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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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骚-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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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花了这么多功夫来做这几件事,恐怕只是拿几句话打发他是不行的,这家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你我两家已经定亲是宁河镇人尽皆知的事,沈玉林这么做,是铁了心跟我们两家作对了?我看,他未必有这么蠢吧?”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在这宁河镇也走了好几个年头了,都不认识我女儿,怎么会突然对她有这个心了呢?你说……会不会是杨延光指使的?”

  “有可能,杨延光又不是傻子,咱们两家联姻,他还能不知道为了什么?”

  “可恶!”

  两人说了半天话,虽然还是没有想到该怎么办,但是把杨延光和沈玉林痛骂了一顿,心里痛快多了。

  杨延光本来只是猜测沈玉林的举动是为了追求赵家小姐,后来听到人们都这样议论,更加确信无疑。得知第三件事是什么之后,他马上想到把桃林买下来并且派人看守,以防赵张两家搞破坏。

  当然,这么做了之后,他不会忘记去向沈玉林卖这个人情,特别是得知赵源清也派人去想买这片桃林之后。沈玉林自然感激不尽,送了一块上好的玉给他新生的儿子做贺礼。

  一天傍晚,赵源清在路上碰见了杨延光。两人寒暄几句后,杨延光就准备要走。赵源清犹豫了一下,叫住他问:“杨老板,有件事……有件事想问问你……”

  杨延光停下脚步说:“赵老板有什么事?”







五十五




  “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想问问杨老板最近为什么突然买下陈家那片桃林?”

  “哦,这事呀,说来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我家老母特别喜欢吃陈家那片桃林结的桃子,每年都嘱咐我桃子熟了要早点去买。我想既然老人家喜欢,还不如买下来尽尽孝,可以让她随吃随摘。”杨延光随口答道,显得很自然。

  但是赵源清听来,觉得他对答如流,好像是事先就想好了似的。他心想,这宁河镇的桃子,还不都是一个模样,就算那几棵树结的特别好,一个老太太,又能吃得了多少,犯得着买一片桃林吗?买下来还得找人管理,一个盐老板,怎么会有闲心做这种事?何况,早不买迟不买,偏偏挑这时候……

  他回过神来,只听得杨延光说:“赵老板怎么突然问起这事?”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赵源清急忙说。

  “没事那我走了。”杨延光欠一欠身,走掉了。

  “您走好!”赵源清一边道别,一边在心里斗争,要不要索性说出利害来,请他帮忙不要让沈玉林动这片桃林?但思来想去,杨延光此举已经摆明了是在帮沈玉林,起因肯定是对自己和张家联姻不满,又岂肯帮自己?说出来说不定还会碰一鼻子灰,罢了罢了,不求他!

  陈家那片桃林正好对着赵云珠闺房的窗。自从沈玉林把前两件事做完之后,赵云珠每天早上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户,看看对面原本一片绿的山坡是不是还是原样,会不会突然变成一片粉红。她感到这件事已经成为她的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终于在一个清晨到来,朦胧的晨雾中,对面好似飘来一片淡淡的粉红的云。她揉揉眼睛,相信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赵云珠急忙跑下楼去,一口气跑到对面山坡上。她要好好看看,沈玉林是怎样做到让桃树重新开花的,她要挑到他的破绽,和前两件事一样给他来个死不承认!

  桃林在清晨很安静,那满树的叶子和结得累累的桃子奇迹般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粉红的花朵开满了枝头。桃花静静地开放着,花朵上还带着露水似的, 仿佛它们本来就是有生命的,是真实的。

  仔细一看,花儿是由粉红的绸缎做出来的,一朵一朵地扎到枝条上。这些花儿做得非常精致逼真,一丝丝的花蕊都栩栩如生,不仅有花朵,还有含苞的颜色红得稍深的花蕾,衬着稀疏的刚长出来的一些细长嫩绿的叶片,不用说,这些叶片也是用绿绸制作的。

  近看都觉这些花儿像真的一样,更不用说远观了。赵云珠觉得自己一颗心直往下坠去,她该怎么来解决这件事,怎么面对沈玉林,面对父亲,面对未婚夫张继业呢?

