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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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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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幸的是,当我从旅馆跑出来时,人那么多,那么拥挤,恐怕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她反反复复地喃喃低语,自我感觉已经走了很长的路而放下心来。处于这种境地的女人,镇静沉着尤为必要,对她来说,它们几乎成了第二天性。稍许片刻,她那激烈跳一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走到一家花店的橱窗前停下,好像要考查它们的摆放规律,用鉴赏的目光仔细审视着一瓶瓶争相斗妍的玫瑰和丁香,一串串扎得结结实实的百合花和紫罗兰,插在前排花瓶里那含苞欲放的杜鹃花。最后她推开店门,仔细地看了看亚克米诺和玛尔肖·尼尔斯之后,精心地从新鲜的粉红色玫瑰中选出两支绝佳的,等着花店老板用棉花包裹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长长的花枝用手套筒护住。

  “这毕竟再简单不过了,”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得告诉他,当我从赛西莉娅表妹家往第五大道走时,就听到救火车一路呜叫着驶入第二十三大街,然后,我便跟着他们跑,正像他也会那样做的一样……一旦……”最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走到第二十三大街,拐弯时她加快了脚步,渐渐走近的那间房屋,低矮窄小。然而从饰边的窗帘间,隐约闪现出圣诞树上的点点亮光。轻轻摩挲的脚步声,闪闪发光的铃铛和锃亮的球形把手似乎在迎接宾客的到来。整个屋子上上下下灯光闪闪,好似幸福家庭的温馨小屋。

  当利齐·黑兹尔迪安走到大门口时,一种莫名其妙的变化席卷全身。她立即意识到……每当她的小屋跃入眼帘,她总是自言自语:“我一拐弯就觉得年轻了许多。”即便是今天,还是如此,尽管她内心仍焦虑不安,但她意识到自己眉间的纹线舒展开了,心中的轻松感正在取代着积郁胸中的烦乱。这种轻松感在她的脚步中就能体现出来,她就像年轻姑娘那样跑上台阶,摁了三下门铃……这是她到家的信号。一见到年老的女仆,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

  “苏珊,黑兹尔迪安先生在书房吗?我想你已经给他生着火了。”

  “哦,是的,太太。可是先生不在家。”苏珊微笑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在家?这种鬼天气……他还有病。”

  “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太太。可是他只是冲我笑了笑……”

  “只是笑了笑?什么意思,苏珊?”利齐·黑兹尔迪安顿时脸色苍白觉得软弱无力,赶紧伸手扶住桌子。

  “对啦,太太,他一听到救火车的笛声,像个孩子似的飞奔出去。好像是第五大道旅馆起火了,他去那里了。”

  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她觉得血液一下子涌上心头,浑身不觉一震,但很快就用平常那种温和的口气追问道。

  “真是疯了!他走了多久……你记得起来吗?”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这句话可能问得草率鲁莽,便又补充道:“医生嘱咐过他,外出不该超过一刻钟,而且只能在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

  “我知道,也这样提醒过他,可我想他已经出去近一个小时了。”

  一阵极度的疲惫感控制了黑兹尔迪安夫人,她觉得好像顶着刺骨的寒风走了好远的路一样,呼吸困难又吃力。

  “你怎么能让他去呢?”她叹了口气。女仆又恭恭敬敬地向她微笑。她又补充道:“我知道,有时候他是挡也挡不住的。他由于久治不愈的风寒困在家里,因而脾气变得非常急躁。”

  “夫人,我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主仆互相交换了一下同情的目光。苏珊觉得胆子大了点,于是就建议道:“出外走走也许对他的身体倒有好处。”她这种人倾向于鼓励所看护的病人自我行事。

  黑兹尔迪安夫人的脸色变得严厉起来:“苏珊,我已警告过你多次了,不许那样跟他说……”

  苏珊的脸刷地通红,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

  “您怎么这样想呢,夫人?全家上下都可作证,我可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事情。”

  女主人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哎哟,好啦,我肯定他也不会在外面呆多久,大火已经扑灭了。”

  “啊——那么您也知道这事,夫人?”

