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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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箭穿心-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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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宝莉的公公婆婆还有小宝,都没有到医院来过。婆婆大病初愈,不便出门,公公说是要照顾小宝和婆婆,也不便过来。李宝莉担心家里,不晓得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在过,便让万小景过去看看。结果万小景去的那天,家里老小三口人正在喝排骨汤。万小景说,宝莉还担心得要命,其实你们比她过得好多了。婆婆说,哪里好?我把退休金都拿出来贴生活了。万小景说,钱嘛,发给你就是拿来用的,贴自己的生活也是应该。婆婆说,真是巧板眼,我不病她也不伤,我一病她连忙就伤了。万小景真是替李宝莉气得咬牙。万小景说,婆婆,您的时间算错了,是宝莉的腿先受了伤,婆婆才病的。小宝说,万阿姨,你少说两句不行?万小景说,小宝,医院躺倒不能动的,是你的亲妈,你有没有搞清楚呀! 
  回到医院,万小景气愤不过,跟李宝莉发牢骚说,你这两公公婆婆什么德性呀!李宝莉倒想得透,说算了算了,只当我是欠他们的。再说,他们真来了,我还麻烦。万小景说,老话说,婆媳是天敌,她说怪话我还好想,可是小宝呢,他也够呛,一句话都不帮你。李宝莉说,他是小孩子,怎么说也是我的亲儿子,长大了会晓得疼娘。万小景说,我是真怕你到头来养了一头白眼狼。李宝莉说,喂,你少乌鸦嘴。骂天骂地,只不准骂我儿子。 
  医院里就是万小景来来去去地照顾李宝莉。 
  李宝莉的主治医生为李宝莉的腿会诊了几次,觉得如果想要它早点愈合,最好是植皮。医生们便跟李宝莉商量。李宝莉一时没有弄清什么叫植皮。医生说,就是从大腿上挖一块肉下来,补在小腿这个洞里。李宝莉和一旁的万小景都听得心惊胆战。医生说,如果植皮,以你这样的身体,一个星期就可出院,半个月估计就好得差不多了。 
  李宝莉的母亲闻讯赶紧到医院来。李宝莉的母亲说,本来身上只一个窟窿,这一挖,还变成了两个窟窿。我看还是莫植皮了,慢慢地治,总归是要好的。你公婆那边要有事,我去帮忙。钱,我们来帮你凑。你不能伤上加伤。万小景也说,是呀,把大腿的肉挖掉了,那里又一个洞,是不是还得找屁股上的肉来补?你莫搞得满身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李宝莉说,呸,就你说话毒。医生说了,大腿上是健康肉,一下子就长好了。 
  任旁边的人怎么劝说,李宝莉还是咬咬牙决定植皮。李宝莉想法很简单,一是要赶紧出院,不能再往医院塞钱;二是要赶紧好起来,以便出门挣钱养家。万小景说,你公公婆婆有退休金,叫他们先养一下自己和小宝又有什么不行?你这儿,我养你几个月也是养得起的。李宝莉说,你养我?你在我面前叫穷叫成那样,还能养我?万小景笑说,你也好养,顶多我这个月不去美容院,养你的钱就绰绰有余了。 
  动手术的头一天,李宝莉的母亲替李宝莉回了一趟家,说是取几件衣服,实际上是按李宝莉的意思把她柜子里的首饰盒拿了出来。所谓首饰,不过一个金戒指和一条金项链,这都是当年结婚时马学武给她买的。李宝莉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万小景,说替我卖掉,拿它当手术费。万小景说,一点纪念都不留?李宝莉说,不消留了,没得意思。万小景说,你心肠太硬了。李宝莉叹了口气,说这世上比我心肠硬的人多的是,只是他们做的样子不同。 
  万小景没有听懂李宝莉的意思。李宝莉想,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自己一个人懂得就行。 
  这天夜里,李宝莉做了个梦。梦里马学武冷眼横眉、满面怒容地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李宝莉印象中马学武的脸从来也没出现过这种表情。这样子令她感到陌生,也令她感到厌恶。李宝莉百感交集,说马学武,我欠你的人情,我会一笔笔地还给你,我要还得干干净净。可是你欠我的呢?你又怎么还给我? 
