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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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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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晓冬说:“看你刻字倒象行家,印刷东西可是累巴。”说着挽起自己的袖口,从她手里接过滚子,饱饱吃足油墨,在手中熟练地掂了掂,象是衡量它的份量,然后盯准蜡纸,对正方向,用力一推到底。揭出第一张看了看,对银环说:“你给我当助手!”便接二连三地印起来。
  每印一张,银环揭一次,他越印越快,她揭起来感到很吃力,一时闹的手忙脚乱了。她心里暗暗责备自己:你怎么这样拙手笨脚的,越在要劲的时候,越没出息。她用全部精力应付工作,只有在他加油墨的时候,她才松一口气。银环毕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揭过百十张后,她得心应手了。这时候,她提出了问题:
  “你不是当政治委员吗?几时学的这套本事呢?”
  “提起来话可长啦。”他随手转动滚子,使它在蜡纸上走的更均匀。“一九三八年在游击支队的时候,我搞宣传工作,支队党委决定出版《星火》小报,版面就跟这张蜡纸一般大,报纸的主笔、编辑、刻写都是我一个人。夜里收听广播,听完就整理刻印。那时的工作经常打通宵,每逢行军,就把油印机同行李打成一块背在肩上。起初这个小报是三日刊,印百十份。后来读者多了,需要多印,为了节约,再多印也只能刻一次版,于是便在提高印刷技术方面打主意。蜡纸印乏了,拆卸下来叫它休息休息;版面裂缝了,糊个补钉;天气炎热时,为了延长蜡纸寿命,等到夜凉的时候印,或是钻到地窖里去印。后来敌人不断出发‘扫荡’,为了坚持出版,就在地洞里坚持工作,有时候敌人在上面搜村子,我们在地下印报。”
  “难道没碰上过敌人?”
  “还有不碰上的!”
  她要求他讲坚持地洞斗争的故事。这当儿小燕家兄妹冻的进屋来烤火,他们完全支持银环的倡议,缠磨着杨晓冬讲,燕来说外面已平安无事。杨晓冬问北屋下棋的怎么样。小燕说苗先生下完第一盘喝了几口白酒,已醉的睁不开眼啦。周伯伯正帮助苗太太蒸馍剁馅哩。
  “既是这样,我接着讲讲印报的事。”
  “有打仗的事吗?”
  “嗯哪!”
  “可得讲你自己。”
  “我有啥可讲的,说说我们报社的小鬼吧!”杨晓冬同小燕对话的时候,并没停止手里的工作。
  “编制扩大了,报社的人员增加了一倍,就是说,除了我,又添了一个十四岁的勤务员,名字叫小赵,是我们驻在村庄农救会主任的儿子。小赵只念过一年书,刚来时连‘抗日救国’四个字都认不全。日期长了,先学会推滚子,又学会刻钢版,后来文化程度高了,创作了不少快板诗,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编辑。我说说他在长流庄给敌人遭遇的事。喂!你把下面的纸正正呢!好!我接着说,那次我们估计敌人必然出发,上级要我们加印出一部分学习文件,我们觉着村庄大堡垒好,又有坚强的群众基础,便没转移。我和小赵半夜开始工作,黎明的时候,民兵送信说敌人来了,我们告诉他盖好上边洞口,照常突击工作。干完活,我实在的疲乏,趴在印好的文件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小赵说要上去解大手,顺便看看敌人的动向。我朦朦胧胧地不知说了句什么,他便掀开洞口盖板,推开盖板上的面柜。呵!我说漏啦。我们的洞是挖在跨院的磨房里,洞口在磨房墙角的面柜底下。小赵爬上去,刚要脱裤子解手,恰恰碰上一个持枪的伪军来搜查磨房。他发现小赵的同时也发现了洞口。伪军用枪逼住小赵,问他是干啥的。这时候我也惊醒了,知道上面出了事。想上去,不晓得有多少敌人。我得沉着,越在紧急情况下越得沉着,我把四个手榴弹都放在身边,两个打开保险盖,准备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往外冲!
