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2》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2006[1].02- 第1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关上的书房门后面,这位令人敬仰的活佛到底在做什么。 
  是啊,他需要一个说话的人。 
  但色姆决不会斗胆认为自己就是那个适合与活佛说话的人。她的人生经历已经从那个黑暗时期开始彻底改变了,美好的青春时光,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噩梦,如果没有对兰措的抚养责任,她恐怕早已远离亲人、远离故土,在一个她认为符合自己身份的地方飘荡,对她来说,她是卑微的,而活佛是高贵的,她怎么可能把自己卑微的命运融合到活佛高贵的生活中去呢? 
  她的目光停留在兰措的身上。姑娘初中毕业了,正赋闲在家,有时帮助她做些家务,更多的时候等待活佛为她寻找一个合适的工作。看得出来,她太想出去工作了,如今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面容姣好,性格端庄,更重要的是她对活佛有一种百依百顺的信赖,在兰措的成长过程中,活佛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早已把她当做了真正的家人。 
  色姆的目光忽然就拉直了:是啊,兰措,只有兰措的纯洁才能配得上活佛的高贵。 
  色姆行动起来。她的一生中从没有这么固执的行动,不管活佛如何反对,兰措如何惊诧,她都固执地把兰措交付给活佛,然后离开了他们的生活。她仍然记得小时候听来的道歌:我要去那西方的乐土……或许这是她最后的愿望吧。 
  剩下活佛与兰措两人面面相觑。一切来得太快了,当组织代表拿来大红色的证书,并赠送了一对儿八磅暖瓶、一对儿鸳鸯枕巾的贺礼后,一场1966年的婚事算是在春天办妥了。 
  兰措是个认命的姑娘,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终身大事在一个夜晚之后就如此明晰地呈现出来,实在出乎意料,但生在城市的恐慌、父母早逝的痛苦,使她强烈地感受到需要一个有力的依靠,而现在,这位就像慈父的活佛,竟然就是自己命中的丈夫,她在嗟叹之余,默认了这个事实。 
  婚礼后,兰措承担了姨娘在这座房子里所承担的家务,出外工作的打算再也没有提起。除此之外,活佛与她只有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俩人近乎父女的关系一下子变成夫妻关系,实在有些太突兀了。何况活佛整天吃斋念经,虽然还俗,但依然习惯于僧人的清静生活。他只是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了,因为这时候的外部世界,奇怪地快疯了。 
  他对她依然像从前一样,他把她看作自己的女儿。 
  这样艰难地熬到了秋天,忽然给他们送来新婚贺礼的人又来登门了,这次不是来拜访的,而是带走了拉甲,声称他是本城最大的反动活佛、农奴主、妄图叛逃的现行反革命,他们要将他绳之以法,要让他永不翻身。 
  活佛只是说了一句话,叹息着,深深看一眼兰措,就被来人带走了。 
  兰措追到门外,他临别时的那句话才迟迟地飘到耳际,他说:“到底来了……” 
  这个犹如晴天霹雳的变故使女主人措手不及。 
  兰措独自在这所空房子里待了十来天。她的精神支柱突然倒塌,使得她与这个世界突然失去了联系。从前门庭若市的家,在几场声势浩大的搜查之后,再也没有人登门造访,活佛的许多文稿不翼而飞,经卷被拆开,经文纸片带着解放牌胶鞋的鞋印,落在尘埃中,再也无人恭敬地翻开它们,面对那著名的德格印经院印刷出来的文字喁喁而语。 
  单位的人来收房子,兰措不知要到哪里去安身。她拿着那只从伊扎部落带出来的包裹,准备回到那里去,她蓦然发现,包裹里多了一只盒子,打开一看,是一颗珊瑚,硕大而红润,带着鲜红的颜色。兰措明白了,拉甲常常提到的伊扎老家,就藏在这颗圆润的珊瑚里。她看着眼前的空空四壁,这个显赫的府邸,曾装满活佛深沉的诵经声,曾摇曳着身穿俗装的主人为他人祈福而点燃的长明灯火,也曾悄悄地藏着她的青春梦想。 
