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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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曰(二)-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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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皇族,无论男女,不管老少,全体绑赴东城街市,斩首。又挖掘一任帝刘渊及三任帝刘聪坟墓,砍下刘聪人头,焚烧皇家祭庙(这是一幕可怕的巨变,即令成人应付出代价,孩童何辜?晋书?刘粲载记形容当时惨景:「鬼大哭,声闻百里。」)

  靳准是中国历史上,最凶悍也最成功的政治鲨鱼之一,他的鲨鱼性格和鲨鱼手段,尽善尽美,造诣之高,使人叹为观止。只端出一副忠贞嘴脸,献出三个美丽女儿,就把刘聪、刘粲父子,戏弄了个够。靳准用主子的手,诛杀拥护主子的忠臣义士,等到主子把自己的忠贞干部铲除干净之后,他只轻轻一击,死主子就被掘坟,活主子就被砍头。

  靳准为什么发动这场政变,是一个谜,从他杀人掘墓的行为,可看出他对汉赵帝国刘姓皇族恨入骨髓的程度。不过什么事使他如此恨入骨髓,没有人知道。

  这个谜底,如果能够揭开,将提供我们更多和更宝贵的启示。


  游子远事件

  汉赵帝国(首都长安)将领解虎、外籍兵团指挥官(长水校尉)尹车,跟巴西郡(四川省阆中市)氐民族部落酋长句徐、厍彭(厍,姓。音she「射」)

  等结合,阴谋叛变,事情泄漏。解虎、尹车,全被处死。汉赵帝(五任)刘曜把句徐、厍彭等五十余人,全部诛杀,于是巴西郡(四川省阆中市)所属氐民族部落,纷起叛变,推举酋长句渠知当领袖,自称大秦王国,改年号平赵(削平汉赵帝国)。四山所有的氐民族、羌民族,以及巴西郡(四川省阆中市)少数民族部落、羯民族部落,群起响应,人数多达三十余万。关中大乱,城门在白天都紧紧关闭。

  因劝阻诛杀,而被囚禁的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游子远,上书提出建议,刘曜把他的奏章撕碎,咆哮说:「这个狗娘养的大荔(蛮族一个部落)奴才,不愁自己马上没有命!竟敢再胡说八道,嫌死得太晚是不是?」喝令左右,马上处斩。中山王刘雅等,进言说:「游子远被囚禁监狱,大祸难以预测,而仍不忘向陛下进言,忠心至此,已到顶峰。游子远早上死,我们当在晚上死,用以显明陛下的过失。天下人都舍弃陛下,远走高飞,陛下将跟什么人在一起?」刘曜的怒气才稍稍平息,下令把游子远释放。刘曜下诏,将亲自统军讨伐句渠知。游子远说:「陛下如果能采纳我的谋略,叛乱可以在一个月内平定,大驾也不必亲征。」

  刘曜说:「不妨说说你有什么办法?」游子远说:「句渠知并不是胸怀大志的人,打算称皇称帝,有非份之望。只不过畏惧陛下的刑杀,逃生救命而已。陛下最好是宽宏大量,大赦天下,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受到前日解虎、尹车牵连,被没收到仆役管训署(奚官)的老少家属,都应释放,使他们互相招引,恢复正常生活。既有生路,有什么理由拒绝归降?」刘曜大为高兴,下诏大赦。任命游子远当车骑大将军。叛变的部落,遂全部归降,虚除权渠也请求归降。

  从上古到二十世纪,中国几乎全是枪杆子里出政权。儒家学派的历史学家,更一向认为这种枪杆子里出来的政权,才神圣合法。五千年来政权的转移方法,不外两种:一是不流血手段,一是杀人如麻。对于和平转移,儒家学派斥之为「篡夺」;对于枪杆子里出的政权,则歌颂它「得国最正」。这种现象是可悲的,但在西方民主政治制度输入中国之前的漫长岁月中,却始终如此。

