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晞原是想拒绝的,她知道九瑶宫里住着的柒染虽是美若天仙性情却最是乖张跋扈,她们几个小秀女冒冒失失去九瑶宫,若是运气不好撞见了她,在一不小心让她看不顺眼了,那可真是有罪受了。但到底她也是年轻女孩,喜欢热闹是天性,耐不住好友的软磨硬泡,终究还是踏上了前去九瑶宫的路。
那时她们谁都不知道,会在那里遇上谁。
殷谨繁对柒染的宠爱朝野皆知,至于宠到如何程度,瞧瞧九瑶宫这一带的秀丽风光就可以略见分晓。郁晞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早年也进过宫几次所以对于九瑶宫虽算不上熟悉但也不陌生,倒是方华和汤茈,被繁花、园林、雕梁画栋、琉璃翠瓦胭脂柱给迷醉了眼。
九瑶宫的牡丹自然是开得好的,魏紫雍容,姚黄富贵,酒醉杨妃华美繁丽。
说实话郁晞并不觉着柒染与牡丹相衬,牡丹是花中王者,柒染却只是一个有着美丽外表的普通女人,所以她注定是一个宠妃,却永远不可能母仪天下,想要成为皇后的女人不会将她当成是对手。
“呀,阿晞你看!”走前头的方华忽然一声低呼,指着一支光秃秃的花枝。
郁晞只看了一眼便不犹到吸口气,“这可是牡丹中的御衣黄,听我嫂子说瑶贤妃最爱的便是这一种了。是谁……是谁摘了一枝去?”
开得繁茂的花丛中缺了一块,显然是有人摘去了开得最好的那一朵,那一簇花中剩下的尽是些花苞或是半开的花,少了那最高处的那一朵,怎么看怎么刺目。
“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摘贤妃喜爱的花。”方华脸色煞白。
汤茈变了神色,“无论如何,咱们快走吧,若是被人看见了——”
许是那一日她们几个的运气分外的坏,汤茈话音才落,便听见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哟,原来你们来这儿折了贤妃娘娘最爱的花呀!”
“潘湉玉!你少诬陷我们!”方华朝那个说话的女子喝道。
潘湉玉扬起精致的柳眉冷冷一笑,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孩,那是一个名为罗绘锦的秀女,平日里总以潘湉玉马首是瞻,明白了潘湉玉的意思后,她立时放声大喝,唤来了九瑶宫守宫门的宫人。
“什么事!”奔来的是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嬷嬷,岁月风霜赋予了她们严厉的眼眸,即便只是几个普通的宫人,却也让这几个小秀女吓得怔住。
“胡嬷嬷——”更糟的是,潘湉玉似乎还认识九瑶宫的宫人,她纤纤的食指轻点那株御衣黄,“有人偷偷摘了贤妃娘娘的花——唔,就是她们三个。”
“潘湉玉,你少信口雌黄,你说我们摘了花,那花在哪里?”方华倒是伶俐的反驳了回去。
“也许你们摘了,又藏起来了呗。”潘湉玉没有放过她们的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摘了花,藏起来,又巴巴的跑回来等着被抓,你——”
“好了,各位小主!”老嬷嬷显然没有精力去听几个姑娘的吵闹,而她深厚的资历以及贤妃宫女的身份也让她对这几个年轻女孩没有什么客气,“还请各位小主去贤妃娘娘那说明事理罢——”她冷声冷面,没有半点好脸色。
贤妃那样的坏脾气——郁晞等三人紧张的互相对视。
然而胡嬷嬷不由分说便带着她们大步向九瑶宫内走去。
自从上回采莲水榭之后,便许久都不曾见到贤妃了,听闻她是在九瑶宫内专心养胎。这几个只有十余岁的秀女惴惴不安的看着越来越近的朱漆镂花宫门,脚步有些发软。
“潘湉玉你休要得意,一会吵到贤妃娘娘那,咱们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方华在潘湉玉身后愤愤道。
将军府内养出的骄傲姑娘不屑的轻哼,“区区六科给事中之女,没资格与我说话。”
郁晞冷笑,“贤妃娘娘怀着身孕,等会若是被咱们闹烦了,咱们就等着一块遭殃罢——这事可是你们先挑起来的。”
潘湉玉无所畏惧的模样,“你以为我会怕么?”
