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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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曰(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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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西进发。水手们告诉甘英说:「大海广阔,遇到顺风,要走三个月;如果遇到逆风,可能走上两年。所以,渡海的人,都带三年粮食。海上寂寞,容易使人害思乡病,常有人死亡。」甘英才停止。

  甘英恐怕是个色厉内荏型人物,表面上雄壮如狮,豪气如虹,班超才派他担任这项重要的西方探险任务,结果他到了一个不知道地名的水滨,就抱头折回。

  有人认为甘英所到的「大海」是波斯湾,但波斯湾即令有最强大的顺风,三个月也到不了罗马(那时还没有苏伊士运河,船只必须绕道非洲好望角,而好望角当时还没有发现)。所以,「大海」是地中海,较合常理。「大海」之滨,应该是今日的巴勒斯坦。如果这项判断正确,那就更证明甘英的报告并不可靠。他抵达巴勒斯坦之时,正是基督教使徒保罗,向罗马城出发之际。巴勒斯坦和罗马之间,交通频繁。甘英绝不会躲在旅馆里,只听船夫们片面之词(甚至可能是向他兜售粮食的贩夫走卒的片面之词),连码头都不去一下。否则码头上繁荣忙碌,会证明去大秦(罗马帝国)并不困难,也没有危险。

  班超似乎是选错了人,如果是班超自己,或另一位部下田虑,说不定当时世界上东西两大帝国,从此直接接触。因为国势相等,所以那将是平等的接触。东西文化的文流,用不着再等漫长的一千七百年,直到中国最昏弱的十八世纪。


  徐防

  最高监察长(司空)徐防上书东汉帝(四任和帝)刘肇,认为:「东汉王朝设立十四家研究官(博士。一任帝刘秀在位时,核定儒家学派五经标准本,计:易经:施雠、孟喜、梁丘贺、京房。书经:欧阳高、夏侯胜、夏侯建。

  诗经:申培、辕固、韩婴。春秋:严彭祖、颜安乐。礼经:戴德、戴圣),设有甲乙等级,作为对学者的一种鼓励(各家研究官所教授的学生,每年考试一次。甲等录取四十人,当宫廷禁卫官「郎中」;乙等录取二十人,当太子宫禁卫官「太子舍人」;丙等录取四人,当各郡、各封国教育官「文学」)。

  可是,我考察国立大学(太学)每次考试学生,都是用自己的意见,并不尊重各家的标准解释,互相私下包容,开辟奸邪之路。每逢遇到向他们征求意见时,大家就议论纷纷,你指控,我批驳,是是非非,一团糟乱。孔丘自称:「继承先圣先贤的旨意,自己并没有创见。」又说:「我年轻时还曾经看到史书上有很多缺文。」(孔丘年轻时还看到过史书上有缺文,年老时却看不到,因为都被人擅自补上去了。)而今,学生们不遵照标准本的原文章句,却自己妄行发挥,认为师父的道理,不一定需要遵守,自己的创见才合理;轻视侮辱传统经典,一时成为风气,这不是陛下当初遴选人才的本意。改变浇薄的习俗,莫如提倡「忠心」,这是三代(夏商周)的正常法则。专心而精密的研究师父的学说,是儒家学者最优先的工作。我认为,研究官(博士)跟厘订等级的考试,应该完全根据标准本,挑出五十个难题,命他们回答。解释最多的是第一等,引文出处明白的是最高级。

  如果不依照师父的学说,而以自己的见解,互相攻击,都要纠正,肯定他犯了错误。」刘肇批准。

  纪元前一四○年,西汉政府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中国灿烂辉煌、百花怒放的学术自由,告一结束。学术界成了儒家学派一家的天下,经过两百年的漫长培养,前有鲁丕(参考九九年),后有徐防,蓦然出现,花样翻新,更要求知识份子──当然是儒家学派的知识份子,不但不可以跳出儒家学派大圈圈,还不可以跳出「师承」小圈圈。

