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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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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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压那娇柔的肩膀,某种新的东西——新鲜的活力和意识一—悄悄地流进了我的躯体。好在我已知道这个小精灵得回到我身边——它住在我底下的房子里。要不然我会不无遗憾地感到它从我的手底下溜走,消失在暗淡的树篱中。我听到了你那天晚上回家来,简,尽管你未必知道我思念你,观察着你。第二天你与阿黛勒在走廊上玩的时候,我观察了你半个小时(没有暴露我自己)。我记得这是个下雪天,你们不能到户外去。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半开着门。我可以听,也可以看。一时阿黛勒占据了你外在注意力,但我想象你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但你对她非常耐心,我的小简。你同她交谈,逗了她很久,最后她离开你时,你又立刻陷入了沉思。你开始在走廊上慢慢地踱起步来,不时经过窗前,你往外眺望着纷纷扬扬的雪,倾听着似泣似诉的风,你又再次轻轻地走着,沉入了遐想。我想白天的光线并不很暗,你的眼睛里时而映现出一种愉悦的光,面容里露出柔和的兴奋,表明这不是一种痛苦、暴躁、疑病症式的沉思。你的目光中透出一种青春的甜蜜思索,心甘情愿的翅膀载着青春的心灵,追逐着希望的踪影,不断登高,飞向理想的天国。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大厅里同仆人说话的声音把你惊醒了,而你奇怪地独自笑着,也笑你自己,珍妮特。你的微笑意味深长,十分敏锐,也似乎是笑你自己走了神,它仿佛说,‘我所看到的美好景象尽管不错,但我决不能忘记这是绝对虚假的。在我的脑海里,有一个玫瑰式的天空,一个红花绿草的伊甸园;但在外面,我完全意识到,脚下有一条坎坷的路要走,有着渐渐聚拢的黑色风暴要面对。’你跑到了楼下,向费尔法克斯太太要些事儿干干,我想是清算一周的家庭帐目,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你跑出了我的视线之外,我对你很生气。” 
  “我急不可耐地等着晚间的到来,这样可以把你召到我面前。我怀疑,你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格,对我来说,一种全新的性格,我很想对它进行深层的探索,了解得更透彻。你进了房间,目光与神态既腼腆又很有主见。你穿着古怪——很像你现在的样子。我使你开了腔,不久我就发现你身上充满奇怪的反差。你的服装和举止受着清规戒律的约束;你的神态往往很羞涩,完全是那种天性高雅绝不适应社交的人,很害怕自己因为某种失礼和错误而出丑。但一旦同你交谈,你向对方的脸庞投去锐利、大胆、闪亮的目光。你的每个眼神里都有一种穿透力。问你思路严密的问题,你应对如流。你似乎很快对我习惯了—一我相信你觉得在你与你的严厉、暴躁的主人之间,有引起共鸣的地方,因为我惊异地看到,一种愉快的自在感,立刻使你的举止变得平静了。尽管我暴跳如雷,你并没有对我的乖僻露出惊奇、胆怯、苦恼或不快。你观察着我,不时朝我笑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朴实和聪明伶俐的神态。我立刻对我所目睹的感到满意和兴奋。我喜欢己经见到的东西,而且希望见得更多。然而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你很疏远,很少找你作伴。我是一个精神享乐主义者,希望与这位活泼的新朋友相识而带来的喜悦能经久不衰。此外,我一时为—种拂之不去的忧虑所困扰,担心要是我随意摆弄这花朵,它就会凋谢一—新鲜诱人的魅力便会消失。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不是一朵朝开夕落的花朵,而是一种灿烂绚丽不可摧毁的宝石花。此外,我想看一看,要是我躲着你,你是否会来找我——但你没有,你呆在书房里,像你的桌子和画板那样纹丝不动。要是我偶而碰到你,你会很快走过,只不过出于礼貌稍稍打个招呼。