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板双手交叠在隆起的肚皮上,闭上眼点点头。“我老了。人老了脾气慢慢就变了,看电视也会流眼泪了。明知道是编的,是假的,可眼泪还是要流出来。连眼泪都不听话了。那天你第一次来这里,黄东阳夸你夸得口沫横飞。我拨开窗帘看你与雪虎对峙,觉得黄东阳夸得对。你是个人才。越是人才,入这个圈子我越要慎重考虑。要当祸害,也不能当蟑螂这种小祸害。祸害越大越值钱,祸害越大越厉害。等到没人能奈何你这个祸害了,你就成了祸害的祖宗了,你就功成名就,雄霸一方了。”
秦雪雷盯着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
蔡老板站起身向外走,说:“明天开香堂接你入会。好好洗个澡,该换的衣服何阿姨会拿给你的。”
蔡老板走了。秦雪雷盯着落地长窗,长窗上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影子好像被粘贴在长窗外的黑暗上。影子像一幅画在黑板上的粉笔画。红粉笔画。
第二天吃过晚饭,秦雪雷来到蔡老板的书房。他换上了一套何阿姨送来的新衣服,白亚麻布衬衣,深蓝色双排扣西装,深蓝色西裤,深黑色皮鞋。穿这套衣服他必须挺直身子,浑身上下紧绷绷的。他喜欢这种感觉。
蔡老板的书房在二楼东面,大约有一百平方米。宽大的红木写字台装饰着镂刻精美的花纹,乌油油发亮。贴墙一溜儿八个柜子,摆着瓷器、玉器、名酒和书籍。落地窗前放着一块黄色石头,一米见方,形状酷似飞驰的骏马。石头的椭圆形底座包了一层金箔,闪闪发亮。书房里用活动拉门隔出一个单间,悬挂一幅三尺中堂,泼墨山水,气势淋漓。单间里设一张茶桌,茶桌上一套紫砂茶具沉静圆润,香韵飘流。茶桌对面有个黄澄澄的棋墩,两只乌木棋盒里装着缠丝贝壳棋子。一只水晶鱼缸里几尾金鱼悠然游动。
蔡老板从敞开的拉门里走出来,去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坐下。写字台前左右摆开两把高背椅,坐着四个人。蔡老板让秦雪雷一一拜见。第一个人叫蔡耀东,五十岁左右,身材矮胖,脖子上一圈肥肉。此人是整个公司的财务总监。第二个人叫蔡建江,四十来岁,中等个子,剃着寸头,露着一脸精明。蔡建江管理蔡家在梅港开设的所有桑拿房和歌厅。第三个人足有一米九高,肩宽背厚,膀阔腰粗,黑里透红的一张国字脸,颧骨高耸,双目有神。这个人叫陈三全,负责香港到梅港、梅港到内地的运输。第四个人瘦长驼背,戴一副无边眼镜,双臂奇长,两只手瘦骨嶙峋,小拇指留着半寸多长的指甲。蔡老板让秦雪雷称呼此人“三叔”,三叔打理蔡家在梅港开办的三处地下赌场。
蔡老板介绍一个,秦雪雷就鞠一个躬。蔡耀东点头微笑。蔡建江冷冷地客套了几句。陈三全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使劲握秦雪雷的手。三叔咳嗽两声,掏出手帕按在嘴上,上下打量秦雪雷一遍,微微颔首。
蔡老板起身从南边柜子上取下一尊关公像,双手捧着放在写字台上。陈三全把一个青铜香炉摆在关公像前。
蔡老板说:“本来应该让你大哥黄东阳做你的引荐人。东阳是会里的闯将,拼杀这些年,帮我在梅港站稳脚跟,有汗马功劳。可他去香港避风头,一时回不来。既然你救过东阳的命,又是他的小老弟,我替他做你入会的引荐人。盼望你今后拿出一家人的劲头来,好好为本会出力。”
众人齐声庆贺。陈三全大声说:“兄弟,咱们蔡老大好生瞧得起你!会里这么多兄弟,有哪个是蔡老大亲自引荐的?盼你今后不要辜负老大的情意!”
