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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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骚-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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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秀也说:“采采,咱家真是养不了它呀!”

  采采哀求道:“我每顿少吃一点省下来给它不行吗?你看它多可怜啊,又没吃的又冷得发抖,还受了伤,要是没人要它,它就要死掉了!”

  但是常福生还是不答应。他不是不愿意,他是太知道这个家啥也没有,人糊口都难,再来条狗从人嘴里夺食,他真怕连采采都养不大呀!

  常福生硬起心肠,拉采采走,但一向温顺乖巧的采采突然挣脱了他的手,跑到狗旁边抱住狗儿哭了起来。阿秀很为难,对常福生说:“要不,咱就依了她?有时候我出门,丢下采采一个人,有条狗陪着她我也放心。我们一人省一口,也就可以养它了,再说它自己也会找东西吃的……”

  常福生皱起眉头说:“为了条狗,弄得大家都吃不饱犯得着吗?”

  “我是觉得采采这孩子,从小这么乖这么懂事,没向咱们要过任何吃的穿的,连个玩具也没有要过……她第一次想要个东西,咱们都不许……”说着阿秀突然哭了起来。

  阿秀一哭,常福生就懵了,急忙说:“你别哭,她想要咱就让她要吧,你别哭啊!”

  见父母准了,采采破涕为笑,忙把狗儿抱起来,欢天喜地地跟在父母身后走了。那狗很乖巧,哪怕采采不小心弄痛了它的伤口,也一点不挣扎,只把头深深地埋在采采的胸口。

  采采抱着小狗,高兴地对阿秀说:“妈妈,狗狗身上好暖和呀,晚上我要抱着狗狗睡,这样就不会冷了!”

  阿秀怜爱地望着寒风中她瑟缩的小身子,心里一酸,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常福生说:“你看你,不是让带回狗了吗?采采都不哭了,你哭个啥呢?”

  阿秀抹着泪说:“没啥,我是高兴呢,这孩子总算有个玩伴了。”

  小狗一身黄毛,常福生给它起名叫黄虎。黄虎在阿秀和采采的精心照料下治好了腿伤,并很快长成一条大狗,蹲在那里半人高,虎虎有生气,还真有点狗如其名呢。

  黄虎和采采整日形影不离,白天一起干活玩耍,晚上搂着睡在一处,吃饭时有什么好的采采总要分些给它。闲时采采有什么话也喜欢去对它说,那狗就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听着,眨巴着眼睛,一副很专注地侧耳倾听、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常福生依旧拉纤。随着宁河盐业的复苏,航运业也恢复了兴旺,活儿比以前好找了。他虽然累死累活依然不能让日子过得更好一点,不能在宁河镇重新盖起房子,但总算能让一家人吃饱肚子了。

  这年夏天,常福生接了趟去重庆的活儿。这段时间重庆对宁河盐的需求很大,好多船运都是去重庆的。虽然明知是抠算盘的船,常福生还是决定去,他不想耽搁时间,只希望有活儿干就尽快接下来,拉完这一船赶紧拉下一船,多干活多挣钱。住在河边冬天实在太冷,他想多攒点钱给阿秀和采采做件新棉衣,再买床新被子,旧被子已经千疮百孔,棉花破碎不堪,又黑又干,一点也不暖和了。

  走了两天,常福生越来越觉得不舒服,头昏沉沉的,四肢乏力,还开始咳嗽。他想,糟了,可别是病了!前几天下暴雨,窝棚漏了,他把她们娘俩安置在没漏的一边,自己淋了一晚上雨,第二天雨停了才重新修补搭建棚子。唉,早不病迟不病的,偏偏这时候来生病,这时候病不得呀,好歹也要撑着把这趟走完,不然以抠算盘的吝啬,一个子儿也不会付的。

  勉强拉到重庆,同伴见他病了,劝他留下来去医院看看,歇几天再回去。他一听急忙摇头,在这里住旅店得多少钱啊,去医院看病他也看不起,如果住在这里病好不了,这么远还得花不少路费才能回去,那这一趟就白辛苦了,还不如趁病还没加重,赶紧回去得了。

  抠算盘阴阳怪气地说:“常福生啊,你别要钱不要命,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跟船拉不动纤了,我是不会白养着你的!”