  早上醒来时,李宝莉的枕巾都是湿的。李宝莉想起自己的梦,心想,未必我哭了的? 
万小景将李宝莉的戒指和项链卖了五千块钱。李宝莉有点惊讶,说当初马学武买它们恐怕都没有花这么多钱吧。万小景便笑,说我手段一向高明,你不晓得?李宝莉便笑说,我晓得。你是卖我的首饰,也卖你的脸皮。两个加起来,钱就不少。万小景说,呸,替你做事,还要听你的风凉话。 
  其实万小景是将这事说给建建听了,结果建建把它们买了下来。建建出手的是一万块钱,万小景怕露馅,只敢跟李宝莉说了五千。余下的钱,都去填了先前医药费的窟窿。这些李宝莉都不晓得。 
   
 万小景跟李宝莉说,你要是没得我这个朋友,这辈子不晓得会惨成什么样子。李宝莉说,那是。你到这世上是来放债的,我到这世上是来还债的。我先把欠人家的还清再说。你这一笔,我要留到下辈子再还。万小景便笑,说下辈子我要当你的姆妈,一生下来就开始整你。李宝莉也笑,说那好那好,你赶紧把下辈子养我的钱先赊给我再说。先只赊十岁以前的,十岁后的我再慢慢赊。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邻床的病人都笑个不停。 
  李宝莉的病房住着12个人,断腿的烂背的破头的割胃的取胆的老少都有。李宝莉天性热闹,住进去头一天就跟所有人混成熟脸。手术完后,李宝莉下不了床,行动不方便,心里便似着火。如果想让火小,她就不能闲着。一闲下,那股火头就会一直烧到头顶。三天过后,医生说可以稍稍下床走动走动,李宝莉就立即成了这个病房的管家。每个病床上的事她都管。似乎只有帮病友们做这做那,她才感到轻松。李宝莉跟万小景说,一个人如果不想让脑子想事,自己手上就得做事。万小景说,也就你是这样。 
  植皮果然是好办法。李宝莉的伤口恢复迅速。换药时,看到粉色的新鲜肉一厘米一厘米像地里新冒出的小芽,李宝莉不由得怦然心动。那心情,就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也有新芽在朝外冒出。 
  李宝莉出院的时候,建建开车过来送她回家。李宝莉的腿还有一点瘸。建建说,你再莫去当扁担了。李宝莉说,我不当扁担一大家子怎么办?建建说,到我这里来做。我一个月给你两千块钱。李宝莉说,你这像是捐款似的。建建笑了,说我这个老板其实蛮狠。原先请了两个人洗杯子碗盘加上打扫卫生,你要是来了,这堆事就交给你一个人做,我晓得你手脚蛮麻利。算下来,我还省了钱。李宝莉也笑,说原来是想盘剥我啊。建建说,你想一下,我等你的回话。李宝莉想,真是可以考虑一下。建建见李宝莉没吭声,便说,宝莉,十几年前,我跟你说过的话,从来都没有变过。 
  李宝莉的心跳加速了,当真有一点初恋的感觉。那时万小景把建建介绍给她,见面的第三次,建建就说,你蛮对我的性格,我恐怕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李宝莉最终因为建建学历太低而拒绝了他。这么多年来,建建的这句话,她也早忘得干干净净,现在却蓦然跳出记忆。李宝莉想,难道他指的是这句? 
  李宝莉在楼前下车,恰好遇到公公婆婆散步回来。李宝莉没有跟他们作相互介绍。在电梯里,婆婆问,那个男人是哪个?李宝莉说,是小景的朋友。婆婆说,小景怎么没有在一起?李宝莉说,小景今天有急事。 
  晚上,李宝莉刚上床躺下,小宝闯进来。李宝莉忙起身说,快过来,坐一下,姆妈蛮想跟你说说话。小宝说,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李宝莉说,哦,那你就好好做作业吧。小宝说,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李宝莉说,你说你说。你的话就是姆妈的最高指示。小宝说,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了男人?李宝莉怔了一下,说没有呀。我哪里忙得过来?小宝说,那就好。我告诉你,如果你在外面找了别的男人,你就跟我们马家一刀两断。我们一分钱都不会要你的,我立马出门打工,爷爷奶奶由我来养老送终。你莫以为离了你我们就活不成! 