  问题在于枪杆子出来的政权,当然在玩枪杆的人控制之下,而军事和政治,迥然不同。威尔斯评论德意志帝国皇帝威廉二世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政治是太复杂了,不是一个军人所能了解。」偏偏靠枪杆起家的领袖,习惯于枪杆万能,对于任何反抗势力,只知道镇压,不知道化解,而且即令知道化解,也不知道病根何在。他们只看到人民反抗,而看不到人民反抗的原因。于是儒家学派史学家替君王指出原因,认为是一小撮刁民叛徒不安份的缘故。暴君有了这项理论根据,就更凶不可当。

  我们可在刘曜身上,看到项羽的阴魂,他把政治问题,当作军事问题,所以除了暴力镇压外,想不出第二个解决方法。而刘曜的运气比项羽好,刘曜遇到一位忠心耿耿而又智勇双全的游子远。不过从游子远在生死边缘折腾这件事看,使人接受一种新的观念,是多么艰难。对于这项沉,唯一的药方是,再也不要枪杆子里出政权,只要选票箱里出政权。


  司马睿斩蔡豹

  晋帝国徐州州长(刺史)蔡豹(时驻下邳),自被徐龛击败,准备返回首都建康(江苏省南京市)请罪;北翼警卫指挥官(北中郎将)王舒,阻止他不准前进。晋帝司马睿得到蔡豹撤退消息,派使节前往逮捕。王舒遂乘夜把蔡豹军包围,蔡豹误以为是敌人突袭,率部众反击,后来弄明白真相,听说是诏书命令,才停止行动。王舒把蔡豹押解到京师(首都建康)。司马睿遂斩蔡豹(年五十二岁)。

  蔡豹当徐州州长(刺史)时,对内抚慰将士,对外号召部众,远近敬重。以这样一位官员,而竟被绑赴刑场斩首,依史书上所呈现的资料,可以肯定又是一场冤狱。如果说因为他曾攻击政府军,罪不可恕,但那是一次误会,在澄清误会后,立刻服从。而且,司马睿一听说蔡豹战败,不分青红皂白,便立即下令逮捕!

  晋帝国自开国以来,临阵脱逃,全军覆没,丢城失土的将军,多如驴毛,有谁受过诛杀?蔡豹不过一败之罪,何至严厉至此!

  观察司马睿反应的迅速,可以察觉到他的那种迫不及待的复仇心情:「这一次你的小辫子可算抓到我手!」现有史料虽不能解答这场冤狱的原因,但已足够显示它是冤狱,凶手就是司马睿。


  「妖言」「忠言」

  前凉王国(首都姑臧「甘肃省武威市」)首领(一任成王)、西平公张茂,兴建灵钧台,仅地基就高达七十二尺。武陵郡(湖南省常德市)人阎曾,深夜敲公府的大门,喊叫说:「武公(张茂的老爹张轨)派我来问你:「为什么劳动民众,去筑高台!」」有关单位认为这是妖言,请斩阎曾,张茂说:「我诚然劳动民众,阎曾说是老爹吩咐,向我规劝,怎么能叫妖言!」下令停止兴建。

  「妖言」「忠言」,只看从哪个角度了解,用哪种心理评估。专制封建社会上,无法诉诸公道,完全由一个人或一小圈人决定,假如他们有私人恩怨,假如他们的层次太低,「是」和「非」就恰恰相反,「妖言」会成为「忠言」,「忠言」也会成为「妖言」。大分裂时代中这种恰恰相反的现象,尤其严重,但也正因为严重,才造成大分裂时代。


  周凯招祸

  晋帝国最高统帅(大将军)王敦起兵进攻首都(建康?江苏省南京市)。最高监察长(司空)王导,率领他的堂弟、中央禁军总监(中领军)王邃、首都东区卫戍司令(左卫将军)王度、高级谘询官(侍中)王侃、王彬,以及王姓家属二十余人,每天清早,到宫门外等候降罪。国务院执行长(仆射)周凯(音y「倚」)进宫,王导向他呼救:「伯仁(周凯别名),一家大小,一百余口老幼男女的性命,交到你手!」周凯连一眼都不看,一直进宫;晋见司马睿后,竭力保证王导忠诚,营救保护,十分恳切,司马睿听信。周凯喜爱饮酒,于是,喝了个酩酊大醉,才拜辞出宫。王导仍在宫门,再度求他救命;周凯不但不理,反而对他的左右侍从们说:「今年要诛杀那些乱臣贼子,换取斗大的黄金印,挂在手肘后头!」回到家里,又上书竭力说明王导无罪,言辞恳切。但王导并不知内情,对周凯痛恨入骨。王敦攻占首都后,从容问王导说:「周凯拥有很高声望,请他们当宰相级官员(三司),应该可以胜任。」王导不回答。王敦又问:「如果不给他们宰相级官位(三司),难道只能当国务院总理(令)或执行长(仆)?」