  儒家学派自从献身政治,跟统治阶级合作以来,帮派即行林立。只因对儒家经典,必须有点特殊的见解,才能在政治上插上一腿。师父跟学生之间,不仅是教育关系,而且成了利益集团;两汉王朝时代儒家学派五经研究,最重家法,师父传授学问,成为一种标帜,只要他张口,立刻可以发现他属于某个门派。最后,东汉政府核定十四个标准学说,作为法定的知识规范,十四家之外的学说,全属左道旁门。

  然而,在那个狭小的天地里,学者们仍可以小有出入,使奄奄一息的儒家学派,仍有微弱呼吸。想不到,鲁丕、徐防,出手一击,连这微弱的呼吸,也被窒息。从此,儒家学派的学者,不准有想像力,不准有创意。在二十世纪被视为宝的想像力,儒家却被认为是一种邪恶;价值连城的创意,却被认为是轻视侮辱道统。儒家学者们唯一可以做的事是:效法孔丘的「述而不作」。用圣人的经典,解释圣人的经典,用古人的话,证明古人的话。以「圣言量」取胜,什么人的意见都有,独没有自己的意见。如果有自己的意见,即令正确,也是错误。

  董仲舒是扼杀中国学术自由的罪魁,鲁丕、徐防则是扼杀中国知识份子复苏的凶手。从此,中国知识份子再用不着思考,因为圣人古人已经思考得很精密了,年复一年,中华人的思考能力,遂完全僵化,直到十八世纪清王朝末叶,所谓「八股文」,一脉相传,字字都是死尸。

  这种精神在中华人社会流行最广的武侠小说上,充份表达,江湖好汉醉心的是,从古人「秘笈」中寻求武功,很少自己发明武功。而且,门徒的武功再高强,也永远高强不过师父。这件事情如果倒转过来一想,事态就十分严重。那就是中华人已被命中注定:一代不如一代,精华在「古」,越现代越功力不济。这种发展违反进化原则,祖师爷如果可以一跳三丈的话,最后一个徒孙,大概一寸也跳不起来,只因门徒不能胜过师父。于是「尊师」跟「重道」同等,「师」与「父」

  合一,有创见或企图突破,就是「背叛师门」,将受到唾弃和诛杀。

  儒家就是这种结构,不同的是,侠客用剑,儒生用笔,侠客用血遏阻,儒生则借用政治力量。柏拉图那种「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高贵挑战精神,直到二十世纪,中华人学术界里,不但找不到,反而豢养出来成群结队的「护师动物」,眼里只有师承,没有真理。所以儒家的高级知识份子,最勤奋经营的一件事,就是广收学生,招揽门徒。学生门徒不但成了传播他学问的宣传员,也成了保护他荣耀的锦衣卫。

  国家民族的叛徒是可厌的,但学术界的叛徒却是促使学术发出万丈光芒的火炬。一直在「师承」中旋转折腾,不过是终于要沉淀在酱缸缸底的虫蛆而已。


  吉成事件

  一○五年,东汉帝(四任和帝)

  刘肇在章德前殿逝世(年二十七岁)。刘肇最喜爱的一位名叫吉成的宫女,她的侍婢联合起来,一口咬定吉成从事巫蛊诅咒。皇后邓绥命宫廷事务总管(掖庭令)审问,证据俱在,吉成也全部自动招认。邓绥感到怀疑,认为吉成是刘肇的侍女,邓绥对她不但宽厚,而且有恩,平常从没有发过怨言,何至在刘肇死了之后,施用巫蛊诅咒手段,不合人之常情。于是,把吉成叫到跟前,亲自询问考查,果然查出是吉成的侍婢们干的勾当。

  吉成的罪行,铁案如山,已无可救。有人证:吉成的侍婢志(姓不详)等,众口一词,指控吉成犯下滔天大罪。有物证:就在地下掘出刻着皇太后邓绥姓名及生辰八字的木偶(心窝可能还插着铁针或铁钉)。而凶嫌吉成,既自动招认,又坦承不讳。

  任何人都不能怀疑吉成的罪行,而邓绥怀疑。邓绥根据人性推测,当吉成得宠时候,对皇后尚且没有怨言,却在靠山倒下之后,冒犯皇太后,她追求的是什么?刘肇在时,把皇后咒死,她还有当皇后的可能;刘肇死后,把皇太后咒死,她岂能坐上皇太后宝座?