简,在那些日子里,若有所思的神态是你习惯的表情:不是低沉沮丧,因为你没有病态;但也不是轻松活泼,因为你没有什么希望和真正的快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一—或者从来是否想过我。为了发现这点,我继续注意你。你交谈时眼神中透出某种快意,举止中隐含着亲切。我看到你内心是喜欢与人交往的,但清静的教室——乏味的生活弄得你情绪低落。我很乐意和气待你,而善意很快激起了情绪,你的面部表情变得温柔,你的声调变得亲切。我很喜欢我的名字从你的嘴里吐出来,带着感激和快乐的声调。那时候我常常喜欢在不经意中碰到你,简,而你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你略带困惑看了我一眼,那是一种徘徊不去的疑虑。你不知道我是否会反复无常一—究竟会摆出主人的架子,一面孔的威严,还是会做个朋友,慈祥和蔼。这时我已经太喜欢你了,不忍激起第一种念头。我真诚地伸出手时,清新、光明、幸福的表情便浮现在你年轻而充满渴望的脸上,我便总是犹疑不定,免得自己当场就把你拉进怀抱。” 
  “别再谈那些日子了,先生,”我打断了他,偷偷地抹去了几滴眼泪。他的话对我无异于折磨,因为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并且马上做——所有这一切回忆和他情感的袒露只会使我更加为难。 
  “不,简,”他回答说,“当现在已那么肯定一—未来又那么光明的时候,谈论过去又有什么必要呢?” 
  我一听这番神魂颠倒的话,打了个寒噤。 
  “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是不是?”他继续说,“在一半是难以言传的痛苦和一半是意气消沉的孤独中,度过了我的少年和成年时期后,我第一次发现我可以真正爱的东西—一我找到了你。你是我的共鸣体一—我的更好的一半——我的好天使—一我与你紧紧地依恋着。我认为你很出色,有天份,很可爱,一种热烈而庄严的激情隐藏在我内心。这种激情向着你——并且燃起纯洁、猛烈的火焰,把你我熔合在一起。” 
  “正是因为我感觉到而且明白这一点,我决计娶你。说我已有一个妻子,那是空洞的嘲弄。现在你知道我只有一个可怕的魔鬼。我想欺骗你,这是我的不是。但我担心你性格中执拗的一面。我担心早就种下的偏见,我想在稳操胜券以后,再冒吐露真情的危险。这其实是怯懦,我应当像现在这样,先求助于你的高尚心灵和宽宏大度——直截了当地向你倾吐生活中的苦恼一—向你描述我对更高级和更有价值的生活的渴求——不是向你表示决心(这字眼太弱了)而是不可抵御的爱意,也即是在被别人忠贞不二地深爱着的时候,我也那么去爱别人,随后我应当要求你接受我忠贞的誓言,也要求你发誓:简一—现在就对我说吧。” 
  一阵静默。 
  “你干嘛不吱声,简?” 
  我经历着一次煎熬。一双铁铸火燎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命脉。一个可怕的时刻,充满着搏击、黑暗和燃烧!人世间再也没有人能期望像我这样被爱了。也没有人像我这样拜倒在爱我的人的脚下,我必须摒弃爱情和偶像。一个凄凉的字眼就表达了我不可忍受的责任一—“走!” 
  “简,你明白我期待你干什么,就只要这么答应一下:‘我将属于你,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先生,我将不属于你。” 
  又一次长时间的沉默。 
  “简!”他又开口了,嗓音里透出的温存使我难过得心碎,也使我怀着不祥的恐怖,变得石头般冰冷——因为这种平静的声音是狮子起来时的喘息—一“简,你的意思是,在世上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我是这个意思。” 
  “简,”(俯下身子拥抱我)“你这会儿还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现在还这样?”他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头和脸颊。 
  “是的,”我飞快地彻底挣脱了他。 
  “呵,简,这太狠心了!这—一这很不道德,但爱我并不算不道德。” 
  “照你的话办会不道德。”, 
  一个狂野的神色使他双眉直竖——那神色掠过他的脸庞。他站了起来,但又忍下了。我把手靠在椅背上撑住自己,我颤抖,我害怕一—但我很镇定。 
  “等一下,简。你走之前,再看一眼我那可怕的生活。你一走,一切幸福也就被夺走了。然后留下了什么呢?作为妻子,我只有一个疯子在楼上,你还不如把我同墓地里的死尸扯在一起。我该怎么办,简?哪儿去找伙伴,哪儿还能寻觅希望?” 