秦雪雷回身跪在地下,要给蔡老板磕头,被蔡老板一手拉起来。“我当你是兄弟,就不受你的大礼。咱们男子汉这一辈子除了给父母磕头,只剩下做顶天立地的事业,让别人给咱们行礼。好了,上香。”
秦雪雷点燃三炷香,插在关公像前的香炉里,然后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书房里的丝毯很厚,磕头并不疼痛。秦雪雷行完大礼起身,陈三全将一只瓷碗倒满茅台酒,放在桌上。秦雪雷拿起一把象牙柄小刀,割开手腕,将血滴进酒碗,一饮而尽。
蔡老板用一条手绢给秦雪雷包上伤口,轻声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小兄弟。咱们风雨同路,闯天下,办大事。”
秦雪雷的血很热,热得他说不出话。他不想哭,也没有眼泪。一股热气从里往外迸发,带出一身薄薄的汗水。他终于完全踏进了这个圈子。看着蔡老板的眼睛,他知道这个圈子对他来说是命中注定。命运先是将他推进了一个新世界,然后又将他推进了这个圈子。虽然这个圈子并不是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但他待在这个圈子里觉得温暖安全。这种久违了的感觉无与伦比。
蔡老板握住秦雪雷的手。秦雪雷的手又湿又凉。
第十五章
一
金小明最近过的不安逸。在四川话里,不安逸就是不舒服。四川人是最看中安逸这两个字的,因为这两个字里包含着洒脱与慵懒,闲适与豁达。虽说不远千里来梅港开理发店辛苦了一点,但老婆漂亮,又烧的一手好菜,儿子活泼伶俐,调皮可爱,收工后还能和四川老乡来几圈“血战到底”的成都麻将,不算彻底“安逸”也差不了多少。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要命的“不安逸”还是来了。
那天夜里金小明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两个人扭打,其中一个是警察,另一个人手里有把刀。后来两个人不打了,拿刀的那个人跑掉了。金小明心里嘀咕,看来警察也怕明晃晃的刀子。嘀咕完他接着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开店门,十点半老婆带着五岁的儿子来店里帮忙,差一刻十一点派出所的民警和几个便衣来了。金小明不知道警察找上门来有什么事,心里打鼓。民警说昨天晚上附近的停车场里有人斗殴,问他看见什么情况没有。金小明回答说什么都没看见。几个警察出门要走,其中一个便衣瞧见金小明的儿子蹲在树坑边玩土,嘴里叼着一个黑塑料牌。便衣多了个心眼,把那小牌子从孩子嘴里哄出来一看,是个警号牌。这下便衣可不答应了,进屋翻来覆去审问牌子的来历,急得金小明的老婆围着理发椅团团转。金小明虽然知道把事情抖出去没什么好,无奈被逼不过,只好吐露实情。便衣带他去派出所录口供签字,告诉他必须随传随到,协助调查。民警把他送出派出所的大门,叮嘱说他反映的情况很重要,在进一步查证期间不得离开梅港。金小明耷拉着脑袋回家去,准备接受临头的祸患。
当天晚上街面的地头蛇阿东来店里理发。理完发阿东让金小明关了店门,说要跟他聊聊天。金小明心里猜中了七八分,战战兢兢地奉命照办,还诚惶诚恐地给阿东敬上一杯热茶。阿东塞给金小明一个信封,东拉西扯几句闲话。等话题转到派出所取证的事,阿东就开始不断启发丰富金小明的想象力。比如说拿刀子的人与那个警察认识,比如说拿刀子的人与那个警察谈了交易,再比如说拿刀子的人给了那个警察一些钱。金小明听得目瞪口呆,浑身淌汗,越来越害怕。阿东让金小明去派出所改口供,金小明支支吾吾不敢答应。阿东笑眯眯地提醒金小明,改不改口供是他的事,反正警察局已经下命令不让他离开梅港,今后他还得在这片地面上混日子。说这些话的时候,阿东嘴里那颗镶金门牙闪闪放光,阴阳怪气的笑声让金小明直起鸡皮疙瘩。
