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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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冷燕-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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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旨意一下,窦国一见了,着慌道:「别人家的事,倒弄到自家身上来了。我虽说是个进士,祇晓得做两篇时文。至於诗文一道,实未留意。若去与她面较胜了她,她一个小女子,有甚陞赏;倘一时做不出输与她,则谏官妄言之罪,倒祇有限,岂不被人笑死。」因请了晏文物与许多门客,再四商量。此时宋信亦在其中,因说道:「十岁女子善作诗文,定是代笔传递。若奉旨面较,着侍妾近身看紧,自然出丑。即使涂抹得来,以窦老先生科甲之才,岂有反出小女子下之理。若是窦老先生恐怕亵体,不愿去,何不另荐几个有名才学之士去较试,岂不万全!」窦国一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到次日,另上一本道:
    工科给事中窦国一为特荐贤才较试,以穷真伪,以正国体事:臣前疏曾参阁臣山显仁之女山黛,以假才乱真,蒙御批着臣亲诣玉尺楼与山黛面较诗文以定罪。遵旨即当往较。但臣一行作吏,日亲簿书,雕虫文翰,日久荒疏,倘鄙陋不文,恐伤国体。今特荐尚宝司少卿周公梦、翰林院庶吉士夏之忠,雄才伟笔,可与山黛考较文章;礼部主事卜其通、山人宋信,古风、近体,颇擅三百之长,可与山黛考较诗歌;行人穆礼,声律精通,可与山黛考较填词;中书颜贵,真草兼工,可与山黛考较书法。伏乞陛下钦敕六臣,前往考较,则真伪自明,虚实立见。如六臣不胜,臣甘伏妄言之罪。倘山黛技穷,亦望陛下如前旨定罪,则朝士幸甚,国体幸甚。
  天子看了又微笑道:「自不敢去,却转荐别人。若不准他,又道朕被他鼓惑了。」因批旨道:「准奏。即着周公梦、夏之忠、卜其通、宋信、穆礼、颜贵,前往玉尺楼与山黛考较诗文。该部知道。」
  旨意一下,早有人报到山显仁府中来。山显仁着惊道:「窦国一为何参我?」因着的当家人去细细打听,方知为晏文物诗文讥诮之故。因与女儿山黛说知前事道:「大凡来求诗文的,皆是重你才名,祇该好好应酬他才是,为何却作微词讥诮,致生祸端。」山黛道:「前日,这晏知府送绫扇来时,因孩儿在内看母亲,侍妾收在橱中失记交付孩儿,未曾写得。他来取时,见一时没有,着了急,就在府前发话,又跟到玉尺楼踱来踱去,甚无忌惮。孩儿因窥他眇一目,跛一足,一时高兴讥诮了几句,不期被他看破,有此是非实是孩儿之罪。」
  山显仁道:「这也罢了,祇是有旨着周公梦等六人来与你考较诗文,他们俱是一时矫矫有名之人。倘你考他不过,不但将前面才名废了,恐圣上疑你《白燕》等诗俱是假的,一时谴怒,岂不可虑。」山黛笑道:「爹爹请放心。不是孩儿夸口,就是天下真正才人,孩儿也不多让,莫说这几个迂腐儒绅,何足挂於齿牙。他们来时包管讨一场没趣。」山显仁听了大喜道:「孩儿若果能胜他,窦国一这廝我决要处他一个尽情,纔出我恶气。」祇因这一考,有分教:
  丈夫气短,儿女名长。
  不知后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玉尺楼才压群英
  词曰:
    才须好,何女何男何老?十岁闺娃天掞藻,直压群英倒。温李笑他纤巧,元白怪他潦草,绣口锦心香指爪,直个千秋少。
