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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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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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就班地进行,他们该干什么还在干什么,学生们像任何其他地方的学生一样,在
校园里或追打戏闹,或大声背书,或打扫教室

    铃声响了,校园里立刻安静下来。

    我已经知道,早晨九点才是早饭时间。

    我的“支教”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四

    学校征求我意见的时候,我说,我想给一年级的学生带语文课,以前,我曾在
中学和大学任过教,借此机会我想试着给尽可能小的小学生带带课。而一年级的班
主任正好是我隔壁的杨老师。校长爽快地同意了我的请求。一年级就这么一个班,
有19名学生。杨老师的桌子上有一张学生状况登记表,里面可以看出每个学生的住
址、爸爸妈妈的名字以及职业年龄等。看了这张登记表,我对这个班有了些粗略印
象:

    有十七名来自农村,他们的住址通常都是这样一些名字:上圈、下圈、牛川、
羊道、南湾。咸沟……他们的爸爸妈妈年龄一般都不超过三十岁,二十几岁的居多。
与上述地名的“土”相反的是,他们的父母大多有一个很“雅”的名字,如任友柏、
王承基、陈志远、马三喜……有两个学生的父母在乡政府工作。有五个女学生。有
一个名叫马珍珍的女学生的家长一栏里没有父母的名字,而只填着:牛作孚,爷爷。

    上第一节课时,我首先点了名,有两个学生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叫王明,我
认出,他就是昨天早晨爬旗杆拴绳子的那个孩子,坐在第一排,身材瘦小,衣服上、
头发里尽是沙子。另一个就是马珍珍,她也在前排,桌上放着一个新铅笔盒,塑料
的,很漂亮,而其他大多数同学并没有铅笔盒。她眼睛大大的,眉毛侧上方有一颗
黑黑的痣,显得又机灵又安静,辫子流得很整齐,脸和手都洗得干干净净的,上身
穿着一件机织的黄毛衣,脚上是一双花棉鞋。听课很认真,反应也显得比别的孩子
快一些。

    上完课,回到房间,隔壁的杨老师进来,问我感觉如何?我说还行。

    我顺便问:“马珍珍那个孩子……”

    没等我说完,杨老师就接过话茬儿:“马珍珍那个孩子,咋说呢,说来话长。
街上有个‘馨梦歌舞厅’你看见了吧?就是马珍珍的爸妈开的,不过,后来出事了。
她爸名叫马小虎,是这马儿庄街上有名的混混儿,从马儿庄中学毕业后,一直在社
会上瞎混,从马儿庄消失了好几年,听说在外面没干什么好营生后来才知道是
贩毒着呢……有一年,家伙拖家带口地回来了,老婆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南方姑娘,
怀里抱着个不满一岁的女儿就是咱们的马珍珍。马珍珍的妈妈好像……叫李蓉,
人家到底是南方姑娘,一下子就把我们马儿庄街上的姑娘和媳妇比成一堆堆的稀屎
了,人家那才叫女人呢……我敢说,没一个男人不想多看她两眼,甚至……对不对?
马小虎对大家说,他这次回来是想在老家呆一个阶段……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但
是想不到家伙真的列下个架势不走了,在街上开了个歌舞厅,就是你看见的馨梦歌
舞厅。哎哟,下节我的课……”

    铃声激烈地响起来,杨老师撒腿便跑,显得有些滑稽。

    我一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这么一节语文课,下午他们把作业送来,晚上几
下子就可以批完,不过十九本作业嘛。早饭已吃过,中午不吃饭,下午五点吃另一
顿饭。就是说,除了下午五点吃饭算一桩事情外,这一天我已经基本没事可做了,
如果我还不打算铺开摊子写那个长篇的话。事实上我确实还坐不下来写什么东西,
马儿庄这个地方和我之间还没有达成起码的和谐,至少,昨晚上那场下马威式的大
风仍余音在耳!眼下我的惟一兴趣便是杨老师没讲完的那个故事,由女学生马珍珍
引出的那个故事。

