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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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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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是宝。他一举一止;打个哈欠挑挑眉毛装一锅烟夹一筷子菜都那么好看;多鹤能看出那些好看来吗?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处对她全是白费。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小环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过了”的念头;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舍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头。丫头是不管你这个家由多少个冤家对头组成;她就那么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们稀里糊涂连到了一块儿。这个家里的人彼此间不便亲热;借着丫头把感情都传递了。小环从来没料到自己会如此爱一个孩子;她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把她当半个二孩在爱。看见她嘴唇、眼睛动出二孩的影子;她心里就一阵阵地热;她把丫头紧紧地抱起;紧得似乎要把丫头揉进自己肉里;紧得丫头会突然恐惧“哇”的一声嚎起来。正如此刻;丫头在怀里;鱼死网破地哭。 
  小环一惊;赶紧拍哄孩子;满心疑惑:为什么爱一个人爱到这样就不能自己?就要让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让她(他)知道这疼就是爱?或者这爱必须疼?她把又睡着的丫头轻轻放回炕上。小环不去想这时二孩和多鹤在做什么;是不是完了好事一个枕着一个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从来不知道——知道了也会不相信二孩对多鹤的真实态度。 
  这态度在二孩知道多鹤无依无靠的身世之后有了一点改变;但不是根本改变。他每回来多鹤房里都像是牺牲;既牺牲多鹤又牺牲自己。只为那桩该死的传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来的第一件事是熄灯。不熄灯两人的脸不好摆置。多鹤现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殓一样。她会一声不响在黑暗里宽衣解带;拔下头发上的发夹——她的头发披下来;已经能把她大半个脊梁遮蔽在下面。 
  这天晚上二孩进来之后;听她摸索着走上来。二孩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她要干什么?她蹲下了。不;是跪下了。从她来到张家院;屋里的砖地给她擦得跟炕似的;随地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裤腿;往下摸;摸着了鞋。二孩的鞋很简单;用不着她来脱。不过二孩没有动;随她张罗。她把他的鞋袜脱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听见棉布和棉衣相搓动的声音。她解开了外衣、内衣。其实也多余;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闲事;而二孩来;只办正事。 
  多鹤生了孩子胖了;不再是个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圆滚滚的;两胯也大出许多。二孩听她轻轻叫了一声。他放轻一点。他的变化是他再也不想让这个孤苦伶仃、身陷异国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从来不敢想未来。一旦生了儿子;他们是否继续收容这个举目无亲的日本孤女。 