“几位小主,慎言!”胡嬷嬷算是被她们吵烦了,“娘娘喜欢清静。”
“是啊,贤妃喜欢清静。”有一个柔婉优雅的声音悠悠接下了胡嬷嬷的话,温和的语调,迫人的气势,“所以胡嬷嬷你要扰了你家主子的清静么?”
“殊妃娘娘金安!”胡嬷嬷和她们这些秀女忙屈膝行礼。
从花架之后款款走出的女子倭堕髻簪明月珠,碧纱裙落牡丹色,身姿纤细高挑,只一个侧面,乍看秀婉,再看则透着如剑锋锐,正是而今的后宫之主,谢绾绡。
“什么安不安的。嘴上每日说那么多安,可有几分用处?”她仿佛是和颜悦色的说道:“贤妃才用过安胎药——”清亮的眼眸往胡嬷嬷身后一扫,“你带这些女孩儿来吵什么?”
“殊妃娘娘恕罪……”胡嬷嬷战战兢兢跪下,瑟瑟道:“娘娘园子里栽着的御衣黄被人偷偷摘去了一朵,奴婢特来请娘娘定夺……”
“御衣黄——可是贤妃最爱的御衣黄?”
郁晞等几人脸色白了几分,而胡嬷嬷匆忙磕头。
可绾绡又话锋一转,“但一朵花,终究只是一朵花罢了,能比皇子金贵?”
“这……”胡嬷嬷语塞,接着赶忙叩首,“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罢了,本宫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绾绡将年迈的胡嬷嬷扶起,“你素来尽心尽力,本宫该赏你才是。不过贤妃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这样罢,这几个秀女,便由本宫来处置如何?”
“是、是。”这样的小事,又不是发生在璎华宫,原本是不该惊动谢殊妃的,可她既然开口了,就容不得人拒绝。
“那么——”绾绡的目光轻轻睃过她们年轻且布满了紧张之色的脸颊,“随本宫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二章 欲扬先抑
在许多新进宫的秀女看来,品级越高越尊贵的妃嫔,就越该穿锦绣饰金玉居华室,所以当软轿落地,璎华宫呈现在这三个小秀女的眼中时,绾绡并不意外的从她们的面上看到了惊讶的神色。
绾绡淡然笑笑,不以为忤。
入了殿内,绾绡吩咐惜宁等人沏茶准备点心,再细细打量这三人。郁晞诚然是侯门贵胄出身的千金,即便在这样的情形下面对着绾绡也能从容处之,举止间进退得宜,言谈里不卑不亢;名为汤茈的女子乍一眼看去平平无奇,容貌不算惊艳,人又寡言少语,但细看下方觉她眼波流转间尽是万种风情,眉眼细致处皆婉转柔美;至于方华……这个女子倒真的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绾绡暗忖。
虽说气质神韵相去甚远,但眉目间却隐隐有几分绾绡十五六岁时的影子,笑时自有她自己的风华,可不笑时却像极了那个抚着琵琶的冷丽贵人。
其实三年的岁月并不算长,可有许多东西,终究还是在时光中被改变了。绾绡不露痕迹的叹息,敛睫掩去自己眸中的怅然。
茶是上品碧螺春,点心是新做的马蹄糕,只可惜这三个宫人却不敢放松下心思来,她们不会忘记自己来这是要受罚的。
方华是个急脾气,于是开口道:“启禀殊妃娘娘,九瑶宫的牡丹花不是我们摘的,潘湉玉和罗绘锦诬陷我们……”