  一阵清脆的竹笛声响起,划破黎明的寂静,雾气像幕帐一般拉开。她看到一株桃树上坐着沈玉林,身着一袭绿色的长衫,正手持竹笛吹奏。那绿衣和树叶的颜色差不多,难怪她一时没有发现他。她看着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微微地摇晃起来,如同梦境一样,她相信闭上眼睛再睁开,这一切都会消失无踪的。

  然而,当她睁开眼睛,一切都还在,他和她,桃树和花朵,笛声和若有若无的雾气……

  沈玉林不急不缓地吹奏完一曲,跳下树来,走到恍恍惚惚的赵云珠面前,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桃花好看吗?”

  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他摘下一枝来,插到她的头发上,继续温柔地看着她说:“你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如果你穿上轻纱似的衣裳,会让所有的男人着迷的……”

  在他轻轻的话语中,她突然哭了。她哭着对他说:“我错了,我不该和你打赌,要你完成三件事……我已经定亲了,不能嫁给你,爹和张家不会饶了我的……我求你,放过我吧!”

  “好的,好的,你别哭。”他擦去她的泪水,继续用柔和得可以拧出水来的声音说:“我做这些事是想讨你高兴的,你别烦恼,乖,别哭了啊……”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轻易就放弃了,答应不为难她。她惊讶地望着他,只听他又说道:“不过,你得补偿我,答应我另一件事。”

  “是什么,不会是我做不到的吧?”她很紧张,生怕他又提什么非分的要求。

  “你别怕,绝对是你能做的。我只是要你一天的时间,让我带你去万顷池玩,而且要穿上我送给你的漂亮的纱衣。”







五十六




  “好的。”她只得答应。陪他出去玩一天,总比面对无穷的麻烦好。

  “高兴一点,我走了,嗯?”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转身继续吹着笛子走掉了。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听着笛声若隐若现,赵云珠的脸上挂着泪珠,痴痴地站在这片一夜之间出现的桃花中,恍然如梦。

  常福生接了趟拉纤的活儿,要拉到重庆,得去不少日子,心里有点放不下又身怀有孕的老婆阿秀。

  阿秀看出丈夫的心思,说道:“不要紧,得明年才生呢,你就放心地去吧!”

  “老人说刚坐胎孩子还没长稳当,你一个人又要做家事又要带采采,别把孩子累掉了。”

  “我哪有这么娇气?还是那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阿秀扑哧一笑。

  常福生抱着她,悄悄在她耳边说:“咱这次一定是个儿子吧?”

  “嗯。”阿秀有些脸红,但还是低声说:“要不是的话,我再给你生!”

  “好老婆!”说着常福生叭地亲了她一下。

  这次运盐去重庆的船老板待船工很不好,出了名的刻薄,以至于人们已忘了他的大名,只叫他的外号“抠算盘”。“抠算盘”在方言里是算盘打得精,斤斤计较的意思。对于这个外号,抠算盘倒并不生气,还说什么生意人就是要会算计嘛,不算计哪能挣钱,哪能发家?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抠算盘还真成为了一个大船老板。

  船工们在内心里是很不愿意为抠算盘拉船的,但为了养家糊口,也没有办法。有活干就不错了,哪还轮得到他们挑三拣四?所以明知在抠算盘手下不会好过,还是只得伸起脖子往里钻。

  这帮临时招募的船工们聚拢一开船,心情就不太好,知道这一趟不仅比为别的船干活挣得少,还吃得差,每顿只有发霉的米饭和“老梭边”下饭。“老梭边”是那种老得起筋的发黄的菜叶子,别说给人吃,喂鸡鸡看一眼就走开,喂猪猪会号叫抗议。