  吉成面对人证物证,她只有承认,不承认只会换来苦刑拷打──甚至,她已经被苦刑拷打。她是天下最幸运的被告之一,得遇邓绥;如果不是邓绥,吉成跟她的家族,将有多少人伏尸法场!


  任尚

  西域(新疆省及中亚东部)总督(都护)段禧等,虽然保有龟兹(新疆省库车县),可是,其他各国仍然抵制。困守一个据点,跟中国本土的道路,完全断绝,连一份奏章报告,都无法送出。东汉政府高级官员讨论,认为西域远在天边,又不断叛变,武装开垦荒田,费用支出,没有尽头,国家无力负担。决定撤销西域总督,派骑兵总监(骑都尉)王弘,率领关中(陕西省中部)部队,迎接段禧、梁情、赵博,跟伊吾卢(新疆省哈密市)、柳中(新疆省邻善县西南鲁克沁城)

  屯田的战士,全部撤退回国。谨自七三年东汉政府收回西域,历时仅三十五年,到本年(一○七)再次全部丧失。五百年后的七世纪,中国再返西域时,西域已是另一个面目。

  任尚在班超手中接到的是一个和睦的、依赖中国如幼童依赖父母的西域,数年功夫,便把全境搞得一片混乱,使各国联合起来武装反击。史书没有交代原因何在,但可以推断:贪污、暴虐、侮辱。我们不认为各国是在叛变,而认为各国是在抗暴。一个失职的驻外官员,往往是谋杀两国邦交的凶手;任尚,便是一例。


  邓绥再雪冤狱

  皇太后邓绥巡察监狱,亲自审问囚犯。其中一个洛阳县(首都所在县)政府寄押的囚犯,并没有杀人,苦刑拷打下,只好自诬,坦承不讳杀人。遍体鳞伤,骨瘦如柴,在竹床上,想向皇太后呼冤,可是恐惧身旁的审问官报复,不敢开口。就在被押下去之时,想到机会就要消失,忍不住抬起头,想要申诉。邓绥有点察觉,命再押解回来。盘问之下,得到全部真相。邓绥下令逮捕洛阳县长,投入监狱,判处他应得的罪。邓绥御驾还没有回到皇宫,上天及时降下大雨。

  每一个被诬陷的囚犯,都希望遇到邓绥女士,然而,被诬陷的囚犯千千万万,而五千年历史,只出现邓绥一人,是这位洛阳囚犯之幸,也是千千万万其他囚犯的不幸。

  西方有句俗话说:「上帝不能跟每一个人同在,所以赐给他一个娘亲。」我们藉这句俗话说出我们的心声:「邓绥不能跟每一个人同在,所以我们盼望有一个独立的法庭和一个公正的审判。」这个愿望实现时,降落到人间的,不仅是及时雨,将是永久的祥和、平安。


  韩琮

  中国人韩琮,跟随南匈奴汗国(王庭设美稷「内蒙古准格尔旗」)万氏尸逐鞭单于(三十三任)栾提檀,到首都洛阳朝见;回国后,向栾提檀建议说:「关东(函谷关以东)大雨成灾,人民眼看都要饿死,正是翻身之日,可以发动攻击。」

  栾提檀相信他的判断,遂起兵叛变。堤对其他蛮族而言,中国不是一个信义之邦。

  但是,待南匈奴汗国不薄,当五单于争立,呼韩邪单于穷途末路时,只要用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匈奴压得粉碎,中国并没有那么做,反而引进塞内,派军协防(参考前五一年)。试看袁安的奏章,中国对南匈奴的经济援助,每年高达一亿九千余万,这都是中国人民的汗和中国人民的泪──并不是中国富足得多出这么多钱,而是剜肉般剜出这么多钱。然而,所得到的回报却是:一旦发现中国衰弱,立即翻脸。

