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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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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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环注意到自己时,针尖业已烧灼了手指。她脸胀红了,忍着蜂螫般的痛楚,把针掷到窗台上。老太太的故事又继续了:
  “当天晚上,姓陈的找了他去,问他到底怎么办。晓冬说:抗战正在艰苦的时候,咱们年轻轻的,先好好努力工作加紧学习吧。姓陈的没吭声就同他分了手。半年以后,姓陈的受训期满,回平原过路时牺牲了。晓冬听说这个消息,表面上没显什么,工作也照常地干,同志们看的出来,他象得了一场病,身体都消瘦了。从此晓冬来信,再不提念婚姻的事。上次夜里回家,我一盘问,才知道他还是光棍一条哩!”
  银环听这一段长长的谈话时,好比负重爬山;随着故事的进展,她的思想也在跟着爬山巅、迈沟涧、踏岩石、履平地,最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她说:
  “伯母呵!养儿养女不容易,你为儿子真担心哪!”
  “看你说的,我五十多岁的人啦,进家没个说话的人,满打满算就这一个独生儿子,一走就是七八年,我多么盼望他……你看。”她伸出食指,露出一只嵌了两颗红心的白银戒指。“这是当年晓冬的爸爸给我打的,收藏了整三十年,什么时候,我亲自把它戴在儿媳妇的指头上,就松心啦。”老太太谈出这种希望的时候,心头充满了喜悦,围绕儿子结婚的事,话语更多了。说来说去突然对银环提出要求:
  “你们在一块工作,在点心,帮助他找个对象吧!”
  银环听了这句话,半晌没有回答,自己陷入一种惶乱的状态。这种表情,立刻被老太太捉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银环,好象要从她的脸色上找出什么答案,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一个张目进攻,一个低头防御,防御者感到压力太重的时候,她站起身来说:
  “爸爸还不回来,待我看看去。”
  杨老太太望着她的背影,点头夸奖说:“多好的姑娘呵!真要是……够多好……”听见锅里滚水咕嘟响,老太太揭开锅,舀出一壶开水。时间不大,银环回来了,浑身带着冷气,怀里抱着苇楂,把苇楂倒在锅台跟前,抖掉粘在衣服上的冰屑草芥。
  “大娘你朝里坐吧,我刚才出去,看到西北方向天昏地暗,兴许下一场大风雪。”
  杨老太太说:“真要下大雪,那敢情好。麦盖三层被,头枕馒头睡,来年小麦要丰收啦。”
  “下雪天留客,大娘就得多住两天了。”
  “真要下的太厚喽,也不好走回去,你说,趁这个机会能领我去看看晓冬吗?”
  这个突然要求,银环思想没准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要有难处就罢咧。”老太太看出银环有犹豫,立刻改变口吻:“其实也没多少事,只是上次他夜里回去的时间很短,娘儿们没有很好说说心里话。”
  “杨同志正搞一桩重要的工作,怕他分不开身。”不会说谎的银环,自己先红了脸。
  “那就算了吧!”老太太矜持地说。“我虽然是庄稼人,也懂得不妨害你们的公事。当娘的都是瞎疼爱儿女哟!”她补充了一句。
  银环看出杨老太太是个既要强又懂事的人,怕伤了她的自尊心,转换口气说:“娘见儿子还有啥说的,大娘家里要是不忙,先在这里住下,我瞅空儿领他出来就是。”
  “这就不必啦!见面的日子多着哩。这么办,我到年底再来,到时候叫晓冬跟我回家过个年,你要不嫌俺们的背乡庄子不好,也赏我个脸,去转游一趟。”
  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为了满足老人未来的希望,银环全部答应了她的要求。顺手提壶给她倒了碗开水。这时候窗外有踢踧踢踧的响声,银环知道是爸爸穿着“老头鞋”回来了。