  船工拉纤是重体力活儿,体力消耗大,每顿还不能吃得太饱,吃太饱拉不动,所以拉下水船每天吃四餐,拉上水船每天得吃五餐。这餐餐都是霉米饭加“老梭边”,怎不让人倒胃口。

  常福生想起这些事也心烦,但他天性乐观,也不多想。船一拉出去,正好是朝阳初生,红日从河面冉冉升起,万道光芒暖暖地照在这帮被称为“水爬虫”的纤夫身上,如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抚着他们赤祼的后背,早上清新的江风,也吹起他们凌乱的头发。随着江面的渐渐增宽,常福生的心情也开朗起来,领头唱起开船的莫约号子:王出宫又则见红日高照,

  有宫娥和彩女送孤出朝,

  王头戴飞王帽二龙抢宝,

  身穿着淡黄袍龙绣九条,

  腰系着蓝田带内嵌八宝,

  脚穿着无忧履踏定金鳌,

  龙书案摆玉印霞光万道,

  金炉内焚宝香瑞气千条,

  金钟响玉鼓催王登大宝,

  谈一谈先贤主执掌龙朝。欢快有力的调子加上神采飞扬的唱词,常福生不禁感到有一股豪气从心里生出来。是的,他不过是个拉纤的船工,可是在唱号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皇帝老子,高兴时愁闷时都可以唱,想唱哪首就唱哪首。

  拉船拉到快中午,日头越来越毒,晒得这帮纤夫们后背都直冒油汗。大伙儿停下来上船吃饭,果然又是霉米饭和“老梭边”,不仅如此,连咸菜都是臭的。做饭的厨子叫烧火幺爸,人特别懒,本来宁河盐泡咸菜是又香又脆,但他懒得给泡菜坛子换水,所以泡出来的咸菜都臭烘烘的。

  抠算盘自己吃小灶,不仅餐餐有肉,有新鲜水嫩的时令蔬菜,还时不时自个儿喝点小酒。大伙儿一边骂着一边忍着恶心把霉米饭扒拉进嘴里。常福生也吃了几口,觉得实在难以下咽。饭菜难吃也罢了,连咸菜也是臭的,真是难以忍受。

  常福生把碗一搁,走过去对烧火幺爸说:“再抓点泡菜出来,不够吃。”

  “行!”烧火幺爸一边说,一边揭开泡菜坛子,伸手进去抓咸菜。就在这时,常福生咚的一声倒在了船板上,用手揪住自己的喉头,双眼紧闭大张着嘴直喘气。






五十七




  烧火幺爸回头一看,一个大活人怎么说倒就直挺挺倒下了,吓得急忙去看他,又是掐人中又是压胸口,连声问:“刚才不还好好的嘛,犯啥病了?”

  “哎呀,你泡的咸菜怎么那么臭,一揭盖子那气味冲出来,把我给熏晕了!”

  烧火幺爸这才明白常福生是讽刺他泡的菜味道难闻,嘿嘿笑了。常福生趁机说:“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做什么事都要打懒主意,省下那点力气来有什么用?你看看你泡的这咸菜,别说吃,就是闻着都头晕恶心,你就不能把水换换?这泡菜你自己不也得吃嘛。”

  “你哥子既然这么说,那我以后就多换换。”烧火幺爸不好意思地说。

  “还有,你炒菜也好歹放上点油嘛,那‘老梭边’本来就难吃得很了,再没点油星星,吃了都没力气。”

  “哎,不是我不肯放,是抠算盘不许炒菜放油,只好拿水煮煮。”

  “对了,今天抠算盘有什么新鲜菜吃?”常福生四下张望,看到有几根鲜嫩的黄瓜,一把抓在手里说:“这黄瓜凉拌着吃不错!”

  他说着就动手要切黄瓜,烧火幺爸吓得连忙说:“这是抠算盘吃的,你不能动,要是他发现了怎么办?”

  “怕个啥,你就说是我拿了,让他来找我,我自有办法对付他。”常福生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把黄瓜切成块,放上盐,淋上香油,端过去和伙伴们一起吃。

  大伙儿一声欢呼,抢吃黄瓜。正在这时,抠算盘闻声走来了,一见这场面,气得脸青面黑,骂道:“龟儿子活得不耐烦了,敢吃老子的黄瓜!”