一零七




  常福生急忙说:“我拉得动拉得动,不过是点小感冒,不要紧的!”

  话是这么说,可从码头走上岸,那一坡台阶走起来他都觉得有点吃力。他想起有首《挑夫谣》这样形容道:重庆不平坦,山城多坡坎,

  挑担走上坡,脚杆酸又软,

  挑担下坎坎,脚杆打闪闪,

  上岩又翻垭,坡坡够得爬,

  一身汗淋淋,气都出不赢,

  抬头往前看,梯坎不断纤,

  低头向后瞧,山路条是条,

  想过一匹山,要爬大半天。那台阶又高又陡,他双腿无力,很想像拉乱脚纤一样四肢着地,把两手也撑上去,又怕别人笑话他像狗一样爬着上台阶。这船码头可不像拉纤时的荒郊野岭,没人看见,想怎么拉就怎么拉,涉水时怕衣服有阻力,也怕磨坏了,还可以脱得赤条条的。码头周围人来人往,货船装卸货,客船下人,那些人经过他们这一群衣着褴褛的纤夫,都以冷漠鄙视的眼光看着,捂着鼻子匆匆而过。

  同伴邀约着去了茶馆,是江边简陋的露天茶馆,搭一个竹棚,除了有一个屋顶遮一下烈日和雨,四面都是空着的,几张桌子几把竹椅,一些缺了口的盖碗茶杯,一个炉子上烧着开水,就是一个可供路人歇脚的茶馆了。这样的地方,才是他们这些船工可以放心消费的。

  常福生也和同伴一起来到茶馆,要了一碗浓浓的沱茶,几口滚烫的热茶下肚,头上冒出汗来,觉得轻松了一点。他们都喜欢喝沱茶,这茶味重,喝着过瘾。同伴们要了些瓜子花生,椒盐胡豆,一边吃喝着,一边打起牌来。常福生从来不参加,他既不想赢别人的钱,也不想输掉自己的钱,虽然他们赌注并不大。

  天气炎热,坐在竹棚的阴凉处,吹着河上刮来的风,常福生觉得很惬意。像他们这样的下力人,能在劳累之后喝碗茶歇口气已经觉得很享受了。他想到阿秀和采采还没来过重庆城呢,要是有一天能带她们来逛逛该多好!他在这重庆来来去去,虽然从没进过大商店、大饭馆,好歹也还是看过它的繁华热闹。

  他靠在竹椅的椅背上睡着了。梦里他右手牵着采采,左手牵着阿秀,带着她娘俩逛重庆城。阿秀惊叹着看到的一切,采采高兴地又蹦又跳……他给她们买了漂亮的花布做衣服,给采采买了五颜六色的糖果,还带她们去路边的小饭店吃豆花饭,点了好多菜,有烧得油汪汪的红烧肥肠,有大白豆炖的猪脚,皮子肥肥的糯糯的,吃起来好不过瘾,还有盐菜扣肉,那三线肉每块都一条瘦一条肥,肉皮用酱油和白糖煎过,蒸出来皮子起皱,咬一口直冒油,满嘴那个香呀……

  对了,还有黄虎,采采和黄虎一刻也不分开,现在它也是家里的一员了,不能丢下它,也要带它来开开眼,打打牙祭。给它来一碗炖排骨,又有肉又有骨头啃,它一定扑上去吃得兴高采烈……

  旁人看着常福生,看到的是一个皮肤晒得黑红油亮的男人,摊开四肢靠在椅上睡着了。他穿着件烂得跟渔网似的背心,那背心早已经不是原本的白色,变得灰灰黑黑。他微微张着嘴,轻轻打着鼾,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谁也不知道,他正做着一个无比美好的美梦……

  抠算盘的船又装了货拉回宁河镇,常福生仍跟船回去。他的病不仅没减轻,还因为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加重了,不仅越咳越凶,还发起高烧来。同伙劝他上船躺躺,他摇摇头说抠算盘不会准许他不出力的,还是撑着拉纤唱号子。