  翻脸无可厚非,中国不能盼望永远保持宗主国地位,匈奴也没有理由永远屈居下风。国与国之间,本来如此,在国力强大时,呐喊「道义」,不过一项动人的号召;国力衰弱时,呐喊「道义」,徒惹人哑然失笑。所以我们绝不抱怨南匈奴翻脸,但南匈奴翻脸之速,出手之狠,立即反噬,屠杀中国人民,这便是中山狼心肠。南匈奴满可拔营而去,北返故地,也满可以从此跟中国皇帝平起平坐。

  而竟采取这种卑劣手段,不知道怎么下得了手?一个民族品质低落到如此地步,不但使人愤怒,也使人扼腕。匈奴终于不能复兴,可在这上面看出原因。

  韩琮身为中国人,竟然无缘无故教唆外国人和外民族,对自己的国家攻击,对自己的同胞杀戮,为了什么?只不过为了想从外国人那里,分得一点荣华富贵而已,他是资治通监上出现的第一个最卑鄙、最无耻,也最精彩的汉奸。

  若说南匈奴是没有文化的蛮族,韩琮却是中华人血统。后来,当南匈奴再度降服之日,史书没有记载韩琮的下场,十分遗憾。宽恕是一种美德,但对韩琮这种出卖国家人民的虫仔,我们永不宽恕。


  张伯路

  一○九年,海盗张伯路等,攻击沿海九郡,斩杀郡长级官员(二千石)和县长。东汉政府派执法监察官(侍御史)、巴郡(四川省重庆市)人庞雄督导州郡民兵讨伐,张伯路等投降。然而,不久又叛变入海屯聚。

  张伯路为什么起兵?在什么地方起兵?攻击的九郡是哪九郡?又在何处投降?

  稍后他一连串的再叛、再战,根据地又在哪里?我们全不知道,以及最后消灭,都好像在空中腾云驾雾,只见人来人往,不见脚下舞台。古代史学家缺少地理知识,观念模糊,使传统史学书籍,读起来十分困难。


  虞诩

  一一○年,西羌民变日益扩大,最高统帅(大将军)邓骘,主张放弃凉州(甘肃省)宫庭禁卫官(郎中)虞诩(音xu「许」)坚决反对,邓骘把虞诩恨入骨髓。这时,朝歌(河南省淇县)变民首领宁季等,攻杀县长等以下官员;一连数年,州郡政府,都无法镇压。邓骘遂任命虞诩当朝歌县长。这是一个明显的阴谋,朋友故旧们都为他担心。虞诩到任之后,制定三等标准,招募勇士;下令县政府官员,每人就所知道的,推荐保举:杀人放火,抢过东西的,属上等;伤人打架,偷过东西的,属中等;无业游民,不事生产的,属下等,共集结一百余人。虞诩摆下酒席大宴招待,赦免他们全部罪行。派他们加入变民集团,引诱抢劫,然后秘密通知县政府,埋伏等待,先后斩杀数百人。虞诩又派会缝纫的穷人,投奔变民集团,为变民缝制衣服,暗中把特定的彩线,缝到变民的衣服上,等他们到城乡窥探或有所行动时,都被逮捕。变民惊骇恐惧,四散逃走,认为神灵跟他们作对,朝歌县遂恢复秩序。

  人生充满了艰难,乱世时更危机四伏。为非作歹,当然有为非作歹的回报,圣经上说:「罪的工价就是死。」然而,善的工价,也不见得就是坦途。千年万世的中华人都应感谢虞诩,因他的一番分析,得以保持今日已成为中国心脏地带的河西走廊,他有别人所没有的真知灼见,更有别人所没有的道德勇气,跟当时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对抗,也就是,他有胆量跟当时炙手可热的当权派「唱反调」。

  虞诩对邓骘设下陷阱的反应,态度是挑战性的。他没有诟骂邓家班王八蛋,没有诋毁邓老太婆「妇人与小人最难养也」,没有怪罪皇帝是吃闲饭的,也没有抱怨张禹毫无担当,不保护他这个贤才,也没有脚底抹油,逃之夭夭。更没有向邓骘表态,改行投靠。他所做的是立即挑起重担,不靠运气,不靠对手慈悲,而靠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工作绩效;盘根错节,不但不能绊倒他,反而更发挥他的能力。

  虞诩是一代人杰,为我们立下可敬的尊严榜样。


  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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