    其他的老师我还不熟悉,我不好意思开口去问他们。我想起了昨天傍晚遇见的
那个走路令人想起鸭子的矮个男人。我打算找见他,好好和他聊聊。

                                   五

    树叶沉溺在安静的阳光里。每一片树叶都脏脏的,每一片树叶的叶背上都麻麻
点点的。而事实上,你根本看不到多少树叶。因为,你看不到多少树。我从小学校
门里走出来,手上夹着一支烟。我一抬头便看见了斜对面的“馨梦歌舞厅”那几个
字。那几个字今天看起来显得阴郁而深不可测。我向街对面走过去,那里有人下棋,
有人砸金花(一种用扑克玩的游戏),我街头衔尾走了一圈,没看见那个“熟人”。

    有一个老人正在自家屋门口剥羊把一只小羊羔倒挂在一棵小树上,往下扯
皮,皮已经扯到小羊羔的头部了,小羊羔的头只有孩子的拳头那么大……

    “大爷,羊羔子多少钱?”

    “不卖。

    ‘为啥不卖?”

    “没肉,才几天的个羊嘛……”

    “那为啥要宰?”

    “奶不够吃。”

    “噢…”

    “一窝羊都留下不行。”

    “为哈?”

    “母羊受不了。”

    “吃草不行嘛?”

    “小羊还不会吃草呢。”

    “多大才会吃?”

    “得一个月。”

    “没别的办法吗?”

    “没有。

    老人把刀子咬在嘴上,稍稍用了些力把皮从羊羔的头上扯下来,把带血的那一
面铺在沙地上。看着剥光了皮的半透明的小羊羔,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你是记者吧?”

    “不是,我是来‘支教’的。”

    显然,老人知道什么是“支教”。

    “常有记者来这儿吗?”

    “有,都是来找牛作孚的。”

    “牛作孚?”

    “我们的治沙能手!”

    “是年轻人?”

    “不,和我同岁。”

    “挺出名的?”

    “没用!”

    “你说……啥没用?”

    “再出十个治沙能手也没用!”

    “为啥?”

    “谁能把沙子治住?”

    我捉摸着老人的话。

    “那个老东西把啥都捞上了!”

    我期待着老人再说下去。

    “名声、女人、钱……都捞上了。”

    这些正是我想听到的。

    “还白拣了个娃娃!”

    我正要听下去,可老人已经干完了手中的活,提着剥干净的羊羔进屋了。接着
老人又从屋里出来,把地上的羊皮提起来,好像没跟我说过话一样,没理睬我,重
新进屋了。我当然不能追到人家屋里通人家把“故事”说完。我只好又回到学校。