  他只觉日头火辣辣的,晒得更加头昏眼花,喉咙也火辣辣地痛,声音嘶哑了,有点唱不出来。他弓着背,努力拉着纤,只觉头上的汗水雨点似的往下滴,有些来不及擦,淌下来进到眼睛里,使得眼睛一阵刺痛。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深刻地体会到为什么人们叫他们水爬虫,的确,他就是在爬,虫子似的一曲一伸地爬着,永远也直不起腰来,在水里,在水边,纤绳勒进肉里,把岸边的礁石都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来。

  病痛和烈日使他情绪低落,勉强唱道:想我们众船工生活悲惨,

  风里来雨里去牛马一般;

  拉激流走遍了悬岩陡坎,

  船主打船主骂血汗吸干;

  衣无领裤无裆难把人见,

  生了病无人管死在沙滩;

  船打烂葬鱼腹尸体难见,

  抛父母弃妻儿眼泪流干。






一零八




  抠算盘一听,站在船头破口大骂:“你个死样的,大中午唱这么晦气的号子,马上要过险滩了,你就不能唱个有点活气的?”

  常福生打起精神,唱道:连手们,

  白龙滩,不算滩,

  拿起桡子展劲扳,

  千万不要打晃眼,

  使力闯过这一关。

  扳倒起……

  号子声刚落,常福生就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大伙儿急忙把船停住,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船上,又掐人中又灌凉水,才让他醒了过来。一个船工说:“福生不行了,不能再拉纤,就让他在船上歇着吧!”

  抠算盘脸色铁青,正想发作,转念想到那次船工们在过险滩时做手脚,差点让他一船货翻进水里,心想过了这个险滩再收拾你。哼,上次你吃了我的黄瓜还鼓动船工们跟我作对,这笔账咱们还没算呢!

  没了常福生当号头领唱号子,过险滩船工们步伐不齐,又增加了几分危险。好在船工们都有经验,还是让船顺利通过了。

  到了晚上,抠算盘叫了几个船上的心腹,用船板把常福生抬下了船,扔到岸边一块礁石上。他望着已经烧得迷迷糊糊的常福生说:“嘿嘿,跟我作对,没好下场!我早就打了招呼,不能干活了别想我白养着!你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第二天一早,抠算盘就催着开船。船工们还以为常福生在船里休息,谁也不知道他竟已经被丢弃了。到了中午,常福生才清醒过来,他是被烈日晒醒的。原本就高烧,加上毒日头,真如在地狱的油锅里煎熬。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一块被阳光烤得热乎乎的礁石上,四周静寂无人,江边空空荡荡,抠算盘的船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常福生急火攻心,骂道:“你个抠算盘,你可真毒啊,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不禁吓了一跳,心想自己不仅是靠力气,也是靠这嗓子吃饭的,要是嗓子坏了,以后还怎么唱号子呢?转念却又哑然失笑,自己被丢在这前不沾村后不靠店的荒郊野岭,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呢,倒先担心起嗓子来了。

  太阳晒得他难受,他挣扎着爬下礁石,躲到礁石的阴影处。虽然太阳很毒,但还是值得庆幸现在是夏天而不是冬天,不然晚上寒风刺骨,冻也冻死了。

  一连几天,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倒是有过几艘路过的船只,但都没有停靠,离得太远看不见他,他喉咙肿痛又失了声喊不出来,只得眼巴巴看着它们开过去了。

  渴了他爬到河边喝点河水,饿了却没有东西吃。如此过了几天,他越来越虚弱了。他身上,有一小包糖果,是他做了那个美梦之后专门去商店给采采买的,他觉得这孩子真可怜,长这么大就没吃过几回糖,更别说这种包着玻璃纸的漂亮糖果了。这两天,他好几次把糖果拿出来,忍了忍又放回去,心想好不容易下个狠心给孩子买点糖,不能让自己给吃掉了。