  “关于火灾?呃,那当然,我还见了呢,甚至……”黑兹尔迪安夫人笑了笑,“当时我正经过华盛顿广场往家走……从赛西莉娅

  温特小姐家出来——在第二十三大街的拐角处,我见那里浓烟弥漫,人山人海……但是真奇怪,我竟然没有碰见黑兹尔迪安先生。”她表情平静地望着女仆,“然而,当然了,那里人如蜂拥,一片混乱……”

  她上楼去了,走到一半,转过身来吩咐:“你把书房里的火架旺点儿,给我端一杯茶来,客厅里太冷了。”

  书房在上面一层,她走进去,从手套筒里取出那两只玫瑰花,小心翼翼地轻轻打开包装,把它们插在丈夫书桌上的一只细花瓶里。他又走到门口,停了下来,望着冬日小屋里的一抹爱意,笑了。然而,她很快又焦虑地蹙起了眉头。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凝神静气地想听到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但却什么也没有听见,然后她便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这间玫瑰色的屋子,挂着英国产的新式印花落窗帘,遮住了低矮深陷的沙发,床上摆着镶有玫瑰花边的枕头。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镶着花边,嵌出花纹的梳妆台简直像舞裙般华丽精美。啊,在制做这个精巧的杰作时,花了多少心血啊!她和苏珊又是拆开,又是缝制,又是将花边、饰带和布片缝合在一起!在她收拾房间的那几个星期里,丈夫每次走进屋里都要说:“我真想象不出,你是如何从继母的微薄遗产中挤出钱来添置这一切,美化居室的。”

  利齐。黑兹尔迪安注意到梳妆台上放着一只装花的长盒子。盒子的一端被剪开,长出的玫瑰花枝便能舒展开来。她剪断绑盒子的线,从里面抽出一封信,连看也没有看就扔到火里,然后,她把花推向一边,站在镜子前又重新整了整那头乌发,便从沙发上拿起那件专为她穿的宽松的天鹅绒长袍和系腰带,小心翼翼地穿上系好。沙发边上摆放着高跟凉鞋和露眼儿的长筒丝袜。

  她曾经是纽约第一个脱去便服换上用茶服,每天下午五点钟进茶的女人。

  
  




            






  她回到书房,壁炉中跳动的火焰在暮色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黑兹尔迪安的书籍。她望着为恭候丈夫而设置的这个环境,心不在焉地微笑着。她听到钥匙的开门声,接着传来丈夫的脚步声,他的阵阵咳嗽声在楼下的大厅里回荡着。

  “简直是疯了——简直是疯了!”她喃喃自语。

  慢慢地——一个年轻人这样走路可真是够慢的,他走上楼梯,仍然一路咳嗽着走进书房。她赶忙走上去扶住他。

  “查理!你怎么能!又是这种天气?天都快黑了!”

  他瘦长的脸上露出歉疚的笑容,“我猜一定是苏珊出卖了我,噢?别生气了!你错过了这么精彩的一场戏!第五大道旅馆起火了。”

  “是啊,我知道,”她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我没有错过——我当时跑过麦迪广场,亲眼目睹了旅馆大火。”

  “你看见了?你当时也在那儿?真有意思!”这在他看来其乐无穷。

  “从赛西莉娅表妹家出来——自然要经过那里。”

  “呃,当然啦。我都忘了你要去那儿。可是,奇怪的是我们居然没有碰见。”

  “要是碰见了你,我早就把你拽回家了。我到家至少有半个小时了。进屋时,壁炉里的火都灭了,你咋像个孩子,出去那么久,呆受着那滚滚浓烟和消防车啊!”

