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野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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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野火集-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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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讨论,人人都可以据理争辩,那么《野火集》再怎么“勇敢”也只是众
多火炬之一,不会引起特别的瞩目。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有特别多的禁忌——
碰不得的敏感肿块,“野火”才显得突出。
而《野火集》究竟又碰了什么碰不得的敏感事呢?有些小学用经费去
建伟人铜像,却没有钱修建厕所,使孩子整日憋尿;我说,厕所比伟人铜像
重要;这是敏感问题吗?政府若失信于民,我说,人民要有勇气兴讼,“对
立”也是民主的权利。这个观众“危险”吗?如果我们不把台湾真正当家,
继续抱着临时落脚的心态,我说,那么环境与教育这种百年大计的问题就永
远不会做好,这个说法是禁忌吗?许多人用“拍案叫好”这个辞来描述读《野
火集》的感觉。可是我承受着相当的压力,冒着所谓“出毛病”的风险,难
道只是为了给读者在吃烧饼油条之余一点情绪上的快感?快感过了之后呢?
鼓掌的人是否会进一步思索比发泄情绪更重要的问题本体:我们这个号称自
由开放的社会为什么有一身敏感发红的肿块?这样一个社会是不是个健康的
社会?那些红肿是怎么造成的?如果那些敏感带永远不许碰,又是否有医治
的可能?不,我写“野火”,不是为了哗众取宠;群众的“宠”盲目而肤浅,
我不稀罕。我所寄望投诉的,是个拒绝受“哗”之众,是个有深省与批判能
力的众。人,和乌龟一样,背着巨大的壳。乌龟的壳是身体上的限制,人的
壳,却是他观念上的框框。乌龟不以背上的负担为苦,人,也往往对自己的
受限视若不见。但人毕竟不是乌龟,他是个能思考的动物,一旦对那个束缚
的壳发生怀疑,就有突破创新的智慧与能力。如果说《野火集》对这个社会
有所要求,大概就在要求重新审视背上那个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观念的壳。
不敢置疑、不懂得置疑是一种心灵的残障;用任何方式——不管是政
治手段或教育方式,不管是有意或无心——去禁止置疑、阻碍思考,就是制
造心灵的残障。《野火集》所逼问的是一个冷酷的问题:我们,是不是一个
残障的民族?写“野火”有沮丧的时候,当某些人说要扑灭野火,当一些报
纸宣称要“围剿”龙应台,当有人每天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固定的三行字:
“你是卖国叛徒!中华文化万岁!
中华民国万岁!”当小团体试图在我头上加上各式各样的“帽子”? 。
沮丧之后,又不禁莞尔:难道执笔之初竟然不知道这是必然的反弹?哪一个
社会是在没有阻力与摩擦的情况下往前行进的?不也正因为台湾还有这样不
容异己的守旧势力,“野火”才有写的必要?写《野火集》更有快乐的时候。
当大学生来信说他们如何在宿舍里争辩“野火”所引发的问题,当号称“保
守”的警官学校或军队里的青年告诉我他们如何讨论“野火”所激起的观念,
当扶轮社的成功生意人说他们如何把一篇篇文章散发出去,当一小时赚廿元
的女工、自称“没什么学问”的家庭主妇、为人洗油烟机的水电工,来信说
他如何开始观察这个社会、思索从来没想过的现象。尤其是,当退伍军人写
着:对,我们要有不同的声音? 。唯一令我不知所措的,是当一个眼里既热
情又迷惑的年轻人问:你指出了问题,但你没有给我答案;答案在哪里?我
怎么会有答案呢?即使有,我会给你吗?难道说,在我教你不要迷信权威,
不要追随口号,不要人云亦云之后,你反而来接受我的答案?难道说,我要
求你打破框框、抛弃英雄偶像的目的,是为了成为你新的英雄?如果我也给
你一套既成的答案,如果我来取代你从前的偶像,我们岂不是又回到了原点?