  多鹤的手很胆小;搁在他两边腰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层热汗。这是他最受不了的;她的两只孩子气的手;有时在饭桌上看见它们;他会突然想到夜里的这一会儿。它们总是会胆小地试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有一次;摸了摸他的额。她多么可怜巴巴地想认识他。多鹤只和张站长、二孩妈、丫头大笑。她笑起来甚至比小环还要开怀;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得拳打脚踢、披头散发。其实二孩妈和张站长是被她的笑给逗笑的。他们也搞不清她是被什么逗笑的。她没办法讲出她大笑的由头。看见她笑;二孩会想;这样一个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女孩子也能笑得这么好?她的全家是怎么没的?二孩又会暗暗叹息;恐怕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多鹤的手柔软地拍拍他的腰;就像她拍女儿睡觉。他突然听她说:“二孩。” 
  音调不对;但基本上能听懂。 
  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二孩。”她又说;声音大了点;受了他刚才那声“嗯”的鼓舞。 

他又说:“嗯?”他已经发现她毛病在哪儿了:她卷舌卷不好;又想学大家的口齿“二孩儿”;两个卷舌音放在一块;就被她说成了“饿核”。还错了音调;听上去像“饿鹤”。最后让她自己满意的是“二河”。 
  她却没有下文。二孩等得快要睡着了;她下文来了;说:“丫头。”很古怪;听着像是“压豆”。 
  二孩明白了;她是在向他显摆她的中国话。她比她的岁数更年幼。丫头。丫秃?丫头。压豆……二孩翻了个身;把后脑瓜朝她;意思很明白;他就教到这里。多鹤的手又上来了;这回没那么胆小;在他肩膀上抓了抓。 
  “天不错。”她说。 
  二孩吓一跳。这句话她是学他父亲的。张站长每天接清早第一班车;回到家正是大家起床的时间;他跟大家打招呼的话就是“天不错”!对他一个铁道线上的员工;“天不错”是个重要的事;天不错车就能准点从车站上过去;他不用在车站上守候。他也不用仔细巡道;巡道在他的年纪越来越惹他牢骚满腹。 
  “天不错?”她希望二孩给他点表扬或者纠正。 
  “嗯。” 
  “吃了没?”她说。 
  这回二孩动容了。他差点笑出来。托二孩父母办事的拎着礼物进来;二孩妈一手接过礼物嘴里就是一句:“吃了没?”只是多鹤不会说“吃”;她说“嘁”;连起来是“嘁了咪”;乍一听还是日本话。 
  “凑合吧。” 
  想都不用想;二孩马上听出这是小环的词儿。小环事情做得再地道;别人怎么夸她;她都会说:“咳;凑合吧。”如意不如意;乐呵不乐呵;饭好不好吃;她都是满口“凑合”。有时候她情绪高;眨眼就能用笤帚把院子、屋里都划拉一遍;也是口口声声地说“凑合吧”。 
  二孩想;他可不能理她;一理她她更没完;那就都别睡了。第二天还得干活。 
  她的脸朝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说:“俄亥;饿孩;二河……” 
  他紧紧搂着自己;给她一个后脑勺。第二天他跟父亲母亲说起这事。 
  父亲抽完一袋闷烟说:“不能让她学会中国话。” 
  “为啥?”二孩妈问。 
  “咋能让她学会中国话呢?!”张站长瞪着老伴。这么明白的事她脑子都绕不过来? 
  二孩心里清楚父亲的意思。多鹤是靠不住的;指不定哪天又跑了。会了中国话她跑起来多方便。 
  “你能挡住她学话?狗和猫一块儿住长了都得喵呜!”二孩妈笑眯眯地说。 
  “跑也得先给咱把儿子生下来。”张站长说。 
  “生啥能由你呀?”二孩妈还笑眯眯的。 
  三个人都闷声不响地各自抽烟。 
  从此二孩再去多鹤屋里;她总是跟他不着边际地蹦出几个中国字。“不得劲”、“一边去”是跟小环学的;还有“美死了”、“哎呀妈呀”都是小环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鹤都搬进自己嘴里。不过得用力听;才能发现那都是中国话。二孩连“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试探;自己回答。二孩只是加紧了办事效率;一夜好几次。他心里恼恨自己父母;一声不吭也知道他们在催促他。 
  多鹤却把事情看错了。她以为二孩对她热起来了;有时白天偶尔碰见他;她会红着一张脸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发现她竟那么陌生;她在这种时候表达这层意思的笑和中国姑娘那么不一样。而怎么不一样;他又说不出。他只觉得她一笑;笑得整个事情越发混乱。 
  这种混乱在夜里变成她越来越大胆的手。竟然发展到他忍无可忍的程度。一夜;她的手抓住他的手;搁在她细嫩得有点湿涩的肚皮上。他的手还在犹豫要不要摆脱开;她的手已经把他的手按在她圆乎乎的胸上。他动也不敢动。假如他抽手;等于骂她下贱不要脸;不抽手她会以为他喜欢上她了。小环搁在那儿;他怎么能喜欢上她? 