  一想到要去遥远的伊扎部落,恐怕再回来就难了,有没有和丈夫再见面的机会,也不得而知。兰措决定去和拉甲道别,她要告诉他,她会在老家等他,那里至少还有回忆。 
  看守是个年轻人,他犹豫了一下,便回避了。 
  拉甲在一生中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遭遇这种变故,他还是能够放松身心,坦然面对,但有一件事情他不能释然,那天他被强扭进一辆红旗牌轿车,就在他埋下头踉跄进入的时候,突然听到咔嚓一声,胸前传来的清脆的断裂声令他突然头昏目眩,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面色苍白。 
  他苍白的面容再也没有恢复过。直到有一天,年轻的看守告诉他,一位妇人正在门房等候,他心里明白是谁,但是又不敢相信。长达十余天的关押,犹如度过了千万年,分分秒秒都令他万念俱灰,看到兰措到来,无疑是极大的慰藉。 
  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这对名义上的夫妻,第一次这么近地依靠着对方,拉甲不断地喃喃自语着:“老天啊……老天啊……” 
  兰措看到昔日衣装整洁、一丝不苟的活佛,如今已变得神形枯槁,面容憔悴,眼中纯净的神采也早已暗淡无光,这个自己一直依靠着的人,那么坚强、犹如磐石的活佛,正直纯洁的父亲,牢靠安全的丈夫,十多天不见,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附在她的耳畔,说:“我的护身符断了。” 
  兰措看着他,他翻开衣领,多年来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折作了两半,那是一只精致的银质佛龛,是拉甲第一天拜师时,尊敬的上师赐给他的,上师用一根红色的丝线串起佛龛,在他的脖子上系了一个漂亮的金刚结,说:它会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保佑你。拉甲已佩戴了整整三十八年,三十八年中的每天清晨,他都会摸摸护身符,满足地朝上师的供像拜上三拜。可是这样一只佩戴了三十八年的护身符,却在那个离开家的日子里突然折断了,这突如其来的断裂让他有了不祥之感,过去的岁月里,无论贫贱还是富有,无论身居高位还是民间,他都以一颗平常心来面对,自信曾给了他无上的荣耀,自信使他摆脱过各种各样的困境,可如今,自信这个东西竟然不辞而别,他感到从没有过的无助。 
  兰措怜惜地望着他,她的丈夫,这位突然老去的男子,此时此刻,捧着这块护身符,满面愁容,一筹莫展。 
  她取下自己的护身符——那是一根简单的、中间结成吉祥结的红色丝绳,她从几股丝线中抽出一丝,拉甲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立刻制止她,可是她笑着坚持,她用那丝线在银质佛龛上穿来穿去,巧妙地连接,补好了他的护身符。 
  他赞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被忧愁所代替,他说:“那么你的护身符就不完整了啊……” 
  她轻声说:“只要你好好的……” 
  现在,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在这座小小的探视房中,在仅剩下的不多的时间里,他们孤独地拥抱在了一起。拉甲悲伤的声音传进兰措的耳膜,他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兰措是绝望的,她的绝望胜于他。她从没有过这种惶恐的经历,与亲人分离,在她看来,苦难将永无出头之日,离开他后怎么办呢?自己一个人,回到遥远的伊扎,没有可以依靠的丈夫,下半生的日子难以为继…… 
  兰措把脸庞藏在丈夫的颈窝里,她说:“给我个孩子吧!” 