答案,在你的自省与思索中。不在我这里。
过两天,街头书坊会出现这么一本书,黑色的底,红色的、火焰似的,
董阳孜题的字:“野火”。它是知识分子的自说自话吗?是理想主义的自我陶
醉吗?究竟,有没有用呢?只有你能告诉我。
不过,火既然点燃了,就劳你传递吧!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于台湾附:没有时报编辑的发掘与坚持,《野火集》
不可能存在;容我对《中国时报》的“报格”表示尊敬。金恒炜尤其是“野
火”的支柱。
一九八六年,台湾
龙应台茄萣乡一九六五年,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坐在一辆塞满破
旧家具的卡车里,我们来到了海滨的茄萣乡。道路上有很多坑,从跌跌撞撞
的车中望出去,右边是荒草丛生的坟场,左边是漾着水光的鱼塭。
只有这么长长的一条街,街上大概还没有路灯。晚上推着没有灯的脚
踏车出门,感觉到头上一点暗暗的月光。车轮突然碰到一团软软的东西,挡
在路中央,原来是头黑毛母猪,正在呼呼大睡。我牵着车子绕道而过。她当
然累了,白天,母猪带着群小猪到处游荡,在阴沟里搅和一下,浑身脏泥地
又晃进卫生所和派出所里去。
简陋的木头造的家就在大路边,睡在家里和躺在大马路上没有两样;
街坊邻居的谈笑声、咒骂声就在耳边。黄昏时分,成群结队的少年家嚼着槟
榔,足登日本木展,咔啦咔啦地踩过街头,往上茄萣去;那儿有乡里唯一的
戏院,戏院中放着一排一排板凳,角落里散着刺鼻的尿味。周末的时候,常
常有脱衣舞的插放。
台风一来,海水跟着倒灌,年年闹水灾。有一回在倾盆大雨中搭客运
车从学校里回来,下车时,车门一开,习惯性地蹬脚下去,扑通一声,人却
大半个泡在水里。板凳、竹篓、瓶瓶罐罐,都漂在街上。涉着及腰的水回家,
丢了书包就赶到街心去摸鱼。
茄萣人讲话声音特别大;是因为在广邈的沙滩上、在呼啸的海风中对
话,需要扯着喉咙喊叫吧!乡人的台语有一种特殊的腔调,和中北部农村里
的人非常不一样,听起来很刚硬朴直,三句两句间夹着“猴”的口头禅,好
像是茄萣渔民的标记。当我说台语时,卖鸭子的妇人会笑得很开心:“你的
台语有一个腔,真好听呢!这个查某婴仔真有人缘。”然后一刀霍下,把血
淋淋的鸭头斩下。
卖鸭子的妇人叫做“驼背嫂”,她的丈夫叫“阔嘴的”,长着很阔的一
张嘴,像唐老鸭。一年到头我见他背着鱼篓,赤着脚,脚板又大又扁又黑,
踩在地上,紧紧地扣着地面,两只脚板竟然像两只鞋子。“阔嘴”的兄弟叫
“黑鼻仔”,鼻子上有块大黑斑,好像不小心滴了墨水似的。“黑鼻仔”喜欢
卖弄成语,有一次,他生气地对“驼背嫂”说:“你不要‘指鸡骂狗’,你在
说谁‘烂蕃薯充数’?”“驼背嫂”的女儿书读得很好,但是小学毕业就被
送到针织厂作女工去了。
“查某的,读册有什么落用!”她劝告我的母亲,“现在让伊去打拼赚钱,
廿岁出嫁时,金银首饰嫁妆都赚到了。查某的读册,再读也是别人的!”“驼
背嫂”隔壁的肥胖阿珠,有好几个女儿;每一个都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卖到
高雄的茶室里去。没几年,阿珠就起了楼房。
而我们,继续过着清贫的日子。学校的家庭调查表上总有“家庭经济”
一栏,不晓得谁先想的,我们总是填上“小康”两字。可是家里破旧宿舍的
墙壁总是斑驳脱落的,一块一块的水渍痕迹和落漆的秃处造成一幅蛮恐怖的
画。下雨天,到处漏水;连卧室里都是一地的泥泞。每次填“小康”之前,
大概总是开学注册的时候,也就是母亲到对街西药房那儿去借学费的时候。
有一年,一个警员拿了把执勤的枪射杀了他刚考上初中的十三岁女儿,
然后用枪对准额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才三十五岁。据说是因为四处借不
到女儿的学费,一时想不开。
