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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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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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做的,彭家请了两个裁缝在天井里搭了作台板,借着日光做,阴雨天和晚上在厅堂上
点着煤油灯,日夜施工。吉官和安官从此不到转桥头看杂耍,而是着迷似地看着裁缝师
傅穿针引线飞舞的手,看着他们魔术似地完成一条条镶边,做起漂亮而复杂的盘香钮扣,
先是把黑绸卷起缝成条状,而后盘成各种几何图形用线固定,用熨斗烫平。
    其时裁缝学生意,生熨斗和滚边这两件事要学三年。熨斗肚里放木炭,熨斗前面有
张嘴,后面有个洞,生熨斗时往后洞吹火,有技术的一只嘴巴好比风箱,发出火吐火吐
的声音,熨斗嘴巴里就飞出白灰和火星。滚烫的熨斗在衣服定型和做盘香扣时都起很大
作用,一件旗袍,以领口处的盘香扣最完美最花哨。冬天的旗袍须用丝绵铺垫,师傅们
用灵巧的手把丝绵剥开均匀地铺上,用极细的针线固定,高明的师傅缝制的丝绵袍不会
结块或掉落。

14、说不出的好味道
    当时裁缝的生活是很清贫的,社会上评说“裁缝勿落布,蚀煞家主婆”是很苛刻的。
小吉官和安官很同情他们,看着他们戴着半套笼的手冻得萝卜似的,不时伸向嘴边呵冻,
他们的鼻尖上永远挂着一滴清水鼻涕,当他们全神贯注缝制时,鼻尖上的水滴愈聚愈大,
正在两姐妹担心会掉到新旗袍上时,他们就嗤地一缩吸进鼻孔中去。中、晚饭是主人家
供给的,两荤两素一汤,那时裁缝铺定的规矩很严,早已饿着的他们必斯文地先用筷在
汤里一浸,吃菜专拣素的吃,四只百叶包,他们只客气地每人吃掉一只,鱼是不动筷的,
偶尔夹一点鱼旁的咸菜,饭呢,只添一次。两姐妹大发恻隐之心,抢着为两位师傅盛饭
添饭,用足力气把饭揿得结结实实,堆得像馒头。师傅们很领情,笑眯眯地连声道谢,
使得两姐妹十分开心,连做梦也梦见自己在拼命揿饭,这样的欢乐持续了一个多月。
    春夏秋冬的旗袍、衣裳,光彩夺目地放在味初堂上,味初堂平日是空关的,堆放些
杂物,这时专门陈设二姐的嫁妆,橱柜箱笼,碗盏盆桶,还有永生永世盖不完的被子,
好似现在的展览会,供亲友参观。
    李希纲长得很神气,回苏州度假常常西装笔挺,大方地上门找未婚妻,娘说过:
“大妹很秀气,二妹长得好看”,李希纲对婚事也很满意,不时送来吃食,汽水一送两
箱,香蕉一送两篓,常常泡在彭家。有时带着一帮朋友,其中有蒋公子纬国,裹着大姐
二姐外出,夏日扑通扑通跳在城河里游泳,秋日在草地上踢球,李希纲一生玩世不恭,
放荡不羁,二姐和他在一起很觉有趣。吉官、安官两姐妹拼命做跟屁虫,缠着他们的脚
跟跑,哥哥们在河里氵忽浴,他们跟着姐姐们一起拍手;哥哥们踢球,她们跑来跑去拾
球,希纲并不忌讳他们,即使和望漪两人相处时,吉官和安官不敢踏进去,他也会把她
们拉进去,要四妹五妹掏他口袋里的吃食。他为了这两个小女孩,衣袋里常常装着糖果,
最使小姐妹俩高兴的是希纲才从南京回来那几天,她们可以从他口袋里摸出鲜得眉毛都
脱落的鸭肫肝,每只鸭肫都用油纸包着,颗头很大,咬一口,慢慢咀嚼,说不出的好味
道,她们吃着糖果、鸭肫,希纲和望漪照旧说笑。希纲为人洒脱,并无那时男女谈恋爱
时头靠头唧唧哝哝的样子,他常说些她们很少见闻的故事,说得高兴,拿支钢笔当手枪,
端起椅子当舞伴,比说书先生还有趣。娘告诫两个小姐妹不要去惹讨厌,希纲知道了安
慰她们说:“本来只有一个人听我说书,四妹五妹来,我就有了三个听众,我欢迎还来
不及,怎么会讨厌呢?”

