清说:“我真是该提前给你来个电话,让你来给他们预约一下。我以为这些乡下老人平常都不会出门。”
  “你又错了。”小顺接过话茬说,“我在这里替锦官城人民郑重地声明一下:现在锦官城已经不是什么乡下了。锦官城人民都不种地了,不种地了,就不是原先意义上的乡下人了。锦官城现在虽然还属于小城镇的范畴,但是现在的锦官城已经是一个跟国际接轨的锦官城了,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国家的人在吃锦官城生产的火腿吗?所以,锦官城人这些年所见的世面,绝对不比你们这些城里人少。所以,你们城里人在锦官城说话,最好别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了,乡下人乡下人的,归根到底,大家一样,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范扬扬没想到小顺会把矛头指向她,一下子就被噎住了,窘在那里。她先是看了看尚进荣,又扫了一眼武清和潘红莲,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尚进荣瞪了一眼小顺,打着圆场说:“你怎么就改不了这阴阳怪气的毛病。从来不分场合。也不分和谁说话,一套子胡咧咧。这就是人家市里范领导有涵养,不和你计较。这样吧,为了将功补过,你就再跑趟腿,到荣昌酒店去安排个房间,待会儿吃了午饭,下午我们再给范领导找人。范领导来了,又是为了锦官城,咱们得先把范领导照顾好了。”
  范领导。领导是什么,领导就是范(饭 桶。
  小顺心里这么想着,刚要开口,却被武清嘻嘻哈哈地抢在了前面。
  武清猜不出来小顺一张嘴,嘴里又会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所以就赶紧地堵在了小顺的前头,说:“范老师你不知道,小顺这人其实特别的好,思想意识在锦官城也是最超前的。他提倡的一些事,听起来还都像那么回事。不过,毛病也有,就是说话爱让人下不来台。好像在城里待了几年,城里对他伤害有多大似的,一说和城里有关的事他就爱奓毛。”
  小顺又踢了一脚武清的椅子腿,说你这是褒奖我还是贬低我?纯粹二百五的话。
  范扬扬笑了笑,借着武清的话说:“意识超前的人都比较有个性,我很欣赏这样的人。”
  潘红莲心里嗤笑着扫了范扬扬一眼,又暗暗地看了小顺一眼。小顺若无其事地抽着烟,眼睛在盯着一院子的树和天空看,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在傲视着眼里的一切。看着小顺那副自命不凡的德性,潘红莲就在心里冷笑。潘红莲冷笑还因为她觉得大材和小顺真是同一个爹娘生出来的,毫无二致,一样的自私,一样的目空一切。不同的是,大材比小顺更小气,更爱猜忌,做事更狠毒。小顺呢,走到哪里都是一颗炸弹。潘红莲多次给大材说:你和小顺要是有机会见到外国那个拉登,一定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人体炸弹。
  第4章
  尚进东匆匆地从西安赶回来,已是四月末了。和煦的春风在锦官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着,在各样颜色的花朵和各样形状的叶子间穿行着,锦官城就有了一种花团锦簇的雍容和郁郁葱葱的生机。车子进了锦官城,行驶在锦官城的街道上,尚进东看着满眼的花朵和绿叶,心里才缓缓地松散了一口气,踏踏实实地把脊梁靠在了后靠背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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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摇晃着。季节才过了清明,它们的叶子还不能在风里哗哗啦啦地发出那种明亮响声。麦子地边的湿地上,开着一些紫颜色的小碎花,半褐半绿的心形叶子紧紧地贴在地皮上,只用细细的绿茎子顶着几片紫色的小花瓣,好像在开花的空当里突然受了什么惊吓,模样战战兢兢地停在了那里,惊慌地观望着,花瓣再也不敢往大处张扬了。