另外一个警员用摩托车载着刚考上高中的儿子到高雄去筹学费,在冈
山的平交道撞上了火车,人倒过来让头插进松软的稻田里。儿子的身体夹在
铁轮里被拖得老远。
十五岁的我,觉得茄萣很陌生,可是还蛮好玩的。
※※※
当价值判断渐渐在我脑中成形,茄萣就不好玩了。
海滩上堆着每天两万人所排泄、制造的垃圾,堆成一座一座发着恶臭
的小山。海风一吹,垃圾满天弥盖,擦过什么的卫生纸会“啪”一声贴在脸
上。黝黑的孩子们在垃圾山之间追追打打,玩躲蒙蒙的游戏。
庙前的戏台演着歌仔戏,巨大的扩音器把作假的哭调放大到不能忍受
的程度。过了午夜,“我的苦命儿哟”的哀嚎还笼罩着整个村镇。塞着耳朵
深夜读书,我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吃人的世界里。这哪儿是文化呢?台风年年
来,海水倒灌年年来,咸死了椰子树,也把乡民抛到大海里的病死猪又漂上
街来。浮浮肿肿的,眼睛陷进腐肉里,只剩一条缝。“死猫挂树头,死狗任
水流”,防风林里木麻黄枝上,到处吊着尸身腐臭的猫。死狗和死猪三三两
两地点缀着海滩,太阳一出来,尸肉开始蒸腾,惹来密密麻麻的苍蝇。清洁
队员在街上掏阴沟,用一很长长的杓子把乌黑恶臭的淤泥挖上来,倒在沟的
两边;说是台风过后,沟中必须喷消毒剂。
可是从沟中掏上来的污秽却就曝置两旁,一天又一天地搁着,似乎谁
也不在意。
“阔嘴”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一天一夜没回来。驼背嫂到派出所去报案。
第二天有人在沙滩上捡到一节人腿,连着被咬断的裤脚送到派出所来。
有一天,同学在上大学的哥哥也失踪了。听说是读了不该读的书,说
了不该说的话。
听说五个便衣警察半夜到他家里去搜查,把他捕鱼的老爸吓得哭了。
有一天,驼背嫂十六岁的女儿拿了一袋草虾到表叔开的冰冻厂里去冰
冻。表叔把铁门一拴,就把她搂抱起来,她又撕又咬地一路逃出来,在我的
窗外对驼背嫂哭诉。
利用课余时间看罗素、尼采、卡夫卡的我,每天清晨搭台南客运到学
校上课。客运车驶过千疮百补的路面,经过湾里的南定桥,颠颠簸簸地在晨
曦中行走。当时我当然不知道,南定桥下那一堆堆乱七八糟的垃圾,老是冒
着臭烟的垃圾,就是在制造戴奥辛;也不知道,与我擦身而过的年轻女人几
年后要产下无脑的婴儿。廿岁的我,只知道我不愿意带朋友到茄萣乡去,不
希望朋友知道我住在那么一个肮脏、丑陋、落后、鄙俗的地方。
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茄萣。
※※※
旅居异国的几年,很少想到那个对我不甚重要的茄萣。只有一次,在
纽约的中文报纸上,读到一个警员判刑的新闻。这个警员以贪污受捕,虽然
贪的只是很小的数目,好像是一两千块台币吧!司法当局为了“杀鸡儆猴”,
将他判了死刑。
在遥远的、下雪的纽约,读报的我流下了眼泪,久久止不住的眼泪。
我想起那个拿枪对着自己骨肉的警察,那个载着儿子奔驰借贷的警察,想起
我所常见的那些破烂不堪的警察宿舍、宿舍中拥挤的、成群的幼小子女,还
有那些子女所倚赖的一个驼了背的父亲与他卑微的所谓薪水? 。泪眼中,我
为那个将受死刑的人伤心,人的命,再贱也不过如此吧?那一两干块钱,是
为儿子缴学费的吗?决定他罪应至死的人自以为替天行道,而事实上只是因
为自己不曾受过贫贱的折磨,不知道“贫贱不能移”的艰难,而“杀鸡儆猴”
也只是不敢直接杀猴的借口而已。我的眼泪里有愤愤的不平。
※※※
一九八六年,在踏过千山万水之后,我又回到了茄萣。
兴达港正闹着“绿牡蛎”的问题。可是海滩上没有了垃圾。滨海新建
了一条笔直的大路,车辆很少;渔家用路面来晒鱼翅。戏台一座接着一座,
正演得热闹。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穿着黑色的唐装,卷起裤角,坐在板凳上