  “像我一样办吧,相信上帝和你自己,相信上天,希望在那儿再次见到你。” 
  “那你不改变主意了?” 
  “不。” 
  “那你判我活着受罪,死了挨骂吗?”他提高了嗓门。 
  “我劝你活得清白,希望你死得安宁。” 
  “那你就把爱情和纯洁从我这里夺走了?你把我推回老路,拿肉欲当爱情——以作恶为职业?” 
  “罗切斯特先生,我没有把这种命运强加给你,就像我自己不会把它当作我的命运一样。我们生来就是苦难和忍受的,你我都一样,就这么去做吧。我还没有忘掉,你就会先忘掉我。” 
  “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把我当成一个骗子:你败坏了我的名誉。我宣布我不会变心,而你却当着我的面说我很快就会变心。你的行为证明,你的判断存在着多大的歪曲:你的观念又是何等的反常!难道仅仅违背人类的一个法律不是比把你的同类推向绝望更好吗?一一任何人都不会因为违背法律而受到伤害,因为你既无亲戚又无熟人,不必害怕由于同我生活而得罪他们。” 
  这倒是真的。他说话时我的良心和理智都背叛了我,指控我犯了同他对抗的罪。两者似乎像感情一样大叫大嚷。感情疯狂地叫喊着。“呵,同意吧!”它说。“想想他的痛苦,考虑考虑他的危险——看看他一个人被丢下时的样子吧,记住他轻率冒险的本性,想一想伴随绝望而来的鲁莽吧,——安慰他,拯救他,爱他。告诉他你爱他,而且是属于他的。世上有谁来关心你?你的所作所为会伤着谁呢?” 
  但是那回答依然是不可改变的一一“我关心我自己,愈是孤单,愈是没有朋友,愈是无助,那我就愈是自尊。我会遵守上帝创造、由人批准的法规,我会坚持我清醒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疯时服从的准则。法规和准则不光是为了没有诱惑的时刻,而是针对现在这样,肉体和灵魂起来抗拒它的严厉和苛刻的时候。它们再严厉也是不可破坏的。要是出于我个人的方便而加以违背,那它们还有什么价值?它们是有价值的—一我向来是这么相信的。如果我此刻不信,那是因为我疯了——疯得可厉害啦,我的血管里燃烧着火,我的心跳快得难以计数。此刻我所能依靠的是原有的想法和以往的决心:我要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这么做了,罗切斯特先生观察着我的脸色,看出我已经这么办了。他的怒气被激到了极点。不管会产生什么后果,他都得发作一会儿。他从房间一头走过来,抓住我胳膊,把我的腰紧紧抱住。他眼睛那么冒火,仿佛要把我吞下去似的。肉体上,这时我无能为力,就像扔在炉中强风和火光里的草根——精神上,我的心灵保持着克制,正因为这样,我对最终的安全很有把握。幸亏灵魂有一个诠释者——常常是位无意识的,却仍是忠实的诠释者——那就是眼睛。我与他目光相对,一面瞪着他那付凶相,一面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那么紧握着使我很痛,我由于过分用力而精疲力尽了。 
  “从来没有,”他咬牙切齿地说,“从来没有任何东西既那么脆弱,又那么顽强。在我手里她摸上去只不过像根芦苇,(他紧握着手使劲摇我),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它弄弯曲,但要是我把它弄弯了,拔起来,碾碎它,那又有什么用?想想那双眼睛,想想从中射出的坚定、狂野、自在的目光,蔑视我,内中隐含的不止是勇气,而是严峻的胜利感。不管我怎么摆弄这笼子,我无法靠拢它——这野蛮、漂亮的家伙,要是我撕坏或者打破这小小的监狱,我的暴行只会让囚徒获得自由。我也许可以成为这所房子的征服者,但我还来不及称自己为泥屋的拥有人,里边的居住者会早就飞到天上去了。而我要的正是你的精神——富有意志、活力、德行和纯洁,而不单是你脆弱的躯体。如果你愿意,你自己可以轻轻地飞来,偎依着我的心坎,而要是违背你的意思死死抓住你,你会像一阵香气那样在我手掌中溜走一—我还没有闻到你就消失了。呵!来吧,简,来吧!” 