  常福生站起来说:“好好,算我们吃错了,等待会儿船靠了码头,一根黄瓜赔你三根怎么样?”

  抠算盘一听有便宜占,马上说:“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到时候可不许反悔!”

  “不会的,你就放心吧!”

  抠算盘听了,满意地走开了。船工们纷纷责怪常福生:“你也是,吃‘老梭边’就吃‘老梭边’吧,去拿抠算盘的黄瓜做什么,害得我们要一赔三。”

  “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让他不要我们赔黄瓜,还给我们改善一下伙食。”常福生胸有成竹地说。

  船工们都不相信,抠算盘都肯不计较了,那还叫抠算盘吗?有人就开始心疼起还没有挣到手的工钱来,后悔自己只图一时嘴痛快,吃了几块黄瓜。拉一次船所得很微薄,运气不好的话,到了目的地没有找到回程的船拉,都没有回来的路费,还得讨饭走回来。

  吃完饭,该开船了,但常福生抽着烟还歇着不肯动。抠算盘催了几次,常福生都不理会。你急他不急,催急了他索性唱道:不要慌来不要忙,哪个忙人得久长?

  头个忙人汉高祖,二个忙人叫张良,

  三个忙人叫韩信,四个忙人楚霸王,

  第五忙的是月亮,第六忙的是太阳。

  高祖忙的为皇上,张良忙的没下场,

  韩信忙来“未央”死,霸王忙来丧乌江,

  月亮忙得夜晚亮,太阳忙得照四方。歇够了,常福生才招呼大家下船拉纤,并对大家说,他喊推船就使劲,他喊放流就吃烟。

  走了一阵,来到一个叫鬼门槛的急流处。这是一个七个拐八个弯的险滩,礁石多水又急,不是突然起个漩涡的卧槽水,就是像钩子一样的漩漩水,过往的船十有八九都是癞蛤蟆吃豇豆——有点悬,如果不是有经验的船工拉纤,船很难通过鬼门槛。

  到了这个地方,本该合力拉纤,但刚进入这个险滩,常福生就放开喉咙大声喊:“伙计们,搁倒,放流吃烟啰!” 

  大伙一听,纷纷卸下肩带在岸边就地一坐。抠算盘一看急了:“怎么在这时候歇气?”

  “吃了没油水的‘老梭边’没力气,不歇歇怎么拉得动?”常福生白他一眼,接着说:“吃完烟咱们还得把黄瓜钱算一算,凡是动了筷子的都要出。”

  一停桡不拉船,船就失去控制,直向后退去。抠算盘吓得直打抖抖,这么一大船的盐值多少钱啊,要是翻进江里,这些钱就算是打了水漂了。他知道厉害了,急忙求爹爹告奶奶地求船工们拉船。

  常福生说:“别忙,我们在凑黄瓜钱呢!”







五十八




  抠算盘连连作揖道:“哎,求你们快拉船吧,几根黄瓜算什么,吃了就吃了嘛。”

  “那你的意思是不要我们赔了?”常福生使个眼色,几个船工把船拉住,但看那架势,一说得不对还会撒手。

  抠算盘只得说:“不赔了不赔了,赶紧拉船吧!”

  “还有,你得答应不许顿顿给我们吃霉米饭、烂菜叶子。”

  “好好好,我答应!”这时抠算盘只差没跪下来给他磕头了,什么都连声答应。

  “不行,口说无凭,到时候你又不认账了。”常福生还不放过他。

  “那你说怎么办?”

  “你得立个字据。”

  “行行行,我拿纸笔去。”

  抠算盘连忙拿来纸笔,边写边念:“从今天起让你们顿顿吃白米饭,不再吃‘老梭边’,炒菜要放油,豆腐要煎得两面黄。”

  他写完签字画押,哭丧着脸交给常福生。常福生这才满意了,一声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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