  刚才站在那里看麦子,尚连民脚下就踩踏着那些紫色的小花,把它们身体里一滴一滴紫色和绿色的液汁都踩了出来,然后又把那些汁液一点一点地渗回了它们扎根的泥土里。
  踩着花的时候,尚连民没有注意到地上有花开了。那会子,他的眼睛和心思,全都落在了河道里这些麦子的身上。
  他在想麦子是种在河道里的。还在想这种种植的背景,是不是非常滑稽。
  河道里已经没有水了,河床是干涸的。但是没有水的河道依然还是河道。河道里那些被清澈的河水冲刷着,不知道干净了几百年几千年身子的沙粒和石头,几年前都被尚进东的工厂制造出来的黑色污水湮埋在了污泥底下;两边靠岸的湿地里,同样是淤积的厚厚的烂泥,只有中间的一线水沟,还积存流淌着一缕散着淡淡臭气的黑色污水。
  麦子种在河道里,是他爷爷尚宗仁的主意。在家人眼里,这个老头子老得都有些古怪了。
  种麦子那天,锦官城的好多人都跑来看热闹。他们不知道尚连民在河道里种麦子是谁的主意,都以为是尚连民自己的主意。尚连民也不解释,随便他们怎么说去。他们看着尚连民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刨地,划垄,施肥,撒种子,就都站在河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笑,七嘴八舌地说面粉才多少钱一斤,又不是金子的价。再说,就是金子的价,整个锦官城的人都饿死了,也饿不着他们家一颗牙,他们家里有那么多厂子,钱像树叶子一样多。
  小顺在人群里站了有一刻钟,他朝那些七嘴八舌的人瞪了一眼,然后就甩掉了脚上的皮鞋,挽了裤腿走下河岸,从尚连民的手里接过馒头说:“我来刨地,你撒肥料和种子。”
  尚连民说还是你撒吧,轻快些。
  小顺弯腰刨着地说:“多少年没干这活了,手生得没数了,肯定撒不均匀,还是你撒吧。”
  刨了一会儿地,小顺直起身子,看着站在岸上往他们这里观看的人群,又嘲笑地说:“现在,整个锦官城的人都在等着当城里人了。”
  看着手里的田地慢慢地变成了宽阔的马路和一个一个工厂,锦官城的很多人,都在憧憬着当城里人了。他们都在快活地说:看呀,咱们锦官城就要变成城里了。他们说:谁不想当城里人?城里人活得多滋润,不种粮,不种菜,天天变着花样吃好吃的,穿好看的。女人只把往脸上搽粉化妆当做活干,描眉画嘴,听说涂抹一张脸就要花上一个钟头的空。男人们呢,身子上上下下没有一星点尘土,鞋底鞋面干净得上床睡觉都不用脱。
  这些期待着当城里人的锦官城人,他们用尽心思地想象着城里人的生活细节,然后把那些细节转变成具象的言辞表达了出来。似乎嘴里吐出那些言辞,他们就超前地享受起了城里人的生活。他们嘴里说着这些话,眼睛里往往就盛满了脱离开土地的快乐和对未知生活的向往,那样子就像一只只努力挣脱着想往天空中飘飞的风筝。
  种罢麦子,锦官城的人就没有前来河边观看麦子的了。一是人们嫌河里飘上来的臭水味不好闻,二是人们的眼睛早就看够了麦苗子的青色。祖祖辈辈都在看的东西,还有什么稀罕的?锦官城人谁都知道刚从地里冒出来的麦子苗是青的,结了穗子被南风吹熟了麦子就是金黄的,割了收了,打了扬了,麦芒子扎人,毒日头底下晒麦子太阳还晒死人,实在没什么宝贝的。
  只有小顺,日子久了会溜达到河边来,或是瞅上两眼麦子就走了,或是站在某棵树底下,眼睛看着麦子发上半天呆。
  尚连民发现,除了在河边和墓地里,锦官城人在别处是不会看到小顺发呆的。
  想完了种麦子的情景和小顺,尚连民继续看着麦子,想这麦苗子一点一点地青着,竟就过了清明。再有两个月,麦子就会熟得一片金黄,在太阳底下叮当作响,散发出一地喷香的味道了。如果是在前几年,一过了清明节,锦官城所有的孩子看着地里开始拔节的麦子,就会像盼年一样,盼着过六月六了。