  老人进门看见女儿,说着充满疼爱的责备话:“人家从大路上接你,偏从小道上抄过来。”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几块烤白薯,面向客人说:“买时烫手热,这遭儿象块冻石头。没别的,就白开水,填补点!”他把最大块的挑给杨老太太。三个人清水加白薯草草用过夜餐,银环张罗着给客人安排就寝。
  睡觉前,为了防备敌人查户口,银环同老太太编排了称呼和对话,她嘱咐老人:“沉住气,别怕敌人拿刀动杖的。”
  老太太很自尊地说:“姑娘呵!不要多嘱咐啦。”
  老太太倔强坦率的性格,反而给了银环一种镇静的力量。觉得真要敌人来查,也没多大关系。于是俩人又从新谈话,很多话是有关杨晓冬的。夜里银环和老太太共盖一条棉被,用年轻的肌体温暖着她。
  这一夜伴奏她们睡眠的是嗷嗷啸叫的北风,北风吹得草房屋檐、铁门吊拉、撕破的窗户纸发出不同的音响,象一支雄壮的交响曲。
  天黎明时,银环听见响动,睁开眼睛,看见杨老太太已经起来。她一骨碌跟着坐起,才要说话,老太太摆手,轻轻说道:“别惊动你父亲啦,他整夜为咱们打更,傍明才睡着觉的。”银环知道老太太也没睡好,要留她多休息一会儿。老太太坚持要走,银环只好送她。俩人收拾停当,轻轻撩起草帘,户外大雪屯门,北风嚎叫,银环见这样恶劣天气,怕老人吃不住,想再挽留她,但老人家转过头来笑着说:“我风来雨去地惯了,不怕什么,倒是你这单气娇嫩身子,快回家暖和暖和,当心些,别感冒了。”
  银环想跟她说些什么,老人家头也没回就走了。
  北风吹飘着银环的黑发,吹透了她单薄的冬衣,她站在顶风的村头上,早已忘掉自己,无限情深地凝视着一望无边白茫茫的旷野,凝视着身入龙潭虎穴毫不畏惧的共产党员的母亲,凝视着母亲那步履艰难但又坚强的背影。母亲的形象突然在银环的脑海里高大起来。一股暖流从她内心喷出,顿时浑身都是力量,仿佛裁判员发令要她同老人赛跑一样,她顾不上回家,扭转身子,朝着还在闪着灯光的城垣矫健地走去。

  同一个黎明,小燕子冒着冷风,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挎着篮子去趸货。天空青悠悠的不怎么亮,由于皑皑白雪,街上隐隐约约能看见人。快到炸馃子铺的时候,就嗅到一股喷香的气味。
  炸馃子铺座落在临街,占一间不大的门面,淡黄色的电灯光下,焦黄脸色的男掌柜,腰系油渍围裙,手持焦头长筷,立在翻滚着油花的锅旁,正在侍弄新炸出的馃子。小燕进去,他连招呼都不打,等了很长时间,才慢吞吞地问:“多少?”
  “凑个整儿,闹壹百。”
  男掌柜没吱声,内掌柜的正蹲在男人身后洗脸,她接了话岔:“孩子,别贪多嚼不烂呀,这是风雪天!”说着她接过小燕的篮子,嘴里念叨着“一五”“一十”的数字,装好了递给小燕说:“八十。”
  小燕接过来,心想:“无拘多少吧,横竖有赚头,到手就属我,先拿回家去叫他们吃点再说。”
  小燕朝回走时,天已大明大亮,雪后放晴,东方太阳升起。看见旭日阳光,小燕心情开朗了。天气她不感冷,提篮也不觉重,脚踏雪声听着象音乐,宽阔的体育场上铺了一块大白毯。西下洼一排排屋脊显得多么肥肿,连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白狗子也显得头大腰粗了。小燕快要从广场下坡的时候,见坡口的两棵榆树上粘着沉甸甸的雪块,仔细瞧去,雪块都是由种种奇形怪状的密集雪花组成的。她摇撼了一下榆树,雪粉纷纷降落。猛然一只喜鹊受惊飞起,小燕对自己无意识的动作很懊悔,朝着喜鹊说:“落下吧!落下吧!谁成心的哩!”喜鹊不远不近正好落在她家门口的柳树上。这时小燕的心情喜悦到极点,放下竹篮,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心想:“雪后的早晨,够多好!又新鲜又清净,那些在臭气昏昏的屋子里撅着屁股睡懒觉的人们,哪会享这份福。”
  由于高兴,她把心里的话谈出声来了。“叫那些坏家伙们都睡死吧。这太阳,这活生生的雪地,连柳树上的喜鹊儿,都是我们的……”
  “不好好走路,瞎念叨什么?”