15、到处张挂着金红的喜幛
    吉日终于来临,排场很大,二姐烫着头发,穿着绸旗袍,戴着白纱手套,男家来迎
亲,女家由用钱请来的阿水姑娘作为陪嫁丫头搀扶着,款款登上包车,穿过看热闹的人
群去了李家。吉官、安官穿起了新衣,在人堆里钻进钻出,李府里闹猛极了,挂起大红
灯笼,到处张挂着金红的喜幛,一班西乐,一班丝弦家生,不停地吹打弹奏。晚宴前举
行婚礼,小吉官玩得倦了,在沙发上睡着了,由大姐背着回家去,没有见到她一心想看
的婚礼。
    婚后,希纲仍回南京军校,二姐入东吴大学社会系读书,功课不重,参加了东吴唱
诗班,二姐穿着白袍虔诚地唱着赞美诗,这段日子过得很快乐。不久,二姐怀孕生下一
子,取名衍森,二姐辍学在家。李根源夫妇抱了孙子,十分高兴,李府上终日可以听见
李根源爽朗的笑声。
    吉官依恋着二姐,天天溜到李家去。李府前门临河,设石栏,内有大树一棵,树端
亭亭如盖。进了李家大门,有一个天井,两侧各有一个花墙洞,进左手花洞可去花园,
进右手花洞就是住房,再朝前,通到南园去。穿过天井,就是大厅,大厅后正屋四进,
第三进为两层楼房,李根源住在楼上,第四进为平房,原为阙太夫人卧室,希纲、望漪
结婚改作新房,屋后正南,有玉兰花树,高逾数丈,江南罕见,花开时节满庭染白,氤
氲缤纷,正屋之西,复有客堂书房数处。各个处所都有回廊通着,天下雨,不会打湿衣
裳。
    李根源常常在楼下书房前的回廊里踱方步,其时正届知天命之年,圆脸大眼,头发
有些鬈曲,一把络腮胡子,胖墩墩,身胚高大壮实,穿着朴素,布衣布鞋,只在希纲的
婚礼中穿过绸袍。左手终日执着一根长长的旱烟筒,每次见吉官进来,招手要她过去,
用大手摸着她的童花头,一边用浓重的云南话招呼道:“是小五妹呀,好,好,在这里
耍么,不用回去吃饭了。”吉官叫了一声“李亲伯”,就飞奔到天井对面二姐的住所去
了,这套平房的外墙上有“岁寒松柏庐”刻石。东厢住着希纲和二姐,希纲是马树兰的
长子,西厢住着次子李希泌,李希泌是个忠厚人,布衫布鞋,整日躲在西厢房里读书。
希纲却一刻也不要安静,他把留声机放在平台上,放着他心爱的歌曲《开路先锋》,他
手舞足蹈跟着唱道:“轰,轰,轰,哈哈哈哈轰,我们是开路的先锋!”希纲很喜欢憨
厚的吉官,招呼道:“来,小五妹,合着节拍跳!”疯了一通,希纲回房,在他银灰色
的大衣袋放几颗鸭肫要吉官摸,望漪嗔道:“全毛大衣里放鸭肫!要蛀光的。”希纲笑
笑道:“蛀光拉倒。”他为了逗两姐妹开心,表演“吊毛”,乓的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
正当两姐妹吓得尖叫时,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做了一个鬼脸。

16、那影院直到今天仍然名叫大光明
    李希泌大概嫌闹,李根源就为他在后面盖了一排房子,请个国学名家诸祖耿当老师。
    李亲伯住在第三进楼上,楼下都是会客室。东南角上有张大书桌,李亲伯喜欢写字,
写得一手苍劲的隶书,字体浑厚,如他的高大体型一般。家里来客不断,有云南的,有
北京的,有南京的,有上海的,这些人都称李根源为“印老”。小吉官每次去,都能听
到会客室里南北文人各路武将慷慨激昂地高谈阔论。李家天天要开几桌饭,二姐处的饭
是另开的,四妹五妹常在二姐处用餐。厨师老张是云南人,烧得一手好菜,两姐妹最喜
欢吃云南火腿。这一带只知道金华火腿,其实,云南火腿远比金华的好,李家上下都嗜
食云腿,整箱从海防海运来,云菜习惯放些辣,老张把辣子面塞在鲫鱼肚里红烧,说不
出的好滋味。
    小吉官称呼马树兰叫“亲伯母”,马树兰是云南通海人,生就一根直肠子,待人宽
厚,家里的粗做老妈和丫头们整天嘻嘻哈哈,马树兰看着反觉欢喜,她抚育着几个朋友
的孩子和孤儿,所以,四妹五妹去李家,除了和马树兰的女儿李挹芳一起玩外,还有好
些小伙伴作伴。马树兰会作画,她在年轻时跟随着李根源去日本,在日本学的绘画,擅
长牡丹,她天天要画。吉官常常在旁边看着,她很喜欢看亲伯母作画,看着那软缎宽袖
中伸出戴着玉镯的白白的手左右上下拂动,她以为非常之美。她伸长脖子,刚好能看到
宣纸上的牡丹,她以为那些牡丹和亲伯母一样雍容华贵。马树兰画完后,问道:“小五
妹,我画得好吗?”