  这天他饿得不行,又拿出糖来,发现那糖在高温下已经有点融化了,黏糊糊地贴在糖纸上。他狠了狠心,吃掉了几颗,心里说:孩子啊,爸爸对不起你,可是爸爸不吃就要饿死了,爸爸舍不下你们啊……

  眼泪从他晒得已经干裂起壳的脸上流下来,流到裂开的嘴唇上,让那些血口子一阵刺痛……

  他把糖纸一张张用河水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礁石上晒干,收起来小心地保存下来,指望着有一天还能回到自己那个简陋但温暖的家,见到自己牵肠挂肚的亲人。

  每天,他晕晕沉沉地躺着,时而清醒,时而昏睡过去。醒着的时候,无聊中他就看着远处两座高高的山峰,那山远看像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一前一后正在追逐一样。山叫太公山,当地的人都说那是太公追太婆。

  在县城东南还有座高山,山嘴有一洞桥,桥下一巨石,像雄鸡展翅,名为鸡公嘴,它的斜对面,有一光秃秃的巨石,像凌空飞翔的天鹅,鸡公嘴正好与飞鹅相对,人们就把它叫做鸡公赶飞鹅。所以有句俗语说:太公追太婆,鸡公赶飞鹅。







一零九




  这个典故他曾经讲给阿秀听过,说等他老了,他也仍然要像太公追太婆一样追着她,把阿秀逗得哈哈大笑。可是此时想起,他不禁一阵心酸,不知道还有没有白头到老的那一天……他不敢想像,真丢下她娘俩走了,她们该怎么办……

  阿秀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常福生回来,算算日子早就该到了呀!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在路上耽搁了?她住在这荒凉的江边,也没个人通信息。老王说,你到码头去打听打听吧!她带着采采跑到码头,人家说,抠算盘的船前几天就回来了,现在又装货走了。想找一起的船工打听一下,又一个没找着。阿秀一急,坐在路边就开始哭。

  采采说:“妈妈你别哭,咱们让黄虎去找爸爸吧!”

  阿秀说:“你爸爸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不然怎么又没回来,又不托人带个信回来?他走得这么远,黄虎能上哪里去找他呀!”

  “不一定,试试嘛!黄虎跑得可快了,鼻子又很灵。或者,让它带我们一起去找爸爸也可以呀!”

  阿秀听了,觉得有道理,狗总比人会找人。于是她急急忙忙赶回去,收拾了一点东西,拿了件常福生的衣服给狗嗅了嗅,就带着采采上路了。

  这天早上,常福生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初升的阳光里,一只黄狗在河边石滩上跳跃着,奔跑着,那一团毛茸茸的黄让他的双眼感到很温暖……接着,他看到狗的身后,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个是蓝色的,一个是淡红的……

  狗奔到他身边,扑到他身上,把虚弱的他推倒在礁石上,伸出湿漉漉的舌头热情地舔着他,又扭过头朝着那两个身影一声声叫着,好像在说:快来呀,我找到男主人了!

  常福生摸着狗头,热泪不由得流了下来。黄虎找到了他,带来了他的亲人,他病饿交加,本已经支撑不住,这时蓦然见到亲人,顿时坐起身来。

  采采也看见他了,放开阿秀的手,叫着爸爸飞跑过来,一头扑进他怀里。他紧紧地抱着这个轻轻的小身子,心里又温暖又踏实……突然,他想起什么,从身上摸出黏糊糊的一粒糖,那是他最后一点舍不得吃的食物,还有一叠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糖纸……阿秀也来了,摸着他枯瘦如柴的手,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流。他心里一宽,又晕了过去……

  常福生在家养好病后,阿秀不再放心他一个人跟船走了,每次都让黄虎跟着他去,如果有什么事,好让黄虎带个信儿回来。采采很舍不得朝夕相处的黄虎,但为了爸爸的安全,她也愿意忍受和黄虎的分离。

  从此,常福生就带着黄虎一起拉纤,每当抬头看到船头上站着的狗身影,他就感受到家人对他的关怀与牵挂。遇到什么事要耽搁,他就写个纸条让狗带回,有时候估计没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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