  满地里都是麦子的时候,麦子熟了,收了,晒了,装在了缸里囤里,到了六月六,锦官城家家户户都会用新收的麦子磨了面,蒸大馍馍,蒸面鱼、面仓龙、面兔子。面鱼都是一色的大鲤鱼,甩着弯弯的尾巴,人们用缝衣裳戴的顶针,在鱼头上按下圆圆的鱼眼睛,再半侧着顶针,在鱼身上按上半圆的鱼鳞,用剪刀剪出鱼鳍,用切菜刀划出鱼尾。仓龙一律都是盘起来的,头上的大角和身上的小刺,都用剪刀一剪子一剪子地剪出来,头上的大角夸张地张扬着,身上的小刺则像受惊吓后的刺猬身上的刺,一根一根尖尖地扎煞着。小兔子的耳朵也是先用剪刀剪出一个轮廓,然后再用拇指和食指一点点地捏扁,爪子同样是用切菜刀的前尖仔细地划开,红红的兔子眼睛就用鲜艳的红小豆来代替。蒸熟的大馍馍都用来敬天,感谢上苍一年里风调雨顺;面鱼是送给亲戚朋友的,一取连年有余的意思,二是相互祝贺地里的庄稼又有了一个好收成;仓龙一般都放在粮缸粮囤里,为的是祈求粮仓里年年有余粮,年年缸满囤流;面兔子和活的小兔子一样活泼可爱,蓄着蹦跳之势,那当然就是给孩子们预备下的,他们手里拿着个面兔子,个个都会眉开眼笑,如获至宝地兴奋着,小兔子一样满街上蹦跳。
  三个外地来锦官城打工的人走过了尚连民,他们的眼睛往河底里看着看着,看见了河底里的麦子,就站下来议论河道里那些水草那么绿,是不是拿绿漆漆过了。一个人听了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完了,认真地说:“听说到处有拿着绿漆漆荒山当绿化的,还没听说过谁拿着漆来河里漆水草。这条河里的泥沙都被大东公司弄出的那些臭水熏泡透了,劲大得要命,草当然就长得茂盛,绿得发黑。”
  另一个人仔细地瞅了瞅,看清了河道里的绿色植物是麦子,而不是什么染了漆的绿草或者因为营养过剩绿得发黑的水草,就拍了一巴掌说水草是拿漆漆过的那个人的胳膊,说:“你们两个人什么眼,都仔细看看,什么水草,那是麦子!”
  尚连民在一棵杨树底下站着,手扶在树干上的一只树眼睛上。树是分成两排栽的,是那种老品种的杨树。一排栽在路的左边,一排在路的右边,样子像是把中间的路也夹成了一条河,那些树就顺理成章地纷纷扮成了河岸。其实树中间的路本身才是河岸。刚下了一场蔓延细密的清明雨,路面还没干透,颜色看上去就比平日里要深沉一些,在阳光里不动声色地冒着一缕一缕的湿气。
  尚连民小时候一直没弄明白,这种杨树干上怎么会长满了眼睛,一只一只地,晴天不闭上,雨天不闭上,白天晚上都不闭上,把树伐倒了也不闭上,直到把树皮剥下来,晒干了,放到灶底下烧成了灰,那些眼睛才不见了。在小时候的某一个黄昏里,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些树的眼睛时,就被这些眼睛吓哭了。他哭着跑到了奶奶身边,奶奶听清


  
  有势,谁家儿女的孝心大。
  现在是太平盛世,砌龙凤宅在锦官城一些老人眼里,又成了十分重要的一件事。虽然没有人家再去请戏班子了,但雕龙刻风,描荷绘花,燃花放炮,设席开宴还是一样的热闹。
  清明前一天,老邮差一直忧虑和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儿子尚进东果然没从西安赶回来。
  大儿子尚进荣一传达完尚进东电话里的意思,老邮差就执意不去砌龙凤宅了,谁劝也没劝动。他闷头坐在那里,一直想西安有多远,不是说现在一张飞机票还飞不了两个钟头吗?又不是早些年间的一封信,上了牛车上马车,上了汽车爬火车,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到达锦官城。他闷着头不去理会家里人,他忽然觉得在儿孙们的眼里,他这个老东西已经成了一堆废物,已经没有钱重要了。他们都在忙着挣钱,都不在乎他了。
  锦官城的历史有两种算法。一种算法是单算村史,武清去查地方志,发现锦官城的历史还不到三百年。另一种算法完全是凭着辈辈流传的庙史算,但算到什么时候,又不好断定。二先生说应该算到唐朝,根据当然还是锦官城的那些传说,锦官城的能工巧匠们在一次修新庙里的大殿时,曾经有人在殿顶的一处暗格里,无意中翻出了最初建造这座庙时留下的一些文字记录。文字中有一处记录,说当时监工修建此庙宇的,是唐朝的宰相魏徵。
  如果给锦官城绘张地图,那么落笔就应该先绘中间的一条官道。这条官道纵穿锦官城的中心,中轴一样把锦官城从中间一劈两半,分成了左右对等的两片。比如官道的左边有一条街、两排房子,那么官道的右边就有一条街、两排茅屋。如果官道的右边住着一百户人家,那么官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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