  小宝说完,看都不看李宝莉一眼,摔门而去。丢下李宝莉目瞪口呆地望着砰地被关上的门板。门背后贴满了小宝稚气的图画。最大的一张画有一个长发卷穿裙子的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子。题目是小宝和妈妈。那是儿时小宝最喜欢画的主题。 
  李宝莉突然觉得她紧牵的那只小手,正在拼命朝外挣脱。 
  第二天李宝莉就给建建打了电话,说她不打算去他那里做。建建追问为什么。李宝莉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莫问原因,我难得说出口。你的心我领了,往后你也莫来找我就是。 
  电话那头的建建沉默不语。这阵沉默让李宝莉觉得心里刺痛。 
   
  汉正街以它的喧嚣和热闹再一次欢迎李宝莉。李宝莉回去的头天,扛着扁担,穿过曲里拐弯的街路和密密麻麻的店铺,觉得就好像正看着一台大戏。吵闹和笑骂,快乐与焦急,聪明和愚蠢,潇洒和土俗,都在这街里展示。扁担们担着货,一路走一路喊叫,闪开,莫撞了!过细,擦到了!走上一段,就像看完一个场次。一路下来,声音和色彩,跌宕起伏,大俗大雅,五光十色,光彩夺目。真是好听又好看。 
  李宝莉的心一下就亢奋起来,仿佛是被刺激。她忍不住对着几个店铺高喊着,喂,我又来了,有活就喊我。几个店铺的人都回应着她,说没得问题。都晓得你打架打赢了。 
  李宝莉想,以前在这里讨生活,只知辛苦,不知乐趣。隔了阵子再回来,倒觉得这个地方还真是有味呀。所谓生活,想要过瘾,大概就当是这样的,有声有色,有苦有乐,有悲有欢,有泪有笑。 
  李宝莉还抽空去看了何嫂。何嫂上次跟她一起挨了打,但伤得轻,不几天又回去继续做扁担。何嫂正挑着两纸箱塑料面盆,说是要给一个江西的客商送到码头。李宝莉便陪她走了一脚路。何嫂蛮开心,说宝莉,住医院人都养白了,养得不像个扁担了?李宝莉就笑,说那你也去养养吧。何嫂说,还是养你吧。你一养就好看了,我再怎么养还是一个矮冬瓜。李宝莉便得意起来,说不晓得吧?我年轻时是我们学校的一朵花。何嫂就嘎嘎地大笑,说跟我俩打架,差点把花打残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帮我,结果伤得比我还重。李宝莉也笑,说当了扁担,硬是把花摧残成老树皮。莫讲人情不人情的话,该出手时就出手。说罢她便先笑,何嫂也笑。两个女人就一路放声大笑。李宝莉笑完,就像练了一场气功,浑身上下舒坦。 
  日子又回到以前的样子。不觉时光如飞。
转眼小宝就进入了高考阶段。小宝争气,学习成绩好得不得了,学校有个“火箭班”,个个都是强人,但是不管大考小考,小宝也都从未掉出前三名。晓得的人都说李宝莉孝敬公婆硬是有好报,苦是苦,但是把儿子养成了一个天才,苦得也值。李宝莉一听这话就高兴,脸上的笑堆得层层叠叠。 
  有一天,李宝莉突然发现小宝不管她叫姆妈。跟她说话,也只是低着头,嗯呀几声,难得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李宝莉不解其故,不知他是偶然还是特意,于是留心观察。这一观察不打紧,李宝莉意识到小宝竟是特意。非但不叫她,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小宝还没满18岁,本当是眼睛明亮、阳光满面的英俊少年。但李宝莉却在小宝脸上看到他一脸的阴郁,眼光流转间,没一点快乐。 
  李宝莉憋不住,问他说,小宝,是不是学校遇到什么事?你好像蛮不开心咧。小宝闷闷地说,没得事。李宝莉问不下去。小宝的神情寡然,让李宝莉有心惊之感。李宝莉蛮发慌,就抽了个空,跑到学校找小宝的老师,问小宝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老师说,不会有什么事吧?学习压力大了,又是青春期,大概总会有一点波动。老师说完又问,小宝的父亲去世了吧?有几年了?李宝莉想了一下说,八年了。老师说,学校是指望小宝考清华北大的。家长如果发现他的情绪不对,一定要及时沟通,现在是他的关键时刻。李宝莉忙不迭地答应。 
  回去的路上,李宝莉想,马学武居然已经死掉了八年。 