  他仍然揽着她,面带微笑,一只干瘦如柴的手轻轻触摸着她的头,“呃,别担心,我这不是已经回到安全的庇护所了吗?还喝了帕雷特大妈家的饮料哩!那位老太太从窗口里望见了我,便打发韦森家的一个孩子到对面街道上接我。他们才刚刚吃完午餐。西勒顿·杰克逊也在那儿,是他驱车送我回家的。这下你知道了吧。”

  他松开她的手走近壁炉,而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茫然地直视前方,潮水般的思绪涌入脑海。

  “西勒顿·杰克逊,”她应声道,自己却一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是啊,他的痛风病又犯了——我也真走运——他姐姐的雷诺车到帕雷特家接他。”

  她渐渐地镇静下来,“你比昨天咳得更厉害了?”语气中带着责备。

  “喔,天气糟透了。不过我现在还好。……呃!玫瑰花!”他站在写字台前赞赏道。

  尽管他不停地念叨这些名字——“帕雷特·韦森,西勒顿·杰克逊”——好似钟表声一般在她脑海中回荡。她的脸上还是展露出了经过深思熟虑而准备好的表情。

  “他们很好客,是吗?”她微笑着。

  “对我来说真是太好客了。你应该把他们让到客厅里。”

  “不,我们要在这儿喝茶。”

  “那真是太好了——我想那就是说今天客厅不来人了?”

  她笑着点点头。

  “妙极了,可这玫瑰——哦,不。它们不该在这干燥的空气中花容殆尽。今晚你把它们别在裙子上吧?”

  她明显地吃了一惊,慢慢地退到壁炉前。

  “今天晚上?……我准备到斯特拉瑟斯家去。”她装出一副想起了什么的神态说道。

  “是啊,你要去那儿,我亲爱的,你去吧。”

  “可是整个晚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做什么呢?咳嗽得这么厉害,早了你肯定睡不着,”

  “好啦,要是睡不着,我还有好多新书可看呢”

  “哦,又是你的书……?”她望了一眼台灯边摞放的新书,嘴角边浮起一丝不屑一顾的神情,脸上微微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她总是和他开玩笑说,她从来不相信有人真的“喜欢读书”。有一天,他正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读着一本和她一起生活过的那些人会冠之友“深奥的书”的时候,她使他大吃一惊。尽管和丈夫共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对书的痴迷,还和那天一样,像谜一样总是叫她难以理解。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碰到这样生性好读书的人;或者可以说是她所知道的像继母那样寥寥可数的书痴,她的继母退出了歌剧舞台,成了畅销书迷。她以前住的房间里找不到书的影子,而渐渐地她以黑兹尔迪安嗜书为荣,似乎那可以算作是罕世的成就一样。她发觉读书影响了他,甚至意识到读书增添了他谈话的魅力,一种无法确切诠释的魅力。尽管如此,在她的内心深处,书仍然是权宜之计,并坚信书籍像稻草人或是耐心游戏那样,仅仅能锻炼人的耐心,然而却要人付出更为艰苦的脑力劳动。

  “难道今天晚上你不觉得累得看不成书吗?”她充满希望地问。

  “累?哎呀,你不知道,读书是世界上最好的休息。亲爱的,你去斯特拉瑟斯夫人家吧,我想再看看你穿那条天鹅绒裙子的样子。”他的脸上显出诱人的笑容。

  这时候女仆端着盘子走进来,黑兹尔迪安夫人赶忙吃起茶点,而丈夫坐在他平日的座位上,身体深陷在扶手椅里,尽量地舒展开。他头向后,枕在交叉的双手上。这样当她越过炉火看着他时,看到他细长的脖颈上青筋突暴,耳朵和下巴处过早地爬上了皱纹。他的下半部脸格外地消瘦,额头突出,只有眼睛,那双灰色的眼睛,安静中透着冷漠,使她回忆起他七年前的样子,才七年啊!