  他一面说,一面松开了紧握的手,只是看着我。这眼神远比发疯似的紧扯难以抗拒。然而现在只有傻瓜才会屈服。我已面对他的怒火,把它挫败了。我得避开他的忧愁,便向门边走去。 
  “你走了,简?” 
  “我走了,先生。” 
  “你离开我了?” 
  “是的。” 
  “你不来了?你不愿来抚慰我,拯救我?——我深沉的爱,凄楚的悲苦,疯狂的祈求,你都无动于衷?” 
  他的嗓音里带着一种多么难以言表的悲哀!要毅然决然重复“我走了”这句话有多难! 
  “简!” 
  “罗切斯特先生。” 
  “那么你就离开吧一—我同意——但记住,你撇下我在这儿痛苦不堪。上你自己的房间去,细细想想我说过的话,而且,简,看上一眼我的痛苦吧一—想想我吧。” 
  他走开了,一脸扎进了沙发。“呵,简!我的希望——我的爱—一我的生命!”他痛苦地脱口而出,随后响起了深沉而强烈的哭泣声。 
  我已经走到了门边,可是读者呀,我走了回来一—像我退出时一样坚决地走了回来。我跪倒在他旁边,我把他的脸从沙发垫转向我,我吻了吻他的脸颊,用手把他的头发撸服贴。 
  “上帝祝福你,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会保护你免受伤害,免做错事——指引你,安慰你—一好好地报答你过去对我的好意。” 
  “小简的爱将是我最好的酬报,”他回答说:“没有它,我会心碎。但简会把她的爱给我,是的——既高尚又慷慨。” 
  血一下子涌到了我脸上,他的眼睛射出了火光。他猛地一跳,站直了身子,伸出双臂。但我躲开了拥抱,立刻走出了房间。 
  “别了,”我离开他时我的心儿在叫喊。绝望又使我加了一句话“永别了。” 
  那天晚上我绝没有想到要睡,但我一躺到床上便睡着了。我在想象中又回到了孩提时代的情景。我梦见自己躺在盖茨黑德的红房子里,夜很黑,我的脑子里印着奇奇怪怪的恐惧。很久以前弄得我昏厥的光,又出现在这情景中,似乎溜上了墙,抖动着停在模糊的天花板中间。我抬头去看,只见屋顶已化解成了云彩,又高又暗。那光线像月亮冲破雾气时照在浓雾上的光。我看着月亮过来——带着奇怪的期待注视着,仿佛某种判决词将要刻写在圆圆的脸上。她从云层中冲了出来,从来没有什么月亮像她那么穿云破雾的。一只手伸进了她黑色的皱搁,把它挥走。随后碧空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不是月亮了,那人光芒四射的额头倾向东方,盯着我看了又看,并对我的灵魂说起话来,声音既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它在我耳朵里悄声说: 
  “我的女儿,逃离诱惑吧!” 
  “母亲,我会的。” 
  从恍恍惚惚的睡梦中醒来后我作出了回答。时候依然还是夜间,但七月的夜很短,午夜过后不久,黎明便到来了。“我怎么着手该做的工作都不会嫌早的,”我想。我从床上爬起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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