                                   六

    杨老师下课回来了。接下来是中午。中午不吃饭,这使我觉得中午的时间像一
块盲区。在银川通常是少不了睡午觉的,而现在我丝毫没有睡意。

    我来到杨老师的房间,我们坐在一起说了些别的话。

    后来,杨老师说:“我给你接着介绍马珍珍的情况马小虎在这街上办了个
歌舞厅,其实,才办了两个多月……有天晚上,我也在歌舞厅,大家正在唱歌跳舞,
突然几个公安人员进来了,问,谁是马小虎?没人回答,我们都但僵地站在那儿,
四处看,不见马小虎的踪影……李蓉,就是马小虎的妻子、马珍珍的妈妈,怀里抱
着马珍珍,坐在吧台后面一声不吭……公安人员再次问,谁是马小虎?还是没人回
答。这时我们听见外面有几声枪响原来,马小虎发现情况后,试图逃跑,公安
人员便开枪击中了家伙的腿子,把家伙给抓住了……我们这才知道,家伙是云南那
边某贩毒团伙中的一个重要成员……家伙被抓走后,李蓉仍然留在马儿庄后来,
就发生了特别奇怪的事情,你猜猜看?你根本猜不着:李蓉嫁给了治沙老人牛作孚!
牛作孚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光棍!娶过三个老婆,三个都死了,都没有留下一男半女,
大家都说他命硬,天生克妻的命,再没有女人敢嫁给他,从三十岁打光棍一直打到
七十岁,想不到……咱们还是先说他治沙的情况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家
伙突然成了远近闻名的治沙能手……电视台,报纸,中央,地方,到处的人都来参
观、采访,甚至拍电视、拍电影,把老家伙吹上了天……不过,说句良心话,老家
伙确实了不起,在这种常年飞沙走石的荒滩上,种了几万棵树,把几百亩荒地改造
成了良田!除了牛作孚没人能做到……我想,如果不是一个老光棍,如果不是个认
死理的人,如果不是闲得没事干,也不见得能做到,你说呢?当然我这是以小人之
心度君子之腹!接着说吧,老家伙一边植树造田,一边还养羊种粮,几十年下来,
可能攒了不少钱,自己又舍不得花……所以我又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所以,李蓉,就是马珍珍的妈妈,才愿意嫁给他……事实恰恰证明,李蓉就是看上
他的钱了,而不是别的。李蓉只让老家伙享了四十天的艳福,就丢下孩子拿上存款
跑掉了事实就是这样!”

    我愣愣地坐着,心里有些难受,说实话,这个结局很令我失望,其中没有一点
点我希望听到的温馨的东西,或者我愿意讲给读者的,那种浪漫主义的东西……

                                   七

    连续三天都是大晴天,白天和晚上都没有刮风。

    几个老师和我开玩笑说:“你给我们带来了好天气。”

    我的心情也渐渐松弛下来了。我已经给一年级的学生讲了三节语文课,学生们
已经和我熟悉起来了。这个学校因为学生少,所以有一个不成立的规矩:作业是学
生亲自拿来,老师当着学生的面批。下午放学后或者晚上,随时都有学生喊“报告”。

    早晨上课的时候,我发现前排的王明不见了。孩子们告诉我,昨晚上,王明的
爸爸来宿舍硬把王明弄走了,把被褥也弄走了。我说:“昨晚上我还见他了?”几
个男孩说:“是熄灯以后才弄走的。”昨晚上,王明和几个孩子来我的房间批
作业,我看王明鼻子底下有血斑,可能流过鼻血了,便在脸盆里倒好水,对他说:
“来,把脸洗一洗。”而他硬不洗,我问:“怎么不洗?”他说:“老师,水……
太多了!”我心里一动,把盆里的水又倒回桶里一些,他才洗了。他洗完后机警地
给另外几个男孩使了个“洗”的眼色,那几个男孩便在他洗过的水里洗了脸。可是,
这个王明,突然失踪了。

    下午,我和杨老师都没课。杨老师要去王明家找王明,问我去不去?我说:
“当然去。”于是,杨老师骑着他的嘉陵摩托车,带着我上路了。

    王明家在“上圈”,不到半小时就到了。上圈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
沙子已经埋到半墙了,村子周围也已经完全是沙子了,除了那条半隐半露的土路外,
四处全是软腾腾的黄沙。显然,眼前的村子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村子,一些残垣断壁
表明,已经有不少人家搬走了。而留下来的这十几户一定是无力搬走的一部分。

    我们找见王明家。我随着杨老师走进院子,对满院子的沙子我已经毫不奇怪了。
院子不小,但只有三间矮小的房子,其中一间的门前被清扫过。我们向那间屋子走
去。杨老师喊:“有人吗?”里面传出一个明显带着病态的女人的声音:“谁?”
杨老师说:“我们是王明的老师。”女人的声音变得迟缓了:“你们进来吧

    我们掀开门帘走过去,里面黑黑的,过了片刻,我才看清楚躺在炕上的女人,
她强撑着坐了起来,面容浮肿,乏幽幽地说:“坐下,坐下。”

    “看你样子病得厉害?”杨老师问。

    “不死,死了就好了。”她说。

    “啥病?”