“放肆。”云嫣蹙眉低叱,“娘娘还未问话,哪里轮得到你来开口。”
方华窘迫的红了脸,讷讷道:“方华知罪。”见绾绡只扶着额不言不语,不犹又急道:“可方华说的句句属实,我们的确没有……”
“够了。”绾绡冷然道:“你也不必在本宫面前多言了,出去在璎华宫门口跪半个时辰罢。”
“娘娘……”郁晞与汤茈二人见状欲为方华求情,可绾绡一个冷冷的眼风扫来,她们也只好噤声。
方华也不是个脱泥带水的娇娇女,当即叩首之后出了宫门跪下。
绾绡在方华走后面色稍霁,又恢复了那样浅淡温和的笑意,“听说你们几个与贤妃宫门口的那几株牡丹扯上了关系——那虽只是草木,但贤妃素来好莳弄花草,九瑶宫的宫人过分紧张了些你们也勿怪。本宫也不会为了一朵牡丹就将你们如何,你们且先将事情的原委说与本宫听罢。”
郁晞与汤茈对视一眼,然后郁晞站起行了一个礼将事情本末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绾绡听后浅浅颔首,也不知是信了她们还是不信,但听她说:“既是小事一桩,又没有充足的证据,那本宫也就不再追究了。只是瑶贤妃现今怀着胎,九瑶宫一带你们还是少去了,以免扰了贤妃清静。”
“是——”郁汤二人齐齐道。
接着绾绡又娥眉轻蹙,思虑了片刻后又道:“不过让你们这些十五六的姑娘总闷在芳秀宫,也委实是难受——但无论如何,宫规不可废,这几月也只好暂时先委屈了你们,一切待到选秀结束,你们封了妃嫔有了宫室,成为了正正经经的主子,那自然是想去哪便去哪,现在还是安安心心待在芳秀宫学习礼仪规矩为妙。”
“谨遵娘娘教诲。”她二人也并不是一味好玩不知事理的,本来身为秀女就该老老实实待在芳秀宫,何况她们现在没有品级,若是胡乱跑出去玩,冲撞了哪位娘娘可就不是什么好玩事了,不说别的,光是今日因一朵牡丹花引出的事端就足以让她们几个小秀女长教训了。
绾绡又继续道:“本宫亲自抄写了几份般若经,你们先哪去罢,闲来时抄几页,就当静心好了。”
“谢娘娘。”殊妃亲赐的东西自然不容她们拒绝,纵然不喜这些佛家经书,也只得老老实实接了,规规矩矩谢恩,再妥妥帖帖收好。
汤茈趁着郁晞叩首谢恩的空当,飞快的翻了一下经书,果然发现其中夹着一张薄纸。
檀色樱唇轻轻勾起,她抬眼,与坐在高座上的殊妃谢绾绡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
因先前绾绡下令处罚方华,所以即便汤茈郁晞得以离开璎华宫,而方华只能孤零零的跪在宫门前,既是屈辱又是难受。
自己心底暗自忖度似乎自己从未得罪过谢殊妃,思来想去自己之所以受这样的罚,或许真的是因自己不守规矩所致。
这皇宫呐,果然是个该谨言慎行的地方。
她摸摸鼻子,认命的在璎华宫门前继续跪下去,好在这里偏僻,来往的人较少,她也没丢多少人。
春日暖阳催人眠,她虽是跪着,但也浅浅的神智恍惚了起来,此时绾绡的声音再度响起便如一盆冰水湃下,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方秀女莫非打算在这里一直跪到天黑?”
她颤了颤,忙道:“娘娘恕罪!”