  这天晚上,李宝莉早早回家,她想跟小宝好好地谈谈。李宝莉买了许多小宝爱吃的菜,让婆婆休息,自己亲自下厨,弄出一桌丰盛的晚餐。婆婆不解,说你发什么疯?李宝莉笑而不答。 
  吃饭时,小宝虽然没有跟李宝莉说话,但却大口大口地吃得蛮香。李宝莉说,多吃点,把身体调养好,争取考个好大学。小宝没作声。李宝莉说,我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就只一个目的,要让你将来有个好前程。现在是你的关键时候,你一定要放下担子,搞好你的学习。婆婆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几时要你来操这份心了?李宝莉说,我是他姆妈,我应该多多关心他才是。马家将来就靠他来撑门面了。小宝淡淡地说,既然是我们马家的事,就不用你多嘴。李宝莉怔了怔,说你这是什么话!我在马家养老抚小,是马家的媳妇,更是你马小宝的亲妈。小宝仍然淡淡地说,这是你该做的。其他的,都与你无关。李宝莉有点恼了,说你放屁!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呀?李宝莉的婆婆连忙替小宝撑腰,说你这算什么长辈,开口就讲粗话。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才得小辈尊重。李宝莉的声音放大了,说小宝讲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呀?要把我开除马家?小宝说,你声音小点行不行?你跟奶奶说话像晚辈跟长辈说话吗?我跟你讲,你要是吼了奶奶,我会对你不客气的。李宝莉一口恶气涌上心头,她说,你有什么能耐对我不客气?小宝说,我只想告诉你,虽然你生了我,但是你不配当我的妈。www 


 李宝莉呆住了。她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恶毒的话。她的喉咙像是被小宝的话卡住,张了几下,发不出声。李宝莉站起来,一句话未说,伸出手,照着小宝的脸就是一巴掌。多少年,她怜惜小宝小小年龄没有父亲,几乎对他不舍得动一根手指头。现在她却觉得,只有用巴掌,才能把他打清醒。让他认识到,他是娘的命,而娘就是他的根。 
  李宝莉的婆婆却不依了。她见李宝莉出手打小宝,立即扑过去厮打李宝莉。嘴上叫道,搞邪了,你居然敢打我的孙子。我跟你拼了。李宝莉的公公见状也急了,他一边扯劝一边教训李宝莉。公公说,你有理说理,怎么能动手打人?怪不得儿子不想要你这样的妈。你不想想,他几大,你几大? 
  李宝莉被公婆的话所激怒,她大声吼道,小宝敢这样说话,都是你们在背后教唆的。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老来丧子,小宝少小丧父,你们怎么对我,我都能忍。但小宝要是连娘都不认,我就不能忍。 
  李宝莉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在这个家大吼小叫了。似乎马学武走了之后,她就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她天天记得母亲送给她的那个字,忍。现在,她却不忍了。李宝莉对自己说,我是忍无可忍。 
  小宝冲到李宝莉面前,用他高高的身躯挡在李宝莉和他的爷爷奶奶中间。小宝说,我告诉你,李宝莉,你要敢欺负我爷爷奶奶,我做人不放过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不是我爸爸,天天在你面前忍气吞声,活不下去,就去跳江。我不是那样的人! 
  小宝与李宝莉对吼着,他的声音比洪亮的李宝莉的声音更加震耳。李宝莉呆掉了,连连道,你、你、你……却你不出后面的字来。李宝莉虽然被小宝的震耳欲聋的高音所震撼,但更让她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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