  “哎哟!吓死个人,是你呀!银环姐姐。”
  “看你眉开眼笑的,有什么喜事儿?”
  “喜事,天大的喜事呢!知道吗?杨叔叔和我哥哥昨夜更深人静的时候回来的……嘿呀!”她在银环耳旁念叨了她听到的一切,最后说:“你没见喜鹊落在俺家门口上?”
  “小燕!别唠叨了,快把你杨叔叔叫出来!我也有喜事儿告诉他。”
  “这还有几步远,你到我家去谈不好吗?”
  “不要给你家造目标,还是叫他出来的好。”
  小燕走后,银环心里一阵喜津津的,觉着杨晓冬回来一切又都有办法、有希望了。觉着她对杨晓冬比其他人更加了解更加清楚了。忽然一个失望的念头来袭击她。“我怎么这样简单,为什么不领她老人家进城来。相差不到一个钟头,她至多走出十里地,咳!这是怎么说的。”她正在懊悔不止的时候,杨晓冬迎面走来了。他第一句话便说:
  “这个地方太冲要,咱们转移到旁边去谈。”
  银环依照他的意见,领他走到广场讲话台。
  “不行,这儿也挺显眼,再挪动挪动。”
  银环见他警惕性这样高,知道是昨天出事的关系,便宽慰他说:“可以领你到个清静地方。不过也不必小心过火了,坏人不是随便都碰上,而且他们也都有个记号。”
  “有什么记号?”
  “我听人们这么念叨:紫花布作西服,昧心眼色狐狸步,没把的流星站不住,不要惹他是特务。”
  杨晓冬说:“照你刚才讲的,不过是特务腿子之流的,到处招摇撞骗无事生非的东西,高明点的特务,可不这么简单。”他把昨天与蓝毛斗法的经过对她学说了一遍,银环听后,沉思了一下说:“那咱们到土山公园去谈吧!”
  土山公园的正门朝北,西面开有旁门,他们是从旁门进入的。进门不远便是该园有名的荷花湖。在夏季荷花盛开的时候,这里游人拥不动挤不动。现在冷风扫地,湖水冰封,木叶脱尽,游人寥寥无几了。银环她们进门后,看到湖边石子路上有个日本人和他的狼狗并肩赛跑。再远些,锁了门的茶馆门前,有位半尺乌须身穿缎服练武的师傅,正教他的年轻女弟子打拳。三四个伪公务人员站在路旁伸长脖颈看打拳的。正在看的入神,日本人和他那条满带骄气的洋狗雄赳赳地先后跑过来。伪公务员们怕得象火烧似的疾忙躲闪,因为躲法不一致,耽搁了时间,阻挡了狗的道路。他们怀着惊恐心情和带着犯罪的脸色,准备接受处分。出乎意外,日本人不愿停止他的课目,只骂了句“巴格”就奔驰过去。伪公务员们当着那位女弟子议论开了。有人猜说日本人恼了,有人说没恼。主张没恼的人说他看见日本人鼻子尖上纵起笑容。第三个伪公务员没参加辩论,他挺起拇指称赞“友邦”人的厚道:“人家是大大的明白人。”议论完了,他们心情都很痛快,带着交了好运的神情上早班去了。
  银环见伪公务员们迎面走来,领着杨晓冬躲开他们奔上土山。山顶有个凉亭,凉亭上边挂着鸟笼,鸟笼外罩棉套,只听见里面有个小东西蹬吱蹬吱乱跳,瞧不见是什么鸟雀。鸟雀的主人,头顶红疙瘩帽盔,脚蹬缎子棉鞋,上身礼服呢马褂,长筒丝料皮袍,一部细长卷曲的大胡须。他见人来故意闭住眼睛。银环朝杨晓冬点了点头,坐在靠着大胡须附近的亭栏杆上,希望用这种势态将他逼走。楞了一会儿,银环偷眼看他,他也漠然地睁了睁那对视而不见的眼睛,看来个把钟头之内他是不打算走的。杨晓冬还是心情开朗地说东道西。银环可沉不住气,她有满肚子话要说,说了又怕被这位享清福的老人听了去。想来想去,她心里打定主意,脱下毛外衣,装作撢拂亭上的尘土,乘着鸟笼先生闭目养神的时候,朝着笼底猛一挥动,鸟儿十分惊骇,连飞带窜狂叫不停。鸟笼先生吃惊地睁开眼睛赶来保护,当他察觉到原因时,满脸愠色地摘下鸟笼。临行时节狠狠地白了肇事人一眼,然后象捧着神主牌位般的捧着鸟笼慢步下山,并打着口哨安定鸟儿的情绪。
  银环朝杨晓冬投射出一脸成功的笑容。杨晓冬说:“为什么要撵走他呢?这些人脑子里没什么政治,我们搞工作,要学会利用灰色环境,有这号人在场,正好是鱼目混珠呢!”