  “小赵一口咬定说自己是邻居家孩子。说孩子是可以的,那年他不满十五岁,身材很矮小,穿的又是便服,倒霉的是洞口已经暴露啦。伪军指着洞口,问里面有什么。小赵不吭气,挨了很多耳光之后,伪军呼喝着要带着他走。小赵急中生智,说:‘里边就有俺嫂子!’‘是真的?’我从声音里知道这家伙不怀善意了。小赵说:‘不敢骗你老总,洞底很浅,到跟前就看见啦。……’我听见脚步声咚咚走过来,当时不知道敌人有多少,真想把手榴弹投出去,但我又忍耐着,想再忍耐个十秒八秒的看看动静,正在默念一二三四计算时间的当儿,听见咕咚一声,伪军掉下洞来,小赵急忙隐蔽了洞口,就这样我们抓了俘虏还缴获一支枪。……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根据地可歌可泣的事数不清。总之,他们整天在战斗,比这里凶险紧张得太多啦。今天,敌人来查对一下户口,你们都有点沉不住气,那怎么能行?就算敌人凶似狼虎,我们得变成打狼捉虎的英雄好汉。没这点气魄,搞不了内线工作。当然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要我们好好锻炼,逐渐使自己能经受得起困难和挫折的考验。……”
  三个听众面面相观,内心都有不同程度的激动。印刷品一张一张地连续翻飞,看看就要印完,小燕忽然说:
  “小赵现在长大了吧?”
  推滚子的人点了点头。
  “杨叔叔,哥哥才出了事,叫他在家休息。今天夜里分散这些东西,把我打上数。”
  “这么大的事,我还有不参加的?”韩燕来说。
  银环说:“他们兄妹进宴乐园都不大方便,我去比较合适。”
  杨晓冬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话,他把指名送的宣传品都装好信封,左手执笔写好收信人的名字地址。一切都整理就绪了,他很严肃地说:
  “今天是一场战斗,我们四人要全体出动,根据散发传单的经验和本人的合法条件,我们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银环。”接着他讲了应该注意的问题。每人分好自己应带的宣传品。
  除夕的夜晚,比平常热闹多了。大街上增加了路灯,到处播送着肉麻的黄色歌曲。商场里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男女摩肩擦背,奇装异服,到处泛滥着一种淫声妖气。唯利是图的老板们,不肯放过任何发财的机会,他们临时张贴海报,甩卖各种应时商品。贪赌的商店早已提前关门,麻将响的象摔惊堂木一样。市场外面街道上,不少缙绅大户,借着敬神的名义,实际上是逞威夸富,拿出很多鞭炮烟火,请了专门放花炮的,摆好桌凳唱对台戏,观众围的水泄不通。从市场再朝东行半里地,就看到悬灯结彩的宴乐园饭庄。
  正在鞭炮齐鸣、烟火灿烂的时候,杨晓冬站在人的堵墙外面,遥指着宴乐园大门对银环耳语说:
  “那里明灯火仗的,警卫定不会少。你可得加小心!”
  银环很镇定地说:“这地方我很熟识,有前门也有后门,可以混进去。万不得已时,隔着墙也要把宣传品投到他们会场去,你等着听好消息吧!”