    吉官认真地说:“很好看,很像的!”
    马树兰也很喜欢吉官,常常问:“五妹子,今天的菜好吃吗?”
    “红烧鲫鱼和炒火腿好吃。”
    马树兰就吩咐道:“老张呀,照式照样做一份,给彭老太太送去吆。”
    李家花园里有一大片竹林,还有一片平整的草地一直伸展到现今苏州饭店,希纲有
时约友人打网球,园里有不少果树,有枇杷、杏子、橘子等,铜盆柿长得有饭碗大,每
逢果子成熟了,马树兰总要吩咐送一篮给彭家好婆吃。
    望漪每月可以支取十元零用钱,这在当时相当于一个半小学教师的工资,望漪遵循
彭家的家风,尊老爱幼,常常大包小扎买些吃食给祖母和母亲,四妹五妹要求看电影,
二姐也常常满足她们。那时到小公园大光明影戏院看电影,那影院直到今天仍然名叫大
光明。吉官四岁时跟着父母去看过无声电影,只记得影影绰绰的人在眼前晃动,吓得赶
紧闭起眼,如今她已八岁了,初懂人事,看过不少电影画报,姐姐们又热心地做她的在
电影观赏上的启蒙老师,她能记得黎俐俐主演的《桃李劫》,从此学会了慷慨激昂令人
热血沸腾的《毕业歌》,白杨、赵丹主演的《十字街头》当时风靡一时,她看了两遍。

17、接着是大姐出嫁
    影后胡蝶主演的《孔雀东南飞》使她哭湿了几块手绢。她也爱看王人美、韩兰根演
的《渔光曲》,每当姐妹们一起唱起那首主题歌,眼眶里常常溢满了同情的泪水。
    后来大光明放映《夜半歌声》,广告牌上宋丹萍可怕颜面上的眼睛会开合眨动,把
吉官、安官吓得赶紧躲到姐姐的怀里。但《夜半歌声》实在好看,金山演的宋丹萍十分
感人,女主角胡萍演得凄婉十分,洪警铃演的怪医生一副刁钻的样子很是可憎,回气荡
神的主题歌使人百听不厌,引起深深的共鸣。抗战前后数十年间,在苏州、上海、昆明,
每逢放映《夜半歌声》,吉官必去重看。汉三公去世后,父亲也不时外出看戏散心,带
着吉官去开明戏院看京戏,吉官对京戏缺乏观赏水平,偎在父亲怀里像小猫一样打呼噜,
待等戏散,乘包车打道回府,吉官先是坐在父亲膝上,不久便滑落到包车搁脚的地方,
继续打她的呼噜。
    接着是大姐出嫁,大姐高中毕业后,没有上大学,那时家境不妙,也许她是想做事
补贴家用,在观前农业银行谋个差事。二姐先嫁打破了先长后幼惯例,李根源一直有些
歉意。其时云南教育厅长龚自知,是云南有名的才子,是龙云的秘书和智囊,思想倾向
进步,早年在北京大学读书,毕业后回云南办进步报纸,曾被云南军阀唐继尧派特务将
他毒打,打断过一条胳膊。1934年龙云赠龚二万元,助龚建造了宅邸,不久,龚有丧妻
之痛,龙云要他代表自己到南京开会,会后特地到苏州看望李印老,李根源兴起了为大
姐执柯作伐的念头。龚自知才华横溢,为人忠诚,虽生得稍稍矮小些,但相貌堂堂,眉
眼间有股英气,大姐很看重他的才学和活跃的思想,慧眼择婿,应允了这件婚事,甘愿
做龚的填房。
    龚自知来到苏州后,拜会了李印老,又拜见了未来的丈人丈母,和大姐约会了几次,
一天,家里请龚自知吃蟹,龚在云南很少和无肠公子结缘,大姐教给他剥食,他连连赞
道:“美食美食,天下之美味也!”但吉官和安官只分到一把蟹脚,小姐妹感到委屈,
嘴一瘪一瘪的,大姐赶快朝两个小嘴巴里各塞一块蟹黄。
    这次婚事有点像姐妹们唱过的《特别快车》,东井轩粉刷一新,给大姐布置洞房,
花烛之日,鼓乐齐鸣。这次吉官被看重做了傧相,为大姐婚纱礼服拉纱,她拉着一边衣
角,庄严而专注地合着结婚进行曲的节拍缓缓踏步,两旁来客撒出的五彩纸屑,也纷纷