  当天边挂上新月的时候,那位年轻的、有着善意眼神的看守敲开了探视房的门,他无奈地示意该是兰措离开的时候了。这对夫妻没想到自己人生的第一次会在牢房度过,但他们已经很满足了,丈夫感动和歉意的眼神久久停留在妻子的脸上,而妻子面颊绯红,她的青春气息使得这座暗淡的房间充满了圣洁的光芒。 
  兰措和拉甲告别了,她带着满足的笑容,拥别了丈夫。拉甲紧紧拉着她的手,直把她送到不能再送,他朝着她的背影喊道:“生个女儿吧,就叫她茜若——珊瑚,希望她的生命像珊瑚一样永不磨损……” 
   
  巴马 
   
  对于伊扎部落,我想我最怀念的人是珠玛吧,她的政治婚姻使她丧失了伊扎的血统,而她那丈夫的恶行使得她也蒙受耻辱。 
  我曾经问过父亲,珠玛美丽吗?父亲总是饱含热泪,他说,珠玛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是白度母,是美人中的美人。 
  家中是供奉着白度母像的,像上的白度母通体皎洁,微微含笑,坐在一朵五彩莲花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慈悲,背后散发出宝蓝色的光芒。 
2007…5…21 16:04:17 苹果树下 


等级:版主
文章:3626
积分:19776
门派:无门无派
注册:2007年4月8日第 12 楼  


  我看着这幅像,亲切感油然而生。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巴雅特王爷就视而不见呢? 
  对此,父亲也无奈地保持了沉默。 
  实际上,巴雅特王爷看到了伊扎部落的四分五裂。他不是不想去救,也不是不能去救,作为伊扎千户家的女婿,他理应拔刀相助,哪怕同归于尽——不,正是同归于尽的不可取性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怎能冒这个险呢,巴勒蒙旗在上百年的历史中从来都是运用智慧保全着自己的一方水土,单纯的意气用事并非上策。 
  何况,那颗绝世珊瑚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作为千户小姐的陪嫁来到王爷府上。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有些愤愤然,难道南甲一点都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么?他曾经那么明目张胆地公然赞美过那颗珊瑚,说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只有美丽的珠玛才能配得上它,可是南甲仍然没有把它放在珠玛陪嫁的妆奁中。当然,他从小耳濡目染部落之间的冲突,知道联姻是巩固同盟的最牢固的方式,他只是想好事成双,既能娶到珠玛,与伊扎部落成为同盟,又能得到那颗上辈子的人都在传扬的珊瑚——他甚至都想好了为它做一只特别的宝盒。 
  但命运就是会捉弄人的。南甲没有把珊瑚作为陪嫁送到王爷府上,而他现在却需要用这颗宝石救自己的性命。当秀吉玛,这位未来千户夫人捧来珊瑚,恳求他帮助伊扎去赎取南甲的性命时,他简直惊呆了,珊瑚来得竟然如此容易! 
  他毫不犹豫就收下来。 
  看着珠玛殷切的目光,他沉着地答应了秀吉玛。秀吉玛不顾百户小姐的身份,抛头露面亲自为未婚夫奔走,她执著地恳求巴雅特王爷,王爷答应了她,但并没有被她打动,打动他的只有那颗珊瑚。 
  王爷决定铤而走险,他跨上跑马时,身上根本就没有带上珊瑚,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就连他的贴身管家,都以为王爷千里迢迢赶去城里,就是为了用珊瑚赎回南甲千户。珠玛在他跨上马的那一刻,甚至突然觉得爱上他了,那种久违的情感在心中奔腾,啊,这真是上天的安排,如果不是自己屈从哥哥的意志,远嫁给这位王爷,那如今还有哪位权势相当、头脸体面的人物有资格、有义务去城里斡旋? 