  右调《谒金门》
  话说廷臣得了考较诗文旨意,不敢迟慢。礼部便将考较事宜商量停当,奏闻朝廷道:
    礼部为遵旨回奏事,谨将条定考较事宜,开列於后:
    一考期,拟於七用初三。是日立秋,正才子宾兴之候。
    一考时,限辰时齐集玉尺楼,巳时考书法,午时考填词,未时考诗,申时考文,酉时考古。先时而成者为优,过时不成者为劣。
    一考书法,真、草、隶、篆各一纸。
    一考填词,宋词、时曲各一阕。
    一考诗,五言近体一首。
    一考文,或论或赋,内科一道。
    一考古,诘问往事三段,不多不寡,庶寸晷可完。
    一出题,召翰林院官齐集文华殿,临时拟上,御笔亲定,走马赐考。
    一题文完,走马呈览,再发二题,庶无私传等弊。
    一监考,委司礼太监一员,并窦国一、山显仁督同纠察,庶无后言。
    一考后,除山黛幼女免赴,其余俱至文华殿,听候圣上亲定优劣功罪,庶免虚传妄报。
    以上数款,俱考较事宜,谨遵旨条奏,乞圣明裁鉴定夺。
    御批:条议允合,俱依拟。
  旨意下了,周公梦即知会夏之忠、卜其通、宋信、穆礼、颜贵等同集窦国一私衙,商议道:「山家小女,我闻她前日朝见时,笔不停腕,而赋《天子有道》三章,古雅绝人,所以天子十分宠爱,恐与寻常浪得虚名者不同。列位先生,亦不可轻视。」窦国一道:「周老先生,如何这等说,莫说虚名,就是真才实学,一个十岁女子,能读多少书,岂有转胜似列位老先生之理!此一考较,立见其败也。周老先生更何疑!何虑!而为此言?」宋信道:「若说考古做文,我晚生学疏才浅,实实不敢夸口。倘祇要做这五言八句的歪诗,我晚生遍游天下,凡诗社名公,词坛宿彦俱曾领教。无过是限韵,无过是刻烛,从未见笑於人。岂至今日而失利於弱女。我晚生一山人布衣尚且藐视,何况列位老先生金马名卿玉堂学士,不必明日旗鼓相当而丧其气,即此先声所至已足令彼胆落闺中矣。」大家齐笑道:「宋兄之言有理。」窦国一道:「祇有一事可虑。」众问:「何事?」窦国一道:「所虑者传递耳。虽说召学士纠察,也须大家觉察。临考时或有疑难,彼此须互相提拔方不失利。」众人道:「这个自然。」商量停当,遂各个散去。
  到了七月初三正日,山显仁早在玉尺楼御书才女匾额之下铺设龙案,焚香点烛。下面设三座。为司礼太监、窦国一并自已纠察之位。左边西向设六坐,为周公梦等六人之位。右边东向设一坐,为女儿山黛之位。各铺笔、砚於上。打点端正,却自在厅上等候。将交辰时,司礼太监赵公公早先到了。山显仁迎入叙礼未毕,各官陆续俱到。山显仁侍茶,茶罢,因说道:「小女闺娃识字,过蒙圣恩,谬加奖赏,实伤国体。今辱窦掌科白简,亟赐追回改正,已出万幸。不意圣心不肯模糊,欲明正小女虚假之罪,又劳列位老先生赐教。小巫岂折大巫,固不必言。但以闺中乳臭,而与翰苑大臣逐词坛之鹿,其亵渎之罪,又当何如!」周公梦道:「晚生陈腐迂儒,本不当唐突令嫒阆苑仙才。但辱窦掌科荐剡,又蒙圣上诏遗,故不得已应诏而来,实惶愧不安。」
  窦国一此时,要谦不得,要让不得,要争论又不得,祇老着脸默默不则一声。祇有太监赵公公笑说道:「列位老先生,太谦也不中用,讥诮也不中用。既奉旨来了,祇是早早去考较诗文罢了!」众官都说道:「有理。」遂一齐起身,山显仁就邀入玉尺楼来。
  众官上得楼一看,祇见正当中上面悬着御书「弘文才女」一匾,下面焚香点烛,四边坐位摆得端端正正。众官正打帐序坐,山显仁乃说道:「御书在上,臣子例当展拜。但在老夫私第,又系特赐小女,在御书则重,在老夫与小女则轻,还是该拜不该拜,请教窦掌科与赵公公,无使朝廷闻之,谓我辈失礼。」窦国一欲说不该拜,又恐得罪朝廷;欲说该拜,又恐折了锐气。踌躇不定,挣得满面通红。又是赵公公说道:「御书在上谁敢不拜。老太师怎么替万岁爷谦起来?」山显仁道:「既是这等,可铺毡。」祇说得一声,左右已将红毡条铺在楼板上。早有府中掌礼人唱喝排班。窦国一与周公梦等面面相觑,然事已到此,无可奈何,祇得叙位而拜。拜罢,山显仁又指着座位道:「这座位,据学生之意虽是这等摆设,不知可该如此?」众官道:「礼宜如此,老太师所设不差。」山显仁道:「既不差。」因吩咐左右道:「可请小姐出来,相见过好就座。」