落在小傧相的头上,小吉官兴奋得满面通红,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荣耀。

18、三姐婚后她不时去探望
    婚后,大姐就随着龚自知回昆明,翌年,大姐产下一子。
    她在昆明举目无亲,情绪不安,龚自知写信来请父母和哥哥去云南,父母对大姐情
有独钟,思女心切,犹豫再三,还是带着哥哥去了。
    下面就轮到三姐的婚事了。
    父母兄长远去,家中就只有老祖母带着三个女孩。1935年夏,三姐望淦从振华女中
毕业,这年的暑假,三姐和柴竞雄等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约到章太炎的国学讲习班去补习,
教室在景帆路章家后面一幢楼房里,太炎先生亲自教古文,章夫人汤国梨教诗词。
    三姐那时自己取名“雪亚”,是“雪洗东亚病夫之耻”的意思,她学习认真,成绩
很好,深得太炎先生喜爱。太炎先生公子章导在上海读书,回苏后见这么多女孩子在家
里读书,很是好奇,时常借跑步锻炼之机,偷偷地窥看,太炎先生明白儿子的心意,便
要他自己物色一个中意的当儿媳,章导一眼就相中了雪亚,太炎先生赞扬儿子的眼光。
    其时太炎先生和李根源、张一是好朋友,三个人在一起时,太炎谈起了这件事,
李根源一听,笑了起来,说雪亚的姐姐就是他的儿媳,此事包在他身上,由他向亲家和
彭家好婆去提亲。果然,昆明不久复信表示听凭李老做主,彭家好婆征求了三姐意见后
也表态赞同,这婚事就敲定了。
    三姐结婚,只因父母不在,婚事由李家协助章家操办,吉官不巧在家生病,没有跟
老祖母去。
    这时的吉官已十岁左右,姐妹情深,三姐婚后,她不时去探望,三姐去章家也支取
一月十元的零用钱,四妹五妹去,她总是热情地招待两个小妹妹,汤国梨有些小气,从
不肯拿吃食款待小亲戚。
    第二年三姐产子,请有名的妇产科大夫顾志华接生,彭老太太带着吉官到同仁和绸
庄买好多衣料,做成婴儿的四季衣衫。三姐临产那天祖孙俩兴冲冲坐着黄包车赶去,婴
儿却死了。
    同年,太炎先生仙逝,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小吉官看着汤国梨穿着淡灰色镶白边的
丧服忙着接待来客,吉官很担心爱护三姐的公公死了,不知三姐肯不肯和婆婆一起过。
    不久,章导在上海找了份工作,三姐也住到上海去了。

19、宁静和谐的生活也一去不返
    三个姐姐先后出嫁,只剩下四姐望澜,过了几年四姐出嫁,上海已经沦为孤岛,其
间还有过一些故事,但为了叙述方便起见,先说四姐的出嫁。
    黄毛丫头十八变,一向不惹人注意的四姐长成了大姑娘,她在浒关蚕桑学校读书时,
成了耀眼的校花,亲友间评论,先前三姐妹已经可以算得是美人了,不料安官脱颖而出,
长得像玉人似的,把三个姐姐都比下去了。
    这年暑假,望澜住到上海三姐家,章导和过去在同济建筑系的同学陈定外是莫逆之
交,一天陈定外来看章导,望澜背着他坐着,待等转过脸来,陈定外像遭到雷击一般僵
住,惊为天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望澜被他的痴呆模样吓得逃走了。陈定外对章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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