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远去的驿站- 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看见过这匹威武高大的东洋马。在燥热的阳光下,一个年迈的马牵着它在花园里溜达。 马身上的毛色犹如枣红的锦缎,涌动着耀眼的波纹。一群孩子围着它向它喊叫:“小日本 儿,你想你妈不?”东洋马就喷着鼻息,摇响了脑袋上的铃铛。马用手指梳理着马鬃,呵 斥孩子们:“我正哄着它叫它留在咱中国,你们老叫它想妈是咋着?都给我爬回去,找你们 的妈去!”我远远地跟着东洋马走。我知道,它是大舅从鬼子手里夺回来的一匹好马。那是 我幼年时代产生的第一个“民族骄傲”。

  在袭击鬼子抢粮队以后,客房院又发生了一件载入《地方志》史册的重大事件:共产党领导 的睢县、太康县两支以教师、学生为主体的游击队,来到客房院与杞地游击队会合。齐楚以 中共豫东特委书记的身分,在客房院秘密召开中共豫东中心县委会议,宣告了“豫东抗日游 击第三支队”的诞生。会议决定,由齐楚任司令,我大舅和一位刚刚派来的经历过二万五千 里长征的红军营长任副司令。

  大舅的悲剧性结局就源于他当上了这个始料不及的副司令。

  半个世纪以后,《地方志》透露了永远不会为我大舅和三姥爷所知晓的一些史实,比如,任 命我大舅担任副司令的决定,曾在客房院秘密会议上受到强烈的反对。有人说,尽管他是一 个没有争议的爱国进步人士而且冲锋在前乃至于向侵华日军司令长官土肥原叫板挑战,但他 又是一个连国民党也不能给他套上笼头的国民党员和颇有一些大少爷脾气的世家子弟,如果 让他担任这一职务,怎能保证党对这支抗日武装的绝对领导呢?争论在激烈进行的时候,那 个“颇有些大少爷脾气的世家子弟”却率领着“看家队”,担负了这次秘密会议的警卫任务 ,保证了这场争论的顺利进行。三姥爷也在秘密会议期间再次卖了一百多亩地,为刚刚合编 的游击队购买了第二批枪支弹药。堂舅也在为秘密会议的参加者们操办伙食。一种名叫“红 薯泥”的杞地名吃,出现在同志们难得一聚的餐桌上。也许正是摆在眼前和餐桌上的事实, 加上孟家在杞地的影响,帮助齐楚说服了自己的同志,同时也埋下了日后的祸根。

  母亲说,那些天,三姥爷总感到心神不定,要发生一点什么事情的直觉在他右眼皮上霍霍地 跳个不停。会议结束后,三姥爷一听说我大舅被任命为这支红色武装的副司令,就觉得心里 一震,从天边滚过了沉闷的雷声。三姥爷说,共产党的队伍怎能在它的指挥机构里容纳一个 桀骜不驯、不受党纪约束的人呢?大舅却以“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扯下了国民党第二战 区“民运指导员”的徽章,让大妗在他的袖子上缝了一绺二寸宽的布条,上边盖有“游击支 队”的条戳和属于他的“03”编号。三姥爷望着布条上的编号,眼皮上依旧霍霍地跳个不停 。大舅死后,姑姥姥说,怎么摊上了那个号,“03”?都盼着他囫囵个儿地回来,怎么队伍 还没开拔,就叫人“零散”了呢?三姥爷倒没有往“零散”上想,他说这个编号太靠上,“ 高处不胜寒”。

  游击队就要出发时,三姥爷把我大舅和齐楚叫到身边,说:“殿章,你诚弟是一匹烈性马, 年轻气盛、难以驾驭。你就是他的兄长,要给他套上笼头,我把这个大侄子托付给你了。” 齐楚说:“三老师,诚弟忧国忧民,有胆有识。我与诚弟同心同德,共赴国难。”他说着, 就动了感情,又改口叫了一声“三伯”,说:“我和诚弟都是您三位老人家从小看大的,您 就放心吧!”三姥爷眼圈一红,又对我大舅说:“诚,你殿章哥老成持重,深谋远虑,可补 你的不足,遇事勿急勿躁,多跟你殿章哥商量。”大舅说:“请三伯放心,大敌当前,容不 得我率性而为。殿章哥,以后,你要对我多提醒啊!”大舅和齐楚并肩退出时,三姥爷又说 :“等等,你们把‘看家队’也带走吧,好好打鬼子去!”齐楚说:“现在兵荒马乱的,你 身边没有几个人怎行!”三姥爷不容置疑地挥了挥手,合上眼说:“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