  银环说:“很多重要事还没办,我实在等不下去。”她掏出那封手指头般大的信,递给他。他看完信说:
  “事情关系重大,办起来够麻烦,搞不好会出漏子。”
  银环说:“信我都看了,找人的事我可以去。”
  “你到旅馆同他们接头,目标更大,我想法找人,你先回医院上班吧!”
  “还有件大事情没同你说哩。”银环终于把憋在肚里的话说出来。“昨天送信来的正是伯母,她老人家想要看你,我不晓得你回来,只好劝阻了她,这件事办的多糟呵!”
  “母亲十分想念我,总愿同我多说说话。不过,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不见面也好。怎样,她老人家身体可好?”“老人身板挺结实,精神也挺好,能说会道的。在谈话中,我看出伯母为人精明干练,刚强志气,我很喜欢她,她也很爱见我,她要我春节到古家庄过年去呢!”
  “你答应了吗?”
  “不好推辞呀!”
  “那很好嘛,春节放假你到我家住几天,跟我们老人好好谈谈,你也变换变换生活,她也解除解除寂寞。她老人家多么希望有人作个伴呵……”
  听了杨晓冬最后这句话,她感到意味深长,按照她自己的理想,咀嚼着这句话的滋味。沉默了片刻,猛抬头时,发现他盯着她,耳根一阵发烧,脸腾地红了。为了避免举止失措,她装作寒天怕冻活动身体,轻轻站起朝南走了几步。亭南朝阳的漫坡上,探出一株冒出花蕾的腊梅,腊梅枝头粘了很厚的一层白雪,树向阳的一面正在发青,背太阳的一面,还冻结着冰柱。
  “腊梅也在为自己的生命搏斗呵,前进一步是春暖花开,后退一步是严冬冰雪,犹豫徘徊可不行。”这样想着,她鼓了鼓勇气,向杨晓冬说:
  “杨同志!我同伯母谈话时间很长,很多事情都谈到你。”“我有什么好谈的,一个穷学生在党教育下参加了革命。”
  “革命是件好事呀,在革命中也要正确对待个人问题,……”
  “个人问题?我们共产党员是要公而忘私,一般是先公后私。把个人提在第一位有什么意思?”他说着扬起脚踢了一块圆石头子,它带着响声滚下山去。
  杨晓冬的谈话和他的动作,使她再没有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冷冷地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上班啦!”
  杨晓冬对她的突然离开,当时找不出什么原因,仔细想了想自己的谈话,才感到有些唐突。他盯着银环的背影,露着歉意的苦笑。……
  
第六章

  杨晓冬回到西下洼,刚迈进院,听到韩燕来和周伯伯正在争吵:
  “先给杨叔叔取出像片,花钱的事,可不要对他讲,再重的担子,我们也担起来。”
  “说话容易,你有什么办法?”
  “把存的那副梅花牌的外带卖掉它。”
  “我知道你又出这个点子,卖掉,以后别蹬车啦,真想的好主意!”
  “我的主意坏,你说!”
  “我说!先叫苗先生垫着,等我养种的黄芽韭下来……”
  “又提黄芽韭,你没看着,细弱的象头发丝,再说除了园主的,有你多少?”
  “我苦抓苦挠地侍弄它,总有我一份。”
  俩人越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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