    “满身的病。”

    “你家王明呢?”

    对方低下头,不回答。

    “王明呢?”

    对方仍然不回答。

    “咋不说话?”

    “今早……出去挖甘草去了。”

    “走哪儿了?”

    “可能走……琥珀了。

    “他一个人?”

    “和他爸。”

    “啥时候回来?”

    “带着铺盖走的嘛……”

    “不打算让王明上学了?”

    “唉,咋上呢!”

    “不让娃娃上学是违法的知道吗?”

    对方低头不语。

    “走,我们走。”

    杨老师气哼哼地掉头出去了。

    我摸出五十块钱放到炕上,踢出来。

    ‘咱们找王明去。”

    走出王明家,杨老师说。

    “琥珀有多远?”

    “有……二三十里。

    “那就走吧。”

    于是,我们直奔琥珀。我注意到,天气有些不对了。果然,几分钟之后天上的
亮气越来越少了,并且开始刮风。杨老师看了一眼天,说:“妈的,这烂杆天气。”
我们没管天气,继续往沙漠腹地深入。渐渐,我的脸上感觉到沙子在“打”了。又
过了几分钟,风势变得凌厉了。我看见沙海像波浪一样滚动、起伏,而我们前面的
土路像一条飘浮的白带子,忽隐忽现,忽左忽右。有好几次我怀疑杨老师选错路了,
我认为朝别的方向走才是正路,而事实证明杨老师才是对的。如果不是杨老师有经
验,我们早就陷进沙海里了。杨老师说:“陈老师你别紧张,可能马上有沙暴!”
我朝背后看,坏了,天际间有一道浓黑的沙峰正在向我们席卷过来,天色突然暗了
许多,我脑海里冒出了铁扇公主扇动芭蕉扇的情景,我说:“糟糕了,已经来了。”
杨老师停住摩托,说:“快,跟我来。”我和杨老师扔下摩托,向不远处一堵背风
的沙坎下冲去。几乎是在一瞬间里,天地完全黑了下来。漆黑如夜。杨老师紧紧拉
着我的手,大喊:“快趴下。”他的声音被横扫而来的狂飙吞噬掉了。我们趴在沙
坎下。我顺势脱掉外衣,裹在头上。我感到胸口被一块巨石压住了,难以呼吸了,
而且浑身的皮肉发麻。我感到自己完全被一种不可想象的大力量或者可以说是
大自然本身镇住了。我觉得自己此刻和一只麻雀、一只蚂蚁没有丝毫区别。我
的曾经丰富多彩的内部感觉此刻单纯到只剩下一丁点苦涩了。那甚至并不是人特有
的苦涩,而是一只麻雀一只蚂蚁也会有的苦涩。我想,自己只是恰巧与这个世界上
的无数种灾难中的一种沙暴,相遇了而已。我已经坦然地准备好葬身沙海。我
并不觉得这有多么了不起,至少我确信这无助于活着的人更多地认识沙暴这一种灾
难。事实上,我的意识是空白的,或者说我的所谓意识不过是我渺小的身体对密如
雨注的沙暴和浩翰苍穹的被迫承受……

    万幸的是,我承受过来了。大约十几分钟后,我们感到轻松了,眼睛可以睁开
了。杨老师的声音很清晰:“是龙卷风。”我说:“我以为今天完了。”杨老师站
起来,说:“我不应该带你出来。”我站起来时,感到双腿发软,我说:“没事。”

    “还去不去琥珀?”杨老师问。

    “……还有多远?”

    “不远了,马上就到了。”

    “那就走吧。”我说。

    我们回到沙坎上,摩托车不见了。“可能让沙子埋住了。”杨老师说。我们在
原地方翻刨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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