  左右去不多时,祇见内阁中一二十个侍俾簇拥小姐出来。山显仁道:「小女见列位大人本该下拜,恐怕反劳动大人,祇常礼吧。」众官俱道:「常礼最便。」小姐因走到正中,朝上深深拜了四拜。众官俱立在东首还礼。礼毕方各各就坐。周公梦六人坐於东,山黛一人坐於西,赵公公、窦国一、山显仁三人坐於下。坐定,一面献茶,一面就着传题员役飞马入朝领题。
  此时,拟题翰林官已在文华殿伺候。不一刻天子驾御文华殿。近臣奏言:「蒙诏玉尺楼考较诗文,将近巳时宜考较书法。」众官遵旨,走马领题。天子命翰林官拟来,翰林官拟上:真书《猗兰操》,草书《蟪蛄吟》,隶书《龟山操》,篆书《获麟歌》,各一幅。天子依拟,又於题纸上御笔加四字道:「俱着默书」,付与近侍。近侍付与领题员役,飞马打入玉尺楼来。
  先是纠察赵公公、窦国一、山显仁三人接着开看。看罢,即分抄二纸,一纸送与颜贵,一纸送与山黛。又各送锦牋四幅,原题供於龙案之上。题纸分送毕,山显仁即命侍妾俱退。侍妾一哄散去,祇是山黛一人在座。山黛接题一看,不慌不忙,即亲手磨墨濡毫,展开锦牋,次第而写。
  却说颜贵,乃是一个考选中书,字虽写得几个,却不曾读书,哪里晓得《猗兰操》、《蟪蛄吟》、《龟山操》、《获麟歌》等是何物!见御笔「俱着默书」四字,吓得魂不附体。心下犹想,我虽记不得,山黛一个小女子,她如何记得。大家不知,便好奏请底本。及抬头一看,早见山黛从从容容的写了,急得他满身上汗如雨下。急不过,祇得开口说道:「我晚生原系中书,祇管书写,四歌实记不得,还求窦老先生与赵公公代奏。」
  窦国一见第一考颜贵就写不出十分着忙,就接说道:「颜先生也说得是,座中有记得四歌的,不妨抄出与颜先生写了,再奏闻圣上可也。」赵公公道:「这个使不得。皇爷既批说默写,谁敢抄出。若是私抄出便是背旨了。」窦国一道:「不是背旨私抄。但考字与考学不同,书写之人焉能兼读古歌?自当明将此情奏知圣上。但限时促迫,往返不及,故说先抄写了,然后奏闻。」赵公公道:「若是两家都记不得,便好奏请。倘一家记得,单为一家奏请,如何叫做考较。」
  周公梦、夏之忠等若果是记得,或是明抄,或是暗传也好用情。奈何总记不得,祇得假说。周公梦言道:「赵老公公所言有理,且看山小姐写得何如,再作区处。」正说不了,祇见山黛已将真、草、隶、篆四幅写完,对父亲道:「四歌遵旨写完,还是竟呈御览,还是先请教过列位大人?」山显仁踌躇未及答,赵公公听见先笑说道:「山小姐倒记得,写完了,妙耶!这不比封函奏章,大家先看看不妨事。」山显仁遂令另设一张书案於正中,将四幅字摆列於上,请众官出位同看。祇见第一幅上楷书《猗兰操》是:
    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歎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与众草为伍。」止车援琴歌之。歌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於归,远送於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第二幅草书《蟪蛄吟》是:
    政尚静而恶哗,时鲁政日非,孔子伤之,为作歌曰:「达山十里,蟪蛄之声,尚犹在耳。」
  第三幅隶书《龟山操》是:
    季桓子受女乐。孔子欲谏不得,退而望鲁龟山,以喻季氏之蔽鲁也。歌曰:「子欲思鲁兮,龟山蔽之。手无斧柯,奈龟山何!」
  第四幅篆书《获麟歌》是:
    叔孙氏之车子鉏商,樵於野而获麟焉。众莫之识,以为不祥。夫子往观焉,泣曰:「麟也,麟出而死,吾道穷矣!」乃歌曰:「唐虞世兮麟凤逝。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众官看了,见楷书如美女簪花,草书如龙蛇飞舞,隶书擅蔡邕之长,篆书尽李斯之妙,无不点首吐舌啧啧称美。颜贵心下暗忖道:「早是记不得,不曾写还好藏拙。若是写出来,怎能及她秀美,岂不反惹她一场耻笑!」便口也不敢再开。窦国一俱看得獃了。惟赵公公笑嘻嘻说道:「不但记得,又四体俱写得精妙入神,真是个才女,难得,难得。快着人进呈,领第二题来。」左右卷好,付与传题员役,飞马进呈。
  不半个时辰,早飞马领了第二题来。山显仁与窦国一、赵公公三人打开看时,却是早朝、午朝、晚朝词各一阕。仍前抄作二纸,分送二处。此时,穆礼见颜贵默写不出十分没趣,犹恐也是个难题,心下甚是彷徨。及题目送到,见是早、午、晚朝三题,颇觉容易,满心欢喜,便磨墨拈笔,打点欲做。忽又想道:「用甚牌儿名好?」欲做《如梦令》、《长相思》、《忆秦娥》等词,却又不合时宜;想合时宜之名,却又想不起。因又想道:「祇要做的词好,词名或可不论。」遂下笔而写。尚不曾写得三两句,祇听见赵公公哈哈大笑,说道:「怎么,山小姐完得这等快?奇才,奇才。大家来同看了好进呈。」再抬头一看,祇见众官已出席矣。穆礼自料一时做不完,便也起身随众而看,祇见一幅龙牋上面三个词儿已写得端端正正。依次是:
  早朝:
  鸡晓明,殿角明星稀少。天上六龙飞杳杳,圣主临轩早。双阙云霞缥缈,万国衣冠颠倒。初日上昇红杲杲,帘卷瞻天表。
  右调《谒金门》
  午朝:
  中天红日刚刚午,御当阳圣主。花砖鹄立,丹墀虎拜,共瞻九五。三勤晋接,稀闻昼漏,宣琅琅天语。停经赐食,分班染翰,自惭无补。
  右调《贺圣朝》
  晚朝:
  九重向晏,北阙明星烂,天子劳宵旰。趋承环佩响,起伏火灯乱。励政治,贾生前膝夜常半。夕阳牛歌旦,红烛苍生歎。君交警,臣交讚,久咨禁鼓动,迟出明河暗。君恩重,金莲撤赐驰归院。
  右调《千秋岁》
  众官看了,大家惊歎,以为奇才,犹不为异。独窦国一见第二题又被山黛佔先,愈加着急,却又无力可助。赵公公早喜得打跌道:「好才女!好才女!快卷好进呈。」窦国一道:「须候穆老先生完了同进。」赵公公因回头对穆礼道:「老先生佳作曾完了么?」穆礼挣红了脸道:「尚未。」窦国一道:「圣上原限午时考填词,如今尚在巳时,不妨少缓。」赵公公遂走到穆礼座上一看,祇见草稿上纔写得两行,倒又抹去了一行。赵公公说道:「如此做来,尚早,尚早,如何等得。且将山小姐的进呈了,穆老先生完了再进吧!」便不由分说,竟付与传题员役,飞马进呈去了。穆礼欲待不做,恐惶得罪;欲要做完续进,莫说衬点早、午、晚词意之美,万不可及,即《谒金门》、《贺圣朝》、《千秋岁》三个词名,已含蓄无穷颂圣之意,如何再做得来。拈笔左思右想,愈觉艰难。
  笔尚未下,第三道早又飞马传递到了。赵公公三人看了,却是《赋得立秋梧桐一叶落》五言近体一首,限秋、留、游、愁四韵。此考是卜其通、宋信、山黛三人,遂抄写三纸,仍前分送三处。山黛接到手,见是一首诗,越要卖才,便提起笔来草也不起,竟如风雨骤至,龙蛇飞舞。卜其通拿着题目,连限韵尚未看清,山黛早已写完,送到正中案上。山显仁看见,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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