  我站在旗杆墩上,目送大舅和游击队高歌远去。

  在游击队的行列里,我也看到了堂舅。游击队出发前,堂舅脱了长衫,换上国民党溃兵留下 的一件军装,把一支二八盒子别在自己的腰上,俨然以军人姿态向我三姥爷行了一个蹩脚的 军礼,就把客房院一大串钥匙撂在了桌子上,“爹,我也要走了。”三姥爷挥了挥手,说: “我知道你要走了,别以为你爹是个老糊涂,我早知道你也是躲在你爹身边的共产党!”

  我久久地望着天边。大舅和堂舅的身影随着长长的蚁群向天边蠕动,消失在天地相连的地方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眼泪辣辣地挂在脸上。

  母亲说,大舅和堂舅是离开这个大家族的最后两个身影。在他俩之前,我姥爷、二姥爷和他 们老哥仨的十五个子女都已离开了家乡的土地。和大舅一起离去的堂舅是三姥爷最小的儿子 ,他们的兄弟姐妹在省城完成各自的学业以后都没有回来。只有三姥爷和他的老伴守候在老 姥爷留下的庄园里,为一个行将崩溃的大家族养老送终。一天夜晚,三姥爷独自走进大同花 园纪念堂,望着我老姥爷的遗像说:“父亲,您有一群自立自强的子孙,他们都是这个家族 的叛逆者和掘墓人。我却必须留下来,为您老人家守墓,直到天亮时刻,灯残油尽。您难过 吗?父亲!”

  
/* 10 */
  7。跳蚤     

  母亲带我来到傅集,是为了在世上找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生下弟弟。父亲却随同省城的学 校,提前去了南阳。弟弟来到世上只有十八天,省城开封和豫东大平原上的每一座县城都已 沦入日寇之手。黄鹂鸟在天上看到了遍地硝烟,就躲在村庄擎起的绿阴下声声啼叫,催我母 亲快快启程。

  我们离开傅集,开始了漫长的逃亡。

  在逃亡者的驿站上,我时常听到人们用神秘的口气传递大舅的消息。所有的消息都使我感到 不安,因为我总是闻到焚烧秸秆、火燎鸡毛的焦糊味和断手残肢上的血腥气,看到一个从不 回头的背影映着流血的残阳远去。

  最早的消息里,常常出现一个奇怪的名字:麻雀。听的多了,才知道麻雀是一个年轻浪漫的 共产党员。在大舅担任校务主任的学校里,他曾得到过大舅的保护,大舅还特意把一台油印 机交给他管理使用。他便以“麻雀”为笔名,在地下县委的油印小报上发表文章,要他的同 志们向麻雀学习,以“忽聚忽散”的方式举行抗议示威活动,进行“麻雀战”。当他得知军 警和流氓打手要来破坏集会的时候,却又撇下自己的同志,像麻雀一样飞走了。“麻雀”就 成了他的代号。大舅瞧不起麻雀的为人。齐楚刚刚回来时,大舅还看见麻雀与齐楚热烈握手 后,转脸就对他的同志们说:“哈哈,现在国共合作抗日了,说不定国民党会让齐楚当个专 员,咱们也要弄个县长干干了!”