  
第九章

  黄昏时候,宴乐园的朱红大门高头,闪亮着四个红纱宫灯。彩绸被风吹的哗哗直响。迎门影壁上悬着四个大字“恭贺新禧”,在大字周围挂着五色霓虹灯。影壁后是前院,经过穿堂可通中院,穿堂两侧的房间是饭庄的普通散座,今天为了招待“贵宾”做了临时休息室。中院宽敞开阔,一律是方砖铺地,正中间一条由黄白紫三色卵石砌成的甬道直达中厅。中厅门外有五级白色石阶,六根朱红柱子,迎门两侧有副红字对联,写着:
    名驰冀北三千里,
  味压江南第一家。
  横额高悬梨花木匾,三个泥金大字“宴乐园”。中厅里宽敞空旷,可以摆几十桌酒席,是个大型宴会的好地方。通过中厅可达后院,那里还有很多附属建筑。总之,宴乐园是驰名的饭庄,顾客们不是西装革履,也是长袍马褂,粗手粗脚的劳动汉子,没有到这里吃东西的。据说有个受穷的市民曾表示不服气。他说:“谁订的这个等级,有钱还能不卖给?”他硬着头皮进了宴乐园,在普通散座里选好自己的座位。他知道旧社会里有“店大欺客、客大欺店”的习惯,便争取主动,响亮地叫喊:“来人,来人呀!”“你先生吃么饭?”天津口音的堂倌把抹布握在手里,慢悠悠地走到跟前,瞅着来客的衣帽、装束,但没有动手擦桌子。客人忙开口说:“来个中碗肉丝炸酱面!”“吃么菜?”“有肉丝当菜就得咧呗,不要菜!”“先生,门口有猪肉杠,割上四两,自个回家吃!”这位市民还想争辩,抬头看时堂倌已经走远。在“高贵客人”们的哄笑声中,他面红耳赤的走了。
  宴乐园过去布置的很排场,中厅挂满名人字画,条几上摆着很多珍品古玩。夏天,中院搭起高高天棚,白兰花、红石榴、橡皮树、柳叶桃等大盆花摆成行列,几十盆小盆的奇花异草列在东西两廊,爬山虎的油光翠绿枝叶蔓延在整个中厅,映的庭院都绿生生的,空气中透着清香,给人一种幽雅恬静的感觉。因此这里整天车马盈门,高朋满座,不用说进来吃饭,只要从门前经过一下,那些梅汤汽水香槟啤酒散发出来的浓郁气味,阵阵扑人的鼻子。日寇占领后,顾客一天天减少了,中厅几乎空起来。掌柜的几次递歇业,得不到批准。他便勾结了两个伙友,一个是李歪鼻李科长,另一个是前些天被杀的龟山,三人合股经营。龟山任经理,他们两个中国人当副理,饭庄照常营业,兼着倒腾粮食贩卖商品,日期长了,随着物价飞涨,吞吞吐吐投机倒把,赚了很多昧心钱,光是分到李歪鼻名下的就买了五六所城宅。龟山死后,李歪鼻升了经理。他预感到没有日本人作后台,难免被敲竹杠,听说伪省长和高大成司令要请多田首席顾问,他便招揽到这里来开会。他想:军政各界头面人物在这里聚会,门口摆上两列汽车,这就等于挂上一把上方宝剑,满可以镇唬镇唬那些乌嘴抹黑的家伙们。为了这个目的,宴乐园上下人等一齐动员,停止了两天营业,前庭后院扫的一干二净,桌椅板凳摆的整整齐齐。
  晚七点,李歪鼻提前到了。他象个大总管,率领所有人员从前庭到后院,比手划脚地指点了半个钟头,直到他认为可讨主子欢心的程度为止。
  八点钟,开会的人滚着疙瘩来了。前面是伪省府的厅处长,后跟的是靠近省城和铁路沿线的二三十名伪县长。新民会科长以上的职员们是第三批。伪治安军的营团主官是坐大轿车来的,他们从中厅甬道迈上石阶的时候,故意高抬皮鞋发出卡卡的响声,响声中充满了旁若无人的优越感,吓得那批青衣小帽的伪新民会的职员们,从已经登上石阶的地方又退让给这帮趾高气扬的“武士”。那伙土匪装束的伪保安团长和警备队长,认为有资格可附“骥尾”,便跨过新民会职员紧跟在伪治安军的屁股后面。顶属最后进来的一帮人形象复杂了。单从胡须上区别吧!有弯腰驼背老白了胡子的,有仁丹胡的,有日本胡的,还有男身女象把胡须拔光变成老公嘴的。这帮人就是财务、税务两个部门的科局长。他们是因职务上的关系来出席会议的。这支队伍被人唤作“三爷队”,因为他们是由于姑爷、舅爷和丈人爷的身份作官的。