看戏。“阔嘴”,也该是这个年龄吧?光着头的国中生跨坐在脚踏车上,望着
台上出神。
我站在路边,望着这些人出神。海水就在耳边刷刷响着,轻轻扑着沙
滩。熟悉的夕阳正在同一个角度缓慢地沉落,余晖把戏台前的人都笼罩在一
层淡淡的霞色里。
从前是一大片鱼塭的地方,现在新开了一条大路,路很干净,很有都
市的气派;拐进一条巷子,却突然又回到了廿年前。一条臭沟上搭着一座又
一座的厕所,所谓厕所,不过是一个坑,粪便就落在沟里,沟就在路边,路
边就是人家的厨房。外销的鱼翅、鱼干,就铺在沟边让太阳晒。
转一个角,又是一座戏台。上好装的演员正在做最后一分钟的准备。
绕到后台,蓦然看见一个满脸大红大紫的年轻女人坐在板凳上,背靠着戏台
的柱子,正在给怀里的幼儿喂奶。
她长得很丰腴,穿着短裤,露出两条大腿晃呀晃的。涂得鲜红的嘴唇
圆起来,正在哼着歌仔戏词,一副悠游自在、天塌下来也没关系的坦然。孩
子有一张圆润的脸,长长的睫毛,满足地吸着奶,在女人的怀里轻轻晃着。
前面锣鼓已开始响起来。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泫然欲泣地看着她,看着她抱着婴儿,像看一幅
永恒的图画;心里的虔敬比我站在罗浮宫“蒙娜丽莎的微笑”前的感受还来
得深刻,来得真实。鄙俗吗?是的。肮脏吗?仍旧。落后丑陋吗?怎么可能
呢?还有什么比这幕后戏台的母子更美丽、更深沉?茄萣乡的意义,不是由
我这种过路人来赋予的。它的价值,它的尊严,就在它的鄙俗之中。在它的
土地上耕耘、海水上挣扎生活的,是眼前这个母亲、这个婴儿。为茄萣乡在
意义的座标上定位的,是阔嘴、是驼背嫂,是满脸油粉喂奶的戏子母亲,是
要在茄萣乡的土地上生生世世的这些人。
啊,这样的生命力!
苏黎世圣诞节的前晚,大雪覆盖了大地,厚厚的一层白雪,像条温柔
的毛毯,无声地覆盖。
黑夜里,雪片漫天漫地地翻滚下来。我突然听见歌声。打开门,赤脚
站在结冰的阳台上张望:纷纷的大雪中站着四个人,手里捧着一点烛光,在
安静的街上,唱歌。藉着雪光与烛光,看得出原来是几个五六十岁的人,胡
子上沾满了雪花。
一首又一首。街边公寓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不知何处的阳台上有
人合唱起来。
甜蜜的歌声里带着感恩、带着祈求,一条街充满着人间的祥和;烛光
在雪地里闪着。
赤脚站在阳台上听歌,冰冷的雪花纷纷洒了一身。
※※※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会写出“野火”那样的作品来。我给过不同的答案,
却从来不曾想过“野火”和我一度引以为耻的茄萣乡有任何关连。在陌生的
苏黎世、在大雪中听歌的一刻,却突然又想起了不重要的茄萣:卖到茶室的
儿女、海上失踪的阔嘴、被捕的大学生、自杀的警员、借贷的母亲? 。啊,
促使我写“野火”的。难道不是像茄萣乡那样与我有过交集的鄙俗乡里?我
对台湾的感情,难道不是来自那些我一直认为与我不同国度的人——阔嘴、
黑鼻仔、驼背嫂——他们却其实早就默默地深深植根于我的民族意识之中?
我所关切的人,难道不正是那个歌仔戏子怀里闭着眼吃奶的婴儿?富而有礼
的苏黎世人在赞美上天的恩宠、祈求世间和平时,茄萣乡的人还在为生活努
力、为作人的基本尊严挣扎;什么时候,茄萣乡黝黑的渔民也和苏黎世人一
样,温饱、自由、人权、尊严,都已是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在月明的
海滩上只需要发出幸福的、感恩的歌唱,为世上其他受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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