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刀事 作者:阿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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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西刀事 作者:阿闻-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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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烨和我把屋子里的桌子抬到前院,把所有的储备食物都用水泡上,同时生起炉灶要加工。她把大家赶出屋子,叫上我和她一起在里面打扫,一时间烟气灰尘弥漫,麦烨和我蓬头垢面。麦烨说,这个家打扫干净才像个家,就算这是世界上最简陋的家,我们也该让它有家的味道!

  我透过烟尘看院子里,看见了韩成在不停地忙活给李叔刘叔和峻峰倒酒,怀里还紧紧搂着那把刀。

  屋里的墙上,有两把落满灰尘的户撒刀。韩成一定好久不碰刀了。 

第三十四章
 
  夕阳西下。

  我和麦烨坐在韩成家的门槛上,看天边的金黄色。我想问问麦烨是不是她那个幻觉又出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不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再次出现那种幻象了。麦烨并没有以往的状态,在盈城的时候她在夕阳里闭着眼睛想象的人和山都在这里。身入其境了,她有了幻象的归宿。

  我们太累了。把韩成的家打扫干净并不容易。我和麦烨只是简单地吃了干肉和炖鱼,就再也不想吃什么东西了。我们不停地喝水吃甘蔗,直到嘴角被甘蔗蜇得发痒。

  高黎贡山的傍晚太安静。韩成说,方圆五里没有几户人家,有的只是临时过夜的猎户。

  我听见麦烨在小声哼唱那个调调儿,就是曲莉在盈城曾唱过的那个调调儿。麦烨记不住歌词了,只能哼哼。我还能记得几个段落,我说,麦烨,这样唱:

  太阳歇歇么 歇得呢 

  月亮歇歇么 歇得呢 

  女人歇歇么 歇不得 

  女人歇下来么——

  火塘会熄掉呢

  ……

  有个女人在着么

  老老小小就拢在一堆了

  有个女人在着么

  山倒下来男人就扛起了

  ……

  天上不有个女人在着么

  天就不会亮了

  地下不有个女人在着么

  地就不长草了

  男人不有个女人陪着么

  男人就要生病了

  山里不有个女人在着么

  山里就不会有人了

  “可韩成他就是没个女人啊。”麦烨说,“女人,对他的生活有多重要,他自己也一定知道。”

  在我们吃饭的时候韩成含混地讲了很多他的日子,就只字没提到女人。李叔和刘叔也没问这个问题。麦烨给韩成赔不是,说这是她爸爸再三嘱咐过的,也是她心里憋了很多年的事,这个不是一定要赔的。韩成狠狠喝了一碗酒,对麦烨摇摇头说,孩子,这是命,不怪你爸爸,当时我去昆明是想买些过日子的东西,那是我第一次去昆明啊,我没什么衣服穿,皮鞋跟是空的,裤腰带也有夹层,被怀疑成走私贩毒也在情理之中。没办法,我那时只有一双皮鞋和一条裤腰带,是我上山下乡时带来的,那里面装着救急用的钱,用没了,所以都掏空了心。麦烨说,韩成叔,我和我父亲的意思是指把您的腿给伤成这样,很对不起,应该给您些赔偿才对。韩成说,习惯了,没觉得不方便,几乎不去想这伤腿的来历了,倒是你那时的一声“爸爸”我记忆犹新……

  刘叔在力劝韩成下山,说在腾山家里楼上的房子还空着一间,要是韩成觉得上下楼不方便,就给楼下让出来一间给他也行。韩成拉着刘叔的手说,老哥哥,这不成,这不成,我在山上早习惯了,更何况,我在这里等人哩……

  韩成还在等他的哑巴姑娘,也许,他是在等自己的那个孩子。

  李叔把泪流满面的韩成搀扶进屋,那屋子已经被麦烨和我收拾得干干净净。韩成站在屋子中间继续流泪,搂在怀里的户撒刀也跟着颤抖。

  夕阳落下山的时候,我和麦烨从门槛上站起身,走到杂草丛生的院子中间逗那两条黑色的小狗。屋子里传来咚咚的击打声,我们从窗户里看进去,李叔扶着韩成,韩成站在板凳上,正在墙上钉钉子,然后,又取下那两把刀,他把那两把刀擦了又擦,分别又挂在了墙上,再把今天李叔带来的崭新的户撒刀规规矩矩地挂了上去,三把刀并排在一起。