  东西两侧的休息室,原打算分别招待两位军政首脑的家属和随员,由于首席顾问提前到来,两家的随员临时合并在西休息室,田副官首先抢过电话机,连吹气带敲打。“我是高司令的临时公馆,我说。你们死净了没有,没有?那你快给我接贾老板……呵娄!你是贾老板,好,你给我跑步叫红宝去!……你是小红,……”他回头看了伪省长的随员们一眼,声音低了。“高司令吩咐:你们今晚一定来,人越多越不嫌多,小凤姐妹几个可得来,打扮漂亮点。老板?他敢找麻烦,告诉他一声就行。对!再等半个钟头就动身。进后门。能进,我告诉门岗,凡女的就让进来。”田副官克哧扣上电话机,把滑到脸上的长发抖上头去,想到红宝那两句体己话,自己微笑了。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他又夺过来,听说是伪省长公馆来的,他递给伪省长那位老跟班的。后者拿起电话:“是姨……”想到为加个“姨”字,挨过很多的骂。急忙改口称太太。然后他问有什么事。电话里声音很尖:“别管什么事,我先问你,为什么电话老叫不通?”“这个,太太,刚才是高司令公馆用着呀!”“又是小田给窑子里打电话吧!你们缺德挂冒烟啦,我当太太的,还不如那群婊子!”“这话,是太太你说的,我可不敢说,呵!是,是是,是是是,对!你同少爷准备吧,顾问一开始讲话,就可以动身啦,对!进后门。
  ……”
  东休息室的屋子很宽敞,耀眼的灯光下,一块发亮的漆布罩着八仙桌,桌上摆满了适合日本人口味的水果和各种凉菜,打开口的啤酒咝咝的冒气。多田顾问只手擎着酒杯:“我已说了很多,总之,为了完成‘大东亚的圣战’,为了确保省城的治安,也为了你们的融洽和睦,我想在干杯之前,能满意地听到你们的回答。”
  伪省长同高大成蓦地从两侧同时站起来。身躯肥大的高司令瞪圆那只独眼想开口的时候,被他的对手捷足先登了。“首席顾问先生!”伪省长脸上投出谄媚的微笑。“我常说,只要有利于‘皇军’,有利于‘皇军’的事业,我个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至于鄙人跟高司令的关系,顾问如此关心,真叫人感激涕零,今后我们保证乳水交融,同舟风雨。……”
  “我是你顾问胯下的一匹马!”高大成抢过话板,他怕伪省长把好听话都讲绝娄。“顾问的鞭头指向哪里,我就能跑到哪里。顾问要认为海里的月亮能捞,我高大成不脱衣服就跳下去。我管两个师,从连长到团长,都跟我拉竿起来的,谁的奶名叫啥我都知道。他们象儿子服从老子一样地服从我。我常说,不管是八路军还是旁的冤家对头,要拆我的台,那是梦想。顾问只要看的起我,我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时候看我不中用,你写个纸条,我马上滚蛋,”他瞥见多田偷瞧手表,立刻剪短了话头:“至于和省长的问题,我按照首席顾问的吩咐办事,旁的没啥可说啦。”
  高大成把自己比成马,多田也有这样的看法:他认为伪省长是匹滑头的识途老马,轻车路熟时,扬鞭即走,路途坎坷时,挥鞭也不动。不要说肝脑涂地,拔他根汗毛也得考虑考虑。高大成是匹野马,又踢又咬还容易把骑马人掼下来。但真遇到劲头儿上,狠抽他两鞭子,他肯拚死拚活的卖命。重要的问题决定在驭手的本领,象他这样神明的驭手呢,想到刚才他们所表示的,多田笑了,为自己的优异才华笑了。主子又是贵宾的这样一笑,下首作陪的两位文武官员,认为是千金难买的机会,连忙满脸陪笑的举起杯来。
  麻狼子团长隔着门缝看到他父亲同顾问和高大成碰杯,知道调解关系的问题告一段落。进去报告;说开会人业已到齐。于是两位文武大员陪同多田进入中厅。中厅到会的人虽然就座,但他们不晓得多田顾问提前赶到,更没想到他们不声不响地从休息室走出来,因而有的人信口开河,有的人喁喁私语。坐的也很不整齐。
  伪省长走在前面,也看到这种景象,想提起大家注意,他说:“诸位同仁,首席顾问多田先生特来……”他的语音有点斯文和矜持,想在日本人跟前不大卑微,在大家面前不失他身份上的严肃。然而,这话在高大成听来非常不入耳,感到这种语音既叫人听不清,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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