金小明把自己关在小店里琢磨了一宿。事情明摆着,有人要整那个警察,想拿他当枪使。信封里是五千块钱,金小明数了好几遍。这笔钱对他不是个小数目,累死累活干一个月最多只能挣一千多块,得修理一百多个人脑袋呢。他惹不起阿东,阿东手下的兄弟随便动动手,就能让他这个安身立命的小店马上粉碎。谁想得到自己的倒霉儿子偏偏拣了那个倒霉警察的牌牌呢!金小明买回来一瓶白酒,一包花生,喝得醉醺醺地睡了。
隔一天金小明去派出所改口供,说看见那个警察收了那个拿刀的人的钱。在笔录上签字的时候他的手直打哆嗦,被负疚感压得抬不起头来。他活到今天从没干过的缺德事终于功德圆满地完成了。民警一个劲地夸奖他明道理,有觉悟。他觉得道理和觉悟就是把一个人推下井,再扔下去几块大石头。那个人不晓得是被砸死还是被淹死。淹死要好些,起码不会血淋淋。
下午给客人刮脸,刮破好几处,气得客人直翻白眼。给一个女客人烫头,差点把头发给烫糊了,女客人尖声叫救命。当然,是救她宝贝头发的命。金小明和女客人都不知道头发是有生命的东西,叫救命并没叫错。晚上阿东又来了,笑嘻嘻地称赞金小明够意思,留下另一个信封,硬拉金小明出去喝酒。金小明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地被阿东扶回理发店。早上醒来,忍着头疼数一遍信封里的钱。五千块。金小明回家找老婆。他们租的屋子太小,只有夫妻办事的时候金小明才回家睡。他一大清早的归来让老婆吃了一惊。孩子还没睡醒,两人就把事给办了。完事后老婆像个小猫蜷在他怀里,他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如今事情过去快二十天,金小明还是放不下。他因此而不安逸。那一万块钱他派了用场,装修了店面,买了一台新烫发机,给父母寄一部分盖房子。弟弟在信里告诉他,老娘让他这个春节无论如何要回四川。他希望装修以后理发店的生意能够好些,那样年底回家手头会宽裕点。农村最讲排场和面子,他希望老娘腰杆挺得直直的在人前夸耀有个孝顺能干的儿子。他依旧不安逸。那个警察会怎样呢?肯定完蛋了。金小明很痛苦。
这天下午店里铺地砖,工人们的手艺不错,缝勾得干净利落。金小明带三个工人去外面的大排档吃晚饭,花了四十多块钱。他九点钟回到店里,刚打开墙角的电视机,外面进来三个人。金小明先招呼其中一个坐到理发椅上,抖开围帘,问要理什么式样。客人对着镜子笑笑,笑容古怪。金小明在镜子里回了一笑,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人,举着手,手里有个东西。金小明还没来得及回头,后脑壳就重重挨了一下。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金小明在一片漆黑中醒过来,嘴被布条勒得紧紧的,疼痛难忍。马达声和水声传进耳朵里,他感觉到有节奏的晃动,知道自己在一条船里。将他缠裹得毫无活动空间的麻袋仿佛粘贴在皮肤上,全身裸露的部位扎扎地刺痒。金小明喘不上气,连吞咽吐沫都艰难费力。惊惧恐慌几乎将他的心脏踢出胸膛,胃里强烈的痉挛使他呕吐,有些流体从鼻子里喷出来。他想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要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猜测将他压垮,他浑身瘫软颤抖,裤裆里湿漉漉的。
马达声和水声毫不停歇,船仿佛准备就这样永远开下去。金小明渴望这样。即便永远被捆绑在麻袋里,即便永远挣脱不了窒闷的黑暗,即便永远忍受痉挛和痛苦,他还是渴望这样维持原状,什么也不要发生。他开始绝望地扭动身体,用尽所有的力气挣扎。绳索和麻袋释放出可怕的力量,把他缠得更紧了。面对没有半点回应的黑暗,他清楚死亡马上就要到来。
两个人抬起麻袋,朝着黑沉沉的水面悠了几下。麻袋重重地落下去,在瞬间消失。没有人听到金小明最后那声嚎叫。麻袋下面系着一个大铁块,大铁块拖着金小明迅速坠向海的深处。远方的海岸线闪烁着灯火,船掉头回港。两个人站在船舷旁点上香烟,另一个人走进笼罩着船尾的浓浓雾气。大海很平静。