  王导又不回答。王敦说:「如果不这样,只有诛杀。」王导仍不回答。王敦遂下令斩周凯。

  对人有再造之恩,固不可以表功需索,但也不可以羞辱戏弄。如果说恐怕刘隗、刁协之辈,得到消息,从中破坏,则血淋淋的诟骂,并不必要。假如王导发现面临绝境,全家男女老幼一百余口,同时服毒自尽,岂不违反周本意?


  王允之呕吐故事

  王敦的堂侄王允之,十岁左右,王敦爱他聪明机警,总是带在身边。王敦常常彻夜欢宴。有一天,王敦又在深夜饮酒,王允之不胜酒力,先到帐中睡觉。王敦跟智囊钱凤,在灯下磋商叛变事宜,王允之完全听见,立刻警觉到大祸临头,就在床上呕吐狼藉,衣服上、脸上,全污秽不堪。钱凤告辞后,王敦忽然想起帐中有人,急举灯来看,发现王允之呕吐得满床都是,深信确实大醉,不再起疑。

  正巧,王允之的老爹王舒,升任司法部长(廷尉),王允之要求看望老爹,王敦送他回京(首都建康),王允之遂把王敦、钱凤的阴谋,告诉王舒。王舒和王导共同奏报皇帝司马绍,暗中戒备。

  王允之小子这桩传奇的遭遇,在历史上留下佳话。然而,我们怀疑它的真实性,一个十岁左右的顽皮娃儿,不过小学四年级程度,即令他再聪明伶俐,也不可能了解两个大人的谋反谈话。因为任何谋反言辞,都不会出现赤裸裸的谋反字汇,出现的全是义愤填膺的控诉,王允之小子如何判断分辨?即令可以判断分辨,他又怎么会想到危险?王敦如果当了皇帝,王允之就是亲王,他如果想不到他的前途如锦,也就想不到亲爱的叔父大人会杀他灭口?这不是一个十岁乳臭未干的孩子所能了解的层面。

  即令王允之小子聪明早熟,他又怎么能够呕吐得出来?而又呕吐得那么多?

  多到衣服上脸上,一团肮脏。王敦和钱凤秘密磋商的声音,小子都听得很清楚,而呕吐的声音,王钱二位,岂没有发觉?何至后来才恍然惊悟。最可疑的是,皇帝司马绍在听到王导等的报告后,才暗中戒备。好像是如果没有小子通风报信,就没有戒备似的。难道司马绍从不知道王敦的危险性?事实上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任命郗监当兖州州长(刺史),目的就是对付王敦。

  我们觉得根本没有王允之小子呕吐这一回事,从头到尾是一场骗局。王导和王舒在小子回京(首都建康)之后,教导小家伙一番说词,用来向皇家展示忠心。

  王敦如果成功,他们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件事就不会再提,反正奏报是秘密性质,了无痕迹可寻。而王敦万一失败,先布一个棋子安置在要害之处,不但可以免祸,还可以嚷嚷得天下皆知,忠肝义胆,照耀千秋。说来说去,官场上混世政客的小动作、小布局而已。


  和稀泥

  陶侃、温峤起兵讨伐苏峻时,号召各地方政府各军区(征镇),各率军入援京师(首都建康)。湘州(湖南省)州长(刺史)益阳侯卞敦,却按兵不动,而又不供应勤王军给养,仅只派一位大营指挥官(督护),率数百人随从大军行动而已。政府和民间,对卞敦这种表现,大为惊骇叹息。等到苏峻之乱平定,陶侃弹劾卞敦阻挠军事行动,观望胜败,不赴国难,请用囚车押解京师(首都建康),交付司法部(廷尉)审判。王导却认为大乱之后,对有罪的人,应宽大处理,遂调卞敦当安南将军、广州(广东省及广西省)州长(刺史)。卞敦宣称有病,不去到任。于是召回中央,当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兼宫廷供应部长(少府)。