  没有小环;他也不能喜欢上她。 
  那时父亲还在虎头站上当巡道工;哥哥大孩认识了一帮山林里的共产党抗日游击队。十五岁的大孩带着弟弟去领游击队的传单;再给他们往火车上散发。刚到虎头镇;就看见日本兵绑了两个游击队员;衣服裤子都被扒了;露出缠在腰上腿上的传单。鬼子把他们晾在镇子邮局门口;杀也不好好杀;用滚开的水从头往下浇。几桶开水泼出去;把人的皮肉和传单都泡糟了。那以后没多久;大孩就不见了。 
  父母白白养活了大孩一场。为父母在大孩身上操的心;流的泪;他也不准自己喜欢上这小日本婆儿。 
  日本兵在周围几个村子都杀过人放过火;在铜矿上为了杀抗日分子把几十个矿工都封在矿道里炸死了。镇上住过的日本女人多达五、六人;连日本狗都明白中国人不叫人叫亡国奴。安平镇小火车站上有一次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日本婊子;等的那趟火车误点;她们居然不用站上的茅房;把站上唯一的脸盆拿来尿尿;几个人用伞遮住中间一个蹲下的;一边尿一边笑;等火车的中国汉子她们是不必避讳的;因为人不必避着骡子、马方便。 
  二孩咬咬牙;可别让他想到最要他命的那一幕。 
  ……几个日本兵哇哇叫;唱着醉不成调的歌;他们前头;那个骑牛的中国女子从牛背上摔下来了。等他们赶到跟前;她厚厚的绿色棉裤裆间一摊紫黑。紫黑湿了一大片土;土成了紫红。女子的头发耷拉下来;头发下有张白纸似的脸。女子不顾日本兵围上来;两只手塞在两腿中间;要堵住那血似的。日本兵把女子衣衫下鼓起的肚子看明白了。那血他们也看明白了。她可不好玩;他们晃晃悠悠;接着唱醉得不成调的歌;走开去。看见这一幕的人不认识小环;就这样把这一幕一遍遍讲给后来围上来的人。二孩是抱着小环飞跑的时候;那人飞跑着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告诉他的。 
  二孩怎么能准许自己喜欢上日本小娘们儿多鹤呢? 
  她是可怜;无依无靠;无家可归;不过……该! 
  想到这个“该”字;二孩心里疼了一下;不知为谁疼。为多鹤疼;还是为他能对多鹤这么个可怜女子发这样的狠而疼;还是为他自己和小环疼。没有日本兵追赶;小环不会跳到牛背上;让牛摔下来;把他们的儿子摔死。小环说得对;多鹤欠她一条小命。至少是多鹤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同胞欠小环一条小命。 
    二孩怎么能喜欢上这个日本小娘们儿?! 
  二孩一使劲;狠狠地抽回自己的手。还没开始的事;已经没劲去办了。他跳下炕;摸起衣服、裤子;又踢又打地穿上。多鹤跪在炕上;黑黝黝一个影子都充满失望。 
  “二河?” 
  他感到刚才握过她一团乳房的手心像趴过一只蛤蟆。 
  “二孩……”她倒是字正腔圆了。 
  “一边儿去!” 
  她愣了愣;咯咯地笑起来。小环说这话的时候是快活无比的;求张站长捎东西的人跟小环逗乐;小环就是一句含笑带嗔的“一边儿去”!二孩有时跟小环小声说句什么;她做个踢他的样子;也是一句“一边儿去”。 
  二孩又坐回炕上。多鹤人长到了十八岁;脑子却没长到。他刚刚点燃一锅烟;多鹤从背后扑上来;下巴颏抵在他的脑瓜顶上;两腿盘住他的后腰;脚丫子伸到他前腰。“一边儿去!”她说着乐着;今晚要把二孩变成她的玩伴。 
  二孩从来没有这样无奈过。和多鹤;事情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变了;真是很窝囊很诡异。他不可能把趴在他背上嬉闹的赤身女子扔下去;又不能按他原本的来意对她该干吗干吗。他等她疯够;在地上磕磕烟灰;爬回炕上;只觉得脸上身上到处是多鹤飘来荡去的一头长发和她软乎乎的一双手。 
  他很快睡着了。 
   
  第三章 
  就在从镇子到火车站的那片麦子地上;一场仗打了一天一夜。一边要毁铁道;一边要夺铁道;镇上人都弄不太清楚。地里庄稼收过了;一垛垛的麦秸正好用来打仗。第二天清晨;枪声停了。不久;人们听见火车叫;说:夺铁道那些兵赢了。 