  珠玛望着丈夫远去。她默默地原谅了他在伊扎部落危难时候的旁观。或许他有自己的苦衷吧,男人们,总是把苦衷写在脸上,她暗暗下着决心,等他回来,她要像草原上的普通女人一样,亲自为丈夫煮茶。 
  她也的确这样做了,当巴雅特王爷回来,她为他拂去旅途的尘埃,双手捧上喷香的奶茶,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真诚地答谢了他的辛苦。 
  然而,王爷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很快落空。他绝没有想到巴勒蒙旗也会在伊扎部落之后陷入灾难。马海买收拾完伊扎部落的残局,立刻扭转马头,直奔巴勒蒙旗而来。马海买的心非常大,他要所有的蒙藏部落统统归于他的属下,马海买的心也非常小,他只要那颗珊瑚,哪怕整个草原因此而血流成河。 
  珠玛是藏在佛堂的供桌之下逃生的。她亲眼看到了这场屠杀。巴雅特王爷为了珊瑚搭上了性命,他至死没有交出来,马海买眼见索取无果,亲自用马刀砍开了王爷的颈窝,王爷的肩膀都快与身体分开了。士兵们抢夺着供桌上的供品,那些供品的贵重是每个人一目了然的,他们抢走了金质供灯、镏金铜像和金描唐卡画像,这些都是王府供奉了上百年的珍品,他们甚至来不及倒掉净水,就把金碗塞进怀里,军装湿了一片,马海买看中的是一只白色的海螺,镶着金边,嵌着宝石,他捧起海螺,带领士兵们满载而归。 
  幸好马海买及其部下只顾着抢夺桌上琳琅满目的珍贵供品,而忽略了供桌下面。珠玛在供桌下昏了过去。等她醒来,竟奇迹般地逃过死劫。王府一片死寂,她一眼看到王爷躺在不远的地方,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现在,她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一切的珠玛对巴雅特的仇恨胜过了从前,出卖哥哥和部落的,竟然就是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从前是他剥夺了她爱的权利,现在,又是他堵死了所有人的生路,而她,却从来没有发现他保存的珊瑚…… 
  她静静地呸了他一口。他仍然死死地盯着她。从他躺下的角度,正好看得见珠玛的藏身之处。她扭着身子不愿看他,可是他死去的眼神那么奇怪,那么执著,他为什么死的时候正好固执地把头转向她,要看着她呢?珠玛爬出来一点,发现巴雅特的眼神仍然盯着桌子下面。她忽然明白了。一个人临死之时最放不下的,不正是他的心爱之物么。正如她所想,她从桌子底下,找到了王爷处心积虑藏着的那颗珊瑚。 
  逃过死劫的珠玛带着珊瑚,也带着腹中的胎儿回到了伊扎。 
  她的家乡早已面目全非,被洗劫一空的伊扎部落只剩下老弱病残,昔日金碧辉煌的冈萨寺,门庭若市的伊扎千户庄园,现在都成了瓦砾遍地的废墟。 
  象征部落领地的阿尼君日神山上的经幡已经撤回。这个部落失去了头领,也失去了祖传的土地。 
  人们在废墟之间游荡着,把仇恨的目光投向珠玛怀中的孩子。 
  昔日的女主人,今天的仇人的妻子,没有人肯收留她。 
  如果她放弃怀中巴雅特王爷的孩子,或许人们还能敞开双臂,迎接千户血统唯一的幸存者,可是她是位母亲啊,她怎么能扔下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为自己找一条活路呢? 
  她不能。于是人们就迁怒于她,把对巴雅特王爷的仇恨转嫁到她和孩子的身上。 
  这种仇恨不会泯灭,至少在三代之内,至少在人们的记忆没有淡忘之前,这种仇恨会一直延续。珠玛学会了坚忍。失去过爱情、如今又失去家园的女子,竟然在已成废墟的伊扎草原坚持了下来,从前仆从成群、衣食无忧的生活,已成如烟往事,如今她用满是黑茧的双手,为灶中添加牛粪时,只会轻声地叹息几声。 
  拉甲找到了她,亲人相见,珠玛深陷的眼眶里已没有眼泪。拉甲在寺院和家乡遭遇突变之后,到天葬台附近搭起简易帐篷,夜以继日地为亡者祈祷。散落到民间的僧人们被他感动,三三两两聚在他的身边,一支人数不多、但怀着坚定信念的队伍,整整百天的时间里,风餐露宿在山上,以慈悲的心怀和纯净的经文,超度着无辜失去生命的亡人。 
  珠玛把那颗珊瑚献给活佛,她说自己命薄福浅,不能承受这无价之宝,何况这珊瑚本来就属于伊扎,就让它物归原主,和伊扎永远在一起。拉甲活佛要她自己留着,告诉她再好的宝物也不必为它所累,换点日用品度日吧。珠玛是固执的,她怎肯用沾着亲人鲜血的珊瑚为自己打算呢,它只能让她流泪。 
  小多吉的成长是奇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