  我知道,我听李叔说过这几把刀的来历,第一把是哑巴姑娘送的,第二把是李叔去年送的。这回,李叔又送来了一把户撒刀。

  不知道韩成的心里是不是觉得自己算个刀客,他这样爱刀,应该是个出色的刀客!但心里特苦,苦得不想再动刀了。

  今夜,我们在山上。

  韩成说,进来喝茶吧,我已经好多年没聊天了。睡觉没关系,我有现成的充气帐篷,麦姑娘两口子睡在里面够宽敞的。 

第三十五章
 
  哑姑名叫阿玉,走时怀了我的孩子。孩子若是活着,现在已经二十五六了。

  该死的人死了,我不杀他也会有人杀他,他狗改不了吃屎,该死。

  我以为我能幸福,我以为阿玉再也不会走,她曾经给我在地上画了个“家”,她的意思是说要和我成个家。

  我为了娶她,攒下了所有我能攒下的钱。

  这个房子也是我盖的,盖了,被大雨浇塌方了,再盖,又塌方了,我一共盖了四次。

  我对阿玉说,我不能回家了,就留在滇西好不好?阿玉给我竖了大拇指。

  我以为都平静了,我以为我能从此平静生活了,我在泼水节那天下山,我想阿玉一定也忙着过节,我应该和她一起过她们傣家的节日。

  我下山的时候阳光明媚,我回来的时候,却大雨瓢泼。

  那个泼水节我记得太清楚。

  那个泼水节我下山,并没带着刀。

  阿玉的家不是在盈城,那只是盈城郊外的一个小镇子。地方小,脸熟,人们都还认得我。满街上都是欢闹的人群,连那些北方来的知青也加入了热闹,被泼得湿淋淋的。可我的身上没有半点水星儿。傣家不吝啬水,傣家姑娘们也不吝啬色相,几乎每个人的衣服筒裙都被水打得紧紧贴在身体上,大胸脯圆屁股,满街风景满街欢笑。但我走过的时候,欢笑声和水声都停止住了,相熟悉的几个知青竟然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竟然没一个上来和我打招呼。

  那时,我上山不到两年时间。

  我背了个人人不容忍的罪名,我拐走了傣家姑娘。

  那是一九七几年?我最迷糊的一年啊,那年应该是我父母蹲监狱的第四年,应该是我20岁的那一年,也是我真正恋爱的一年。

  葫芦丝和鼓声在我身后老远的地方再次响起,他们为我停顿了音乐和舞蹈,在小镇本来热闹的街道上给我让出了一条安静的小路,待我走过这条“人缝儿”,泼水节的节目又在继续——突然我想,我,融不进傣家。

  我站在阿玉家的门口,她家门口也有满地的水印,甚至有点泥泞。

  她端着一箩米出来的时候看到我站在门口,一下子笑容满面,放下米,扑了过来。

  她在我的怀里闭着眼睛,把脸贴紧我的胸口,就这样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但在她“睡着”的时候,我们的身边却顷刻间聚集了很多人,很多身上湿漉漉的傣家男人女人和老人。阿玉没看见,也听不见,我低头看她,她的脸上满是幸福和满足,连眼睫毛都安详得一动不动。

  那是70年代啊,当街拥抱是西洋景,是要被嗤之以鼻的事情,但阿玉闭着眼睛,她不知道身边站着越来越多的人。

  我又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人群里没有汉人。

  我推了推仍在陶醉的阿玉。

  阿玉睁开眼睛,一下子跳出我的怀抱,惊呆在那里。她向众人打着手势,咿咿呀呀地表达。

  没人理会阿玉。

  戴着花镜的老傣家走过来拉住我,用生硬的汉话告诉我,他要和我谈谈。

  我被拥挤到阿玉家的门槛上坐下,老人又拉过了一个年轻的傣族人过来,说他的汉话不好,要年轻人给翻译。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较完整的故事,我以为老人会像老师或者干部一样对我训话,但却只听到他讲故事。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今天泼水吗?”他问我。