二
一个人在深夜独坐,品味心里盛不下的酸楚,这是楚天梅给“寂寞”下的定义。他关了灯在沙发上坐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酸楚一阵接一阵地泛上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酸楚过后,他体会到生命的虚无,倦怠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虚无在黑暗中闪着蓝光,像电一样打人。楚天梅记不清楚到底被打过多少次,每一次打击都彻骨痛心。他心甘情愿接受虚无的虐待,因为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如同扑火的飞蛾撞向那蓝色的闪电。楚天梅掐灭烟头,躺倒在沙发上,慢慢睡着了。
他梦见一个女人飘在河水中央,他站在岸边向女人眺望。风将女人吹到海上,海上盛开一树艳丽的海棠。他伸出一只手,手掌覆盖了整个海面。女人化做青烟,穿过指缝,袅袅升上天空,在云端里向他微笑。他看不清楚女人的脸,只能瞥见女人雪白的牙齿反射出的寒光。鸟飞过来,也露出牙齿,不停开合着长长的喙。鸟一过来女人就消失了,他因此而憎恨鸟。鸟不是贼鸥,不是海燕,不是矶鹞。它们在海天之间肆无忌惮地穿梭,割裂他头顶的天空。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女人去了哪里,但天空被鸟的黑色翅膀遮蔽。他咬紧牙关,面容扭曲,满头大汗地醒来。
虚无在睡梦中隐遁。楚天梅翻身坐起,擦拭额头的汗水,感觉轻松自在了许多。他拿起一支烟掂了掂,把烟放到茶几上,起身去看电子邮件。这已经是第三遍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躁动的激情使他兴奋得像个孩子。
梅之木:
过客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想必是遇到了响马或者劫匪。你听没听过电视里的评书连播?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经常喊的口号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牙蹦半个‘不’,管杀不管埋。”你是把好汉们赶走了,还是留下银子了?留下银子未免不够好汉!
看来生命的脆弱使你产生了一丝动摇。放心,只有一丝,不会把你摇垮的。人看似生命的主人,实际却对生命无能为力。任谁体会到这一事实,都会萌生放弃的念头。可惜你有太多的东西放不下。这是你的好处,也是你的不好处。如果你放下背负的十字架,可能连个“过客”都算不上。命中注定,你必须扛着你的十字架经过生命的山谷。我的心痛,因为我好怜惜你!
知道你要结婚的消息我很惊讶,我原以为你身上不存在能使你与任何人结合的那种情感。过了几天我想通了,也许不存在那种情感,但一定存在着某种欲望。我猜是生存的欲望。按照我的理解,驱赶萦绕在你心中的寂寞,追求权力赋予你的自由,以及获取你应得的地位,都是生存欲望的现实存在。
听起来我像个哲学老师还是像个心理学教授?你了解,这不是我的风格。我的风格是尖锐的讽刺与揭露,是发现你的痛处并往上面洒点盐末的快感。我承认我有虐待狂的倾向,也可以说虐待狂的倾向是大记者的风骨。当我从揭露与批判中得到满足,当我竭尽全力鞭笞伪善与欺骗时,我发现了这个倾向。
为了使你的生存欲望赤裸裸地存在,为了不使你自己在虚无的旋涡中迷失,为了不使你在绝望与疲倦中消亡,你需要谎言与欺骗。虽然我最终决定在真实中生存,但我做出这个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