  卞敦忧愁羞愧,逝世;政府恢复他原来的官位,追加散骑侍从官(散骑常侍)。

  司马光曰:「卞敦位居封疆大吏,兵力和粮秣,都十分充足,可是面对国家覆亡,却端坐在一旁,观看成败。人臣的罪恶,没有比此更为严重。结果既不能明确公正的用刑罚制裁,反而更赐给他高官贵爵荣耀,作为回报。晋帝国政府纲纪混乱,可想而知。负这个责任的,岂不是王导!」

  中国官场文化中,王导先生属于和稀泥型。这一型官员,谈起话来满腹经纶,头头是道;而且除了贪赃卖法外,其他严重的缺点不多。最大的特征是喜爱「与人为善」,像一个云游四方、乞讨为生的托钵和尚,广结善缘,当赞扬别人对自己有利时,一定赞扬别人,当帮助别人对自己有利时,一定帮助别人。唯一的目的是希望不得罪人,永保自己的荣华富贵。于是,忠于君王对自己有利时,他忠于君;忠于奸臣对自己有利时,他忠于臣。最后,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

  问题在于,说他是「好人」的「大家」,并不是小民,而只是官场里打滚的一撮政客。小民的哭泣和愤怒,他听不到,船舵和桨楫损毁折断,他也看不见。

  他从不解决问题,而只会把问题用纸包住。尤其恐惧任何改革,一则是不愿放弃既得利益,一则是唯恐怕财团地主不高兴。于是,善良的人被压榨,正直有作为的人被排斥,恶棍所向无阻。是非黑白,全部颠倒。司马光直率的指出王导是晋帝国纲纪混乱之源,事实上,这种混世的「好人」,也是中国五千年来纲纪混乱之源。


  陶侃跳起来

  晋帝国(首都建康「江苏省南京市」)江州(江西省及福建省)州长(刺史)

  刘胤傲慢自大,专心经营私人商贩,累积财富有百万之多,纵情享乐,不顾政事。

  三二九年,兵变。变军首领郭默,把刘胤的人头,送到首都建康。宰相(司徒)

  王导认为郭默骁勇善战,难以控制。于是大赦,把刘胤人头悬挂朱雀桥示众,任命郭默当江州州长(刺史)。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太尉)陶侃(时驻巴陵「湖南省岳阳市」)听到消息,跳起来咆哮说:「其中一定有诈。」下令动员讨伐。

  正巧,郭默派使节呈献美女及绸缎,并抄写皇帝任命他当江州州长(刺史)的诏书,呈给陶侃。参谋官及幕僚,都劝陶侃说:「郭默如果不奉诏书,怎么敢做出这种事。一定要进军的话,也应先行呈报批准。」陶侃厉声说:「皇上(司马衍)

  年纪还小,诏书不由他亲自作主。刘胤受到政府尊重,虽然不是封疆大吏的材料,但也何至于动用极刑?郭默仗恃他的勇猛,所到地方,贪污残暴。认为大乱刚刚平息(指苏峻之乱),法律纲纪,十分疏阔,才利用这个机会,翻云覆雨!」派使节前往京师(首都建康),奏明出军情形,并写信给王导说:「郭默杀州长就教他当州长,难道杀宰相就教他当宰相?」王导这才命人把悬挂在朱雀桥上示众的刘胤人头取下,回答陶侃说:「郭默盘据长江上游,不得不隐忍包容,为的是争取时间,使政府得以秘密集结部队。等你的大军到达之时,中央大军自会会师。

  岂不是克制自己,保全大局之策!」陶侃笑说:「其实,这正是姑息养奸。」

  陶侃被推举领导西方勤王军时,最初是不肯,继之是准备抽出军队;在势阻粮缺,成败关头,他甚至威胁要打道回府。君王的安危固不当一件事,国家的治乱更置诸脑后。可是一听说刘胤丧生,反应之速,前后判若两人。只因如果不予郭默严惩,刘胤的遭遇,就可能发生在他身上。说来说去,只是绕着切身利害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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