  “你们过泼水节。”我说。

  “我们泼水是要干什么你可知道?”他问我。

  “我不知道,也许是吉祥。”我说。

  “我们的泼水节是有来历的,很多年以前,一个杀人的魔王来我们傣寨抢走了七个傣家姑娘,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们发誓要报仇的。最后一个被抢去的姑娘用计谋杀了魔王,砍下了他的头,但魔王还在不停地破坏我们傣寨,他的头烧了起来,我们就奋力用水泼。魔王的头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我们也泼了七七四十九天,出动了全寨的人,连别的寨子里的傣家兄弟姐妹也来帮忙泼水,直到把魔王泼死。”老人讲。

  “这个传说很美。”我说。

  “所以,你不要拐走我们的姑娘。”他说。

  这样的逻辑一下子冲淡了我对故事的感受,而换来的是我的另一番感受,我在故事里体会,又用自己来对比,我想,怎么样的逻辑也不能导致我就是那个“魔王”。可老人讲的意思却实在是我就是那个“魔王”。

  “懂了吗?”他问我。

  “懂了。”我答。我把故事弄懂了,这是真的。故事之外的东西我没去考虑,当然就不存在懂与不懂。但我的“懂了”他们听懂了,于是我看见傣族老人笑了笑,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于是葫芦丝和鼓声在我身边突然响起,我的身上被几桶冷水浇了个透彻!

  这一切对话,阿玉听不到。当人们把我围在当中的时候,阿玉被推出了人群外。当故事讲完的时候,人们把水泼向我,阿玉以为我被大家认可,又挤进人群要拉住我,但却被别人拉扯着离去……

  隐隐约约中,我感觉到了我和阿玉缘分到了尽头。那种滋味很难受,阿玉的家门口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呆站着,鼓乐声离我越来越远,雷声却越来越近。

  泼水节的那场大雨是给我下的,从雨开始落下,我就开始往回走,我走得很慢,我想让雨浇我。我打着冷战,一步一步上山。高黎贡山好高。

  我走过甘蔗林,走到我的土坯房前,却看见了院子里站着阿玉!

  就在那时,雨停了,一个闪电在山头划过,跟着来了一串经久不息的雷声。

  那是我和阿玉的“新婚之夜”。

  阳历四月十二号。泼水节。

  30年前,20年前,10年前,直到现在,这里都没有电,我点了30年油灯。那年的四月十二号,这个土房里的油灯最亮。我在床头在桌子上在灶台上都放了油灯,甚至在门口在院子里也点上了油灯。大雨过后,高黎贡山没有一丝风,星光明亮,和我的油灯天上地下亮着。

  那天夜里我想说好多话,但我几乎没说话。阿玉无法听见我的表达,她不需要我有什么表达,只是不停地和我嬉闹,要了我一次又要了一次,甜滋滋地看着我到天亮。

  我的孩子就是在泼水节夜里怀上的,我敢肯定。我觉得我的孩子应该是水命,而我一定是火命。我的火就是和传说中魔王烧起来的火一样,因为我觉得小镇上的傣族人在白天警告我的原因,是因为我正在烧起那种魔火。

  随后的日子里阿玉一天比一天憔悴,她阻止我下山,自己跑上跑下,有时候满眼泪水地来来往往。她和我比划着她的难处,也比划着她对我的爱情。

  我问过阿玉,我们可不可以登记结婚,阿玉摇头。我问过阿玉,我们可不可以跑到很远的地方安静生活,阿玉也摇头。我问阿玉,傣家的人会不会杀了我,阿玉还是摇头。

  阿玉给我点头,只为我的一个问号——我问她爱不爱我,她点头。

  那年的夏天到秋天,阿玉是在山上和我度过的。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在肚子变大之前,她已经把家里的很多东西搬到了山上,棉絮,毛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还有一把洋伞……