  她感到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在那段日子里,命运残酷地对待他们,往后的生活又可怕得叫人不敢期冀。过去,过去,哦,那更悲惨!他坐在那儿,不停地咳着——思考着,天知道那半闭的双眼后面隐藏着些什么东西。

  此时他离得越来越远,虚无缥缈,她觉得比他不在家时更为孤独。

  “查理!”

  他坐起身,“什么?”

  “你的茶。”

  他一声不吭地从她手中接过茶,这时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纳闷他为什么一直一言不发,是怕引起咳嗽?还是因为怕她担心而责怪他?或者是因为他在想事情——想从老帕雷特夫人那里或是和西勒顿·杰克逊一道回家时听到的事情……他们可能已经有所暗示……或是含沙射影……她不知道他从老帕雷特夫人家的窗口上看到了什么。看着他苍白的前额,在灯光下那么光洁,她心想:“(呕欠)!上帝——这简直是一扇紧锁的门。有一天我将向它倾泻出心中的一切。”

  他从帕雷特夫人家的窗口或是混在旅馆门前的人群中亲眼看到了她,毕竟这也并非不可能。因为她知道,他可能夹在人群中和她近在飓尺,可以伸手触及到她,也可能站在原地,惊得呆若木鸡,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也说不上。假如他真的耳闻目睹到了什么,她不知道他究竟会怎样看待,怎样做,又会怎样说。

  不!那真叫人不堪设想。他们一起生活近九年——又是多么亲近!——而对他的了解和观察,一点也不能帮她确切地断定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他的思想和态度会怎么样。她知道他在工作中以机智灵活、洞察深邃而出名,而对待个人的事情,就她敏感的观察,他常常显得心不在焉,漠不关心。然而他这样做或许是出于本能,为做更重要的事情而节省气力。她肯定曾有一段日子,他极力自制,心上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甚至可能事先就做好打算——就像当他的病有了不祥之兆时,他平静地立了遗嘱,安排好了她将来的一切,房子以及仆人……不,她无法判定。她总也摆脱不了那既说不清楚、难以捉摸但却时时缠绕着她的隐隐作祟的威胁——就像蜜月旅行时的那个慵懒的下午,他们在意大利右松下,平平展展地躺着,他大声朗读着一首骇人听闻的诗,讲述复仇之光紧紧搜寻一对情人。

  女仆走进屋里,拉上窗帘,点着了灯。壁炉里的火焰跳动着,温暖的房间里弥漫着玫瑰的芳香,钟表滴答滴答地响着,半个钟头轻轻地敲一下。黑兹尔迪安夫人像往常一样,不断自己问自己:“现在,我该说些什么?”

  突然她竟一时不知怎地说出声来:“不知为何你竟然没有看见我从旅馆中出来——因为我真的挤了进去。”

  她丈夫一声不答。她的心狂跳起来了。接着她抬眼看了看他,见他已经睡着了。多么安详的一张脸——比他醒着时不知年轻了多少!无限的宽慰使她浑身涌上一股暖流,而使她颤栗不止的冷汗也给火烤得荡然无存。假如他已熟睡,睡得那么安详、那么酣甜——是由于疾步行走、寒天在外使他如此疲惫不堪,无庸置疑,无需害怕,这说明他一无所知。既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也就一点也不会猜疑;她真是安全的!安全的!安全的!

  一种强烈的反应使她真想跳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她看到了墙上那幅曾想抚平的画,又多么想再去摆弄一下瓶子里的玫瑰。但他在那儿,睡得那么安详,长期失眠的困扰使她特别关心他的休息,她用温柔爱怜的眼光注视着他,好像他是一个生病的孩子。

  她放心地舒了口气。现在,她可以只想他出外会影响他的身体健康这一桩事了。她明白,他打瞌睡,既是极度疲乏的体现,一又是疲劳之后的自然恢复。她仍然坐在茶几后面,合着双手,双眼下垂,眼前浮现出一幕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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