  小环在家里闷了一天一夜;闷坏了;端着一碗棒子面粥;筷子上挑了一个成萝卜悄悄跑出来。麦秸垛看不出什么变化;宽阔的田地很静;完全不是刚刚做过战场的样子。一大片麻雀落下;啄了一阵落在地里的麦粒又一大片飞起。打仗的时候麻雀们不知去了哪里。田野在这时显得特别大;远处什么景物都像是搁置在天地之间。一棵歪脖子槐树;一个草人;一个半塌的庵棚;都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坐标点。小环并不懂得什么地平线坐标点;她只是站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一阵敬畏神灵的呆木。 
  东边天空红了;亮了;眨眼上来半个太阳。小环看见毛茸茸的地平线上一线金光。突然;她看见一个又一个的尸首;斜卧的、仰面朝天躺着的。战场原来是这样。小环再看看一边的太阳和另一边还没撤退的夜晚;这一带打仗真是个好地方;冲得开、杀得开。 
  胜利的一方叫做人民解放军。人民解放军很爱笑;爱帮人忙;爱串门子。张站长家也来了解放军;你干什么活他们都和你抢。人民解放军带来许多新词语:当官的不叫当官的;叫干部;巡铁路的也不叫巡铁路的;叫工人阶级;镇上开酒店的吕老板也不叫吕老板了;叫间谍。吕老板的酒店过去是日本人爱住的地方;进了酒店大门就不让穿鞋让穿袜子。 
  人民解放军们把间谍们、汉奸们捆走枪毙了。会说日本话的都做贼似的溜墙根走路。人民解放军们还在镇上搭了一个个棚;招人民子弟兵、招学生、招工人阶级。将来到了鞍山;炼一个月焦炭;或者一个月钢铁能得一百来斤白面的钱。报名的年轻人很多;鞍山解放了;军管了;去的人叫做第一批新中国的工人老大哥。 
  来串门的解放军看见正拿着木棍抽打棉被的多鹤;问她在干什么。只要天好;多鹤天天把每张炕上的棉被搭到院子里的绳上抽打。晚上睡觉;张站长舒服得直傻笑;跟二孩妈说:“多鹤又把棉被打肿了。” 
  多鹤看着他们;眼睛亮闪闪的一看就满是懵懂。解放军又问她叫什么名字。二孩妈在棉被那一面就赶紧帮她回答;叫多鹤。哪个“多”;哪个“鹤”?二孩妈笑眯眯地说:同志不是难坏了人吗?她对字就是睁眼瞎。这时候家里只有二孩在接待解放军;小环又把丫头领到镇上去了。二孩从伙房提着刚沏的一壶茶出来;告诉解放军们“多”是多少的多;“鹤”是仙鹤的鹤。解放军们都说这名字文气;尤其是在工人阶级家。他们对多鹤招招手;叫她一块过来坐坐。多鹤看看解放军们;又看着二孩;忽然对解放军们鞠了个躬。 
  这个躬鞠得解放军们摸不着头脑。镇上也有人给他们鞠躬;不过跟这个完全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他们也觉得不好琢磨。 
  一个叫戴指导员的解放军说:“小姑娘多大了?” 
  二孩妈说:“虚十九……她不大会说话。” 
  戴指导员转脸看见二孩正低头抠着鞋帮上的泥巴;捅捅他:“妹子?”他们和小环熟;知道小环和二孩是两口子。 
  “是妹子!”二孩妈说。 
  多鹤走到一床棉被的另一边去抽打。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谈话;她“噼噼啪啪”抽打的声音在院子砖墙砖地上直起回音。 
  “日伪时期这儿的小孩都得上学吧?”戴指导员问二孩道。 
  “是。” 
  二孩妈知道他的意思;指指棉被后面说:“他这个妹子是个哑巴!”她说着便咧开嘴直乐。你把她当成说笑话也行。 
  解放军们把张站长家当成最可靠的群众基础。他们向张站长讲解了他是个什么阶级——是个叫做“主人公”的无产阶级。所以他们先从张站长家开始了解附近村子的情况;谁家通匪;谁家称霸;谁家在日伪时期得过势。张站长跟二孩妈和二孩嘀咕;说这不成了嚼老婆舌头了?他觉得什么都能没有;就不能没有人缘。对这些村子的老乡们;得罪一个就得罪一串;祖祖辈辈的;谁和谁都沾亲带故。因此张站长常常躲出去;让二孩妈和二孩都别多话。 
  解放军们这天来是向张家介绍一件叫“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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