  可是,阿玉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下了一次山,就再也没回来。

  那是秋天了。我等了她三天,忍不住下山找她。她家空无一人。

  邻居给了我白眼,我问不出来她的下落。

  我在大街上走,去找曾和我一起战天斗地的知青兄弟,他们告诉我,阿玉的父母从缅甸回来了,把阿玉带走了。

  阿玉从小就被父母抛弃,养育她成人的婆婆这时候已经死了两年多,阿玉是一个人生活。

  我不相信阿玉的父母能在这个时候回来给女儿温暖,我宁可相信阿玉这一走是跳进了火坑。她有身孕,新年的时候就要生了,谁来照顾她?谁来照顾我的孩子?

  我带着阿玉给我的那把户撒刀和她的那把洋伞,从小镇走到盈城,又从盈城走到瑞丽,我看着缅甸和中国的界碑,真想一刀砍断那块石头!

  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对自己说,韩成,你疯了吧,疯也值了。 

第三十六章
 
  屋里,韩成和李叔刘叔刘峻峰继续聊着,油灯把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我和麦烨坐在帐篷门口看星星。帐篷搭在院子里,和两只小黑狗做了邻居。

  麦烨在打电话。她给曲莉打电话,告诉曲莉李叔很好,等明天我们送他回家。她给父亲打电话,说爸爸我们现在在韩成家里,说爸爸我想下了山再上来一趟,钱对于韩成是没用的,他这里更需要一些日常用品。

  我像福尔摩斯一样分析阿玉离去的理由,麦烨却像哲学家一样去找“轮回”,她说阿玉的父母抛弃了阿玉,等她长大成人的时候再回来领走她,而韩成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也应该找回来和自己的父亲相认,这个就是印在韩成心里的烙印,是韩成的指望。

  麦烨把放在韩成灶台上的那把洋伞拿出来把玩,竟想起来了日前在盈城甘蔗林里听到的山歌。

  昔马大路耶哎,下大雨么,

  买把洋伞耶哎,去送你么,

  风把洋伞耶哎,吹走了么,

  又挂洋伞耶哎,又挂你么。

  麦烨说,这个歌怎么像是阿玉唱的,阿玉绝不是个无情的女人。

  麦烨对我说,梁宽,我们真的很幸福。

  深夜,高黎贡山的深夜。曾经用刀削刮日子的四个男人坐在油灯下品尝甘苦,没见过钢刀噬血的两个人躺在帐篷里和寂静一起呼吸。这诗意又有哲理的场景,让我一阵激动,一阵感激。

  麦烨翻身骑在我身上,把嘴伏在我的耳边。

  “亲爱的,我们做爱吧。”

  麦烨的短发在我的脸上摩挲,她把呼吸递给我,也把柔软递给了我。她紧绷住自己的身体,在接受中缓缓放松,又在放松后慢慢绷紧。她把衣服除去,给我呈现,给我展示。带着她汗味的体香沁满小小帐篷,带着她喘息的呻吟热在我的耳边。她拉扯下我的衣服,狠狠地含咬住我的肌肉,我感觉到她唇舌的撕扯,感觉她在品尝阳刚。

  麦烨仍然闭着双眼,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又进入了她的幻象里,不知道那个夕阳下的幻象是不是已经改变了颜色,或者是换了主人公,或者应该是消失了主人公……

  麦烨一直是在找理想中男人的形象吗?她找的仅仅是一个形象吗?她能不能从此意识到男人们心中的东西?

  我也闭上了眼睛,却奇异地感受到一片金黄。那仍然是麦烨幻象里面夕阳的颜色。我不知道身心合一后会不会出现“共享”的境界,但我分明看到了麦烨说的那个山坡,这山坡并不是韩成家这样的山坡,这山坡更光滑,没有尘土,没有草丛,没有树木,只有天边一望无际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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