“恕不恕罪,在于你,不在于本宫。”绾绡慢条斯理道,一袭紫罗洋绉纱裙,罩一件缥色绣折枝木兰褙子,步态优雅,款款而来,无需刻意华服严妆,亦无需故作威严之态,却让方华清楚的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女人是殊妃,后宫之主谢殊妃。
“方华知错了。”一贯好强不轻易服输的她不得不在这个女人面前伏低做小。
绾绡却不看她,只望着天际的流云幽幽道:“你心底一定有不服罢,本宫不过虚长你几岁,手中又握着凤印,这才敢如此折辱你。”
“方华不敢……”
绾绡不理她,继续说道:“诚然,凤印在本宫之手,所以本宫有管教你的权利。那么,你可知最开始手握凤印的人是谁么?”她有意无意的咬重了音,“是林贵妃,丞相木铮之女,林贵妃。她出身高贵,性情刚毅,昔日在后宫中无人敢忤逆于她。在她执掌凤印的那段时间里,三宫六院最是规矩严明,上至妃嫔,下至宫人,在贵妃面前无人不战战兢兢屏息敛气。若今日你面前的是贵妃,那么按着昔日贵妃的规矩,你该被拖下去领杖刑,作为言无尊卑的惩戒。”
方华小心的垂下头不敢言语。
绾绡又道:“贵妃之后的诸妃之首是淑妃,柳淑妃。那是个贤名远播的女子,却也是个表里不一主儿。你若在她面前犯了错,她定然不会重罚,还会当着许多人的面细细劝诫引导,但——有朝一日若他想要对付你,你昔日有意无意犯下的种种错,都会成为她拿捏在手攻击你的刀剑。”
方华噤声,想起了进宫前母亲总在她耳边念叨的深宫凶险,可叹自己竟这么快便忘了个干干净净,今日若不是谢殊妃这一罚,真不知她还要什么时候才想起。
“本宫听闻你的父亲是一名言官?”绾绡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冰凉幽黑的眼眸不带半分情绪。
“是。”方华恭恭敬敬道。
“言官者,不畏权贵,直言为民,上可面刺君王贵胄,下能弹劾贪官污吏。本宫素来很是京中。”她挑眉,语调忽然一转,“但是——你不能像你的父亲一样。言官有权言行无忌,可你没有。在这后宫中的女人,都是皇帝的女人,有时候女人斗起来,比朝堂上的风起云涌还要可怖,也许你只是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了一件事,就可能付出你想象不到的代价——或许暂时可以无忧,但日后却谁也说不准。方才本宫说的林贵妃与柳淑妃,她们明明手握大权却还是落得了凄惨的下场,原因不外乎是某日无意间的失误。”
方华吓出了一头冷汗。她不是不知道女人间的斗争有多么可怕,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听人真真切切说在耳边又是一回事。她此刻才忽然明白,她走得不是康庄大道而是悬崖边的小径,只要踏错了半步,即是万劫不复。
“方华谢娘娘指点!”她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绾绡这一番话为何要故意说与她听。
“嗯。”绾绡淡淡点头,头也不回的由宫女搀着远去,“还不足半个时辰,你继续跪着罢,这算是替你长记性。”
“娘娘可是有抬举那方华的意思?”惜宁扶着绾绡走在竹林间的小径上,低声问道。
绾绡并不表态,只懒懒哼了一声:“嗯?”
惜宁这些日子来很是得绾绡信任,算得上是除了云嫣之外的心腹,于是在绾绡面前也不似其他宫人那样过分谨慎,心里的念头也敢说出来,“如若娘娘不欲提携方秀女,那又何苦费心思来教她规矩?”
绾绡颇为冷淡瞥了惜宁一眼,“你可得小心,莫要犯了方华那样的错。”
惜宁知道绾绡是在警告她不要多言,于是也就识趣的噤声。
绾绡却又拨着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似是无意的低声道:“本宫要帮的人,可不是她。”
惜宁暗暗舒了一口气,放宽了心的样子。
而绾绡却将她情绪的转变尽数收入眼中。不过她赶着去内务府查看新贡入宫中的那一匹蜀锦,便也没有多理会惜宁。
小径幽幽,尽头被掩在翠竹之中昏昏沉沉,绾绡却在不经意的一个抬眼间,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人。
是落荫,洋红锦裳花间裙的落荫。
绾绡总觉得自己有许久不曾见到落荫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她们到底共住着一间宫殿,纵然眼下形同陌路,但一天中也总有几次照面的,之所以觉着陌生,或许是因为落荫的变化太大了。
每一次见到落荫,似乎都比上次见到的她更美更明艳动人一些。
落荫是混合了胡汉血统的女子,本就比汉家的姑娘多了几丝妖娆艳丽,只是她从前不喜争宠,所以无心打扮自己,可现在换下了深色老气的衣装,仔细打扮绾发,倒真的显露出来她本身该有的美来。
落荫身边只跟着一个秀苓,看见绾绡后忙福身行礼,绾绡身边的宫人亦向落荫屈膝道:“落芳仪金安。”从前绾绡与落荫交好之时,虽说她俩品级相差颇大,但落荫总不像绾绡行礼,那时姐妹情深,若讲客套反倒生分了——可现在,落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