  大舅出任副司令以后,鉴于上次战斗中一群书生“噼里啪啦”乱放枪的教训,建议起用有实 战经验的老兵担任班、排长。但他立即发现了自己的鲁莽,因为现任班、排长虽然都是没有 实战经验的书生,却都是壮怀激烈的共产党员;有实战经验的多是原“看家队”里收容的直 系、奉系军队中身怀绝技的老兵。“看家队”队长虎子还当过奉系一个将军的贴身保镖。大 舅的建议受到了理所当然的否决。只有那位被他称为“红军哥”的王副司令一声不响。

  当了政治干事的麻雀却揪住大舅的建议不放,说:“孟副司令,你干脆明说,你是不是要用 你们孟家的‘看家队’,自下而上地夺取游击队的领导权?”话一出口,全场皆惊。大舅拍 案而起,正要反驳,齐楚急忙站起来,连连扇着芭蕉扇说:“消消气,消消气!”又责备麻 雀:“你怎能这样怀疑同志呢?孟副司令只是求胜心切,怪我没有来得及就起用旧军人有可 能改变游击队性质的问题跟他交换意见。”又向我大舅扇着芭蕉扇,“坐下说,坐下说。” 大舅强压怒火说:“请不要误会,我所以提出这个建议,首先想到的就是我自己不懂军事, 只是一介书生,不是一个合格的副司令,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游击队员。但我必须说明,孟 家的‘看家队’已经成为历史,现在是我们三支队的特务队,我现在就交出特务队的指挥权 。”麻雀说:“现在不是谁来指挥特务队的问题,而是特务队要不要取消建制、化整为零的 问题。”大舅说:“好,我把特务队的指挥权放在这里,至于是不是取消建制,请党内开会 决定。”说罢,坦然走出会场。齐楚和红军哥一起追出来喊叫:“大孟,你回来!”大舅说 :“你们开会吧,党内先统一认识嘛 。我这个国民党早已不要的国民党员,从我决定与你 们共事的那一天起,就懂得要尊重共产党的规矩。”

  特务队前途未卜。麻雀却得到一个情报:铁杆汉奸张老五派其主要兵力出巢活动,土围子内 部空虚。豫东特委决定:三支队乘虚而入,摧毁土围子,消灭张老五。红军哥认为情况不明 ,不可鲁莽求战。在指挥部内占有绝对优势的革命书生们一致拒绝了他的意见,强调不可贻 误战机。红军哥苦口相争时,列席会议的麻雀也要求发言,冷冷地抛出一句话:“当前的主 要危险是右倾投降主义。”

  战斗在能见度十分良好的白天打响了。七月的阳光明媚地照耀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在土 围子的炮楼上,张老五的目光更加明媚地俯视着一览无余的开阔地。红军哥与我大舅亲率游 击队向土围子发起强攻,却遇到了意外猛烈的火力阻击。游击队在没有任何隐蔽物的开阔地 上死打硬冲。土围子里的两座炮楼用机枪组成交叉火力,向开阔地上猛扫。火网里倒下了十 多个战士,红军哥的腹部也受了重伤。张老五的外出兵力又火速回援,游击队腹背受敌。红 军哥与大舅率战士隐蔽在寨墙下进退不得。在万分危急的时刻,侧后方喊杀声起,虎子率待 命改编的特务队火速赶到,挥动四十多把大刀,突入回援匪兵中奋力截杀,匪兵留下十多具 尸体,四散溃逃。特务队又夺了两挺重机枪,集中火力封锁了炮楼。红军哥含泪高呼:“杀 得好!”急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腹中,让我大舅用绑腿带帮他紧紧裹住腹部,率队撤出战斗 。当夜,虎子又率特务队在夜色掩护下潜回战场,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背回了十多具血肉模糊 的尸体。

  月亮升起了,豫东大平原上一片死寂,只有蛐蛐儿藏在宿营地的草丛里“吱儿吱儿”地拉锯 ,用细小而锐利的锯齿啃啮着大舅心头的悲伤。躺在担架上的红军哥说:“大孟,给我弄点 儿酒喝。”他喝了几口酒,就说:“不疼了,不疼了,酒是麻药。”大舅守着担架,无言地 流着说不明白的眼泪。红军哥说:“大孟,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个啥子嘛 ?”大舅说: “是哭我自己。这一仗虽是特委决定,可也怪我不懂军事,没能挺身而出,反对这个决定。 你太孤独、太委屈了!”红军哥说:“大孟啊,你能和我一起冲锋陷阵,我还有啥子话说哩 !我正想跟你说几句悄悄话,你应该与你投奔延安的三姐妹比比觉悟,考虑你加入组织的问 题了。”大舅说:“我心里堵得慌,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你作为游 击队惟一懂得军事的指挥员,为什么要为你压根儿不同意进行的一场战斗毫无怨言乃至于身 先士卒地付出血的代价?如果我是你,对于不懂军事而又一意孤行的特委领导、包括我这个 贵党的同路人,都必须送上军事法庭。对于拿着政治帽子喳喳叫着压人吓人的,干脆叫他去 当敢死队!这可能是我的劣根性,我永远学不会无条件服从,这是我一直不敢让自己加入贵 党的一个原因。还有另一个原因……”红军哥说:“你讲嘛 !”大舅说:“不讲了,那就 扯远了。”红军哥说:“我懂了,大孟,我们属牛你属马,属马的套不上牛笼头!”

  好多年以后,我向母亲问起了“另一个原因”。母亲说,大舅有一个同窗好友是共产党员, 被国民党作为嫌疑犯抓走了,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他都没有哼一声。我姥爷设法把他营救 出来后,他骨瘦如柴,一身伤病,不听我大舅的劝阻,又只身去了苏区,却碰上苏区打什么 “AB团”,把他审查了几个月,又叫他刨坑,他很卖力地刨了一个坑,就被自己的同志埋到 那个坑里了。母亲说,除了这个原因,就不会再有别的原因了。我大舅得知了好友的死讯, 把他的遗照挂在书房里,焚香痛哭,问我姥爷:“爹,这是怎么了?还嫌国民党杀共产党杀 得不够,还要在自己的窝里杀吗?”我姥爷也流下眼泪说:“我也不懂,可能是共产党里出 奸细了。”

  我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大舅不加入共产党的另一个原因。但是我知道,在那个打了败仗的夜晚 , 明月依旧升起,用清冷的月光照着他滚烫的眼泪。麻雀却冷不丁儿地溜过来,惊讶地盯着他 说:“怎么?孟副司令,你怎么在这里流眼泪?影响不好吧!学打仗也要缴一点学费嘛 , 好好总结教训就是了。”

  大舅像一捆急需燃烧的干柴被轰地一下点着了。“你还说什么学费?”他霍地站起来,浑身 哆嗦着,指着一拉溜儿十多个新起的坟头,“缴了这样的学费,你不觉得难过吗?你这位可 敬的职业革命家,怎么能说出这样没有人性的鬼话!”

  麻雀霍地一跳,说:“孟副司令,请你不要骂人!”

  “我正要问你,”大舅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假情报?你说!”

  “那只是一个仅供参考的情报。”麻雀极力挣脱出来,“我并没有决定战斗的权力。你是副 司令,请你不要推卸责任。”

  “我现在的责任就是要问你,出发时,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是战斗人员,我搞油印机去了。”

  “如果不是在就要投入战斗的时候,你决不会去搞什么油印机;如果搞油印机的地方没有你 穷追不舍的一个女学生,你也决不会去!”

  “那又怎么了?我是包办婚姻,革命给了我恋爱的自由!”

  “你还有脸说什么自由!”大舅的脸上唰地没了血色,他急剧地喘息着,面部肌肉在扭曲 痉挛,身上也开始了不可遏止的战栗——姥爷和家人多次在他激怒的时候看到过这种可怕的 战栗和痉挛,曾为此找过医生,医生说这是“歇斯底里”的症兆。他性格上的长处和短处、 心智上的机敏和昏招、语言上的雄辩和刻薄,都在他气昏了脑瓜儿的时候倾巢而出,“今天 ,如果土围子里有英雄加美人儿的浪漫等待着你,如果你没有预料到面临着一场恶战而只是 去摘取一个唾手可得的胜利,你甚至可以煞有介事地参加决死队而决不情愿从你自己的血管 里缴纳一点点学费。而且我知道,就在坟头里的这些好小伙子用生命缴了学费的时候,有人 看见你十分自由地在西村小树林里坐在油印机的木箱子上抱着一个女学生大亲其嘴。这边炮 火连天,血流成河,你还有心思在那边充分自由地动手动脚,甚至……甚至于要扒下人 家的 裤头。播种龙种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