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人的脚步,一双双的皮鞋或运动鞋,男鞋和女鞋,还有童鞋。特别是几双红色的高跟鞋在黑夜里特别显眼,那些白色的脚踝就像是精美的石膏雕塑一样裸露着,在水泥路面上愉快地敲打着,他甚至能想象出那高跟鞋底踩在路面上发出的悦耳的声音。
他有些惊讶,虽然失眠咖啡馆已经满座了,但还是不断有人走进来。有的人看到坐了那么多人,就失望地摇了摇头又走了出去,而有的人似乎不以为然,在桌子间寻找熟人,如果找到就和熟人挤在一张椅子上,还有的找不到熟人,干脆就站在吧台边喝着咖啡。柳儿的工作看起来越来越忙了,但她好像越忙就越有劲,脸上笑容满面的,头上流下了一些汗,粘住了一缕滑落下来的发丝,显得别有一番风味。
现在,他的桌子上已经又坐上两个人了,不知道图兰朵还会不会回来,他没法拒绝这些人。第一个人是个中年人,穿一身西装,显得很热的样子,他没喝咖啡,在喝红茶;第二个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上去活力十足的,却乖乖地喝着咖啡。
那个中年人显得十分健谈,一上来就开始搭话:“你是新来的?”
他点了点头。
中年人继续说:“我是这儿的常客,欢迎今后常来,时间长了就是朋友了。”
“谢谢,这里的人怎么这么多?”
“是啊,今夜这里的人比平时多许多,我也搞不懂。”中年人搔了搔头说。
“你也是失眠者?”他问中年人。
“当然,不然谁会半夜里跑出来,不过,今天我看到了许多新面孔。”然后,这个中年人问身边的少年,“你也是第一次来?”
“是的,我也睡不着觉。”
他有些忍不住了,也开口问那少年:“是因为功课太多了?”
“不是。”
“和父母吵架了?”
“也不是,就是睡不着觉,才出来的。我发现马路上有许多人都向这个方向走来,于是就跟着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看到这个咖啡馆的名字很有趣就进来了。”
“你父母不管你吗?”
“他们也睡不着觉,在我出门前就出去了。”
中年人插话说:“嗯,也许失眠也有遗传的。”
“不,他们过去从不失眠的。”少年辩解着。
“还是快点回去睡觉吧,你还小,熬夜对身体没好处的。”他关切地对少年说。
“是啊,是啊,我女儿今天晚上也睡不着觉,说一定要出来转转,我死活不让她出来,把她反锁在了家里,学生可不能逃夜。”中年人也这么说。
少年摇摇头:“可是我呆在家里也照样睡不着。”
中年人问:“那你过去有过失眠的症状吗?”
“从来没有,过去我每晚睡得都挺好的,今夜是第一次。”
中年人自言自语的说:“怎么跟我女儿一样。”
他也问了一句:“那你明天上学怎么办?还能有精神吗?”
少年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你瞧对面那个边喝咖啡边看报纸的秃头,他是我们校长,他不也在这里熬夜吗?”
他把视线移到了对面,果然有个秃头,戴着金边的眼镜,50多岁的样子,拿着份报纸,显得很有文化。
“他真是你的校长?”
“没错,还有,坐在他旁边的是我们教导主任。”
的确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秃头身边和边上的人在窃窃私语。当他的目光扫到这张桌子的第三个人的身上的时候,令他大吃了一惊,原来是他们单位的经理,就是和那教导主任说话的那个,他怎么也在这里?他又仔细地看了看,没错,虽然烛光并不明亮,但是他的脸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原来经理也失眠了。
他急忙把目光移开,而且把脸侧了侧,以免让经理发现他也在这里。他的心里暗暗吃惊,怎么今夜似乎许多人都失眠了,难道真的是图兰朵所说的“今夜无人入眠”?他有些鬼鬼祟祟地悄悄巡视了整个咖啡馆一圈,仔细地看着每一个能够被他看清的脸。
首先他看到了一个本市的足球队员的脸,没错,肯定是那家伙,上一轮的比赛里他还进球呢,原来这人也是个“泡吧”的老手,若是把这个新闻卖给报纸或许能赚点钱。
然后,他见到了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人,坐得离他很近,他一眼就看出了,她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主持一个休闲节目,最近非常红火的,她似乎是故意不让人们认出来,独自喝着咖啡,却终究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的视线扫到了最靠门的一张桌子的时候,发现了一张让他意外到了极点的脸,那张脸也很熟悉,经常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虽然离得较远,但是那张平日高高在上的脸让他太过于敬畏了——市长。是的,他现在发现的是这座城市的市长大人的脸。
市长坐在最靠门的位子上,显然他属于来晚了的人,不断有人低头从门里进来,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他,但他一点都不介意,只是笑笑,别人居然也没注意到市长的存在。市长好像是独自一人,与他同桌的人都没和他搭话,他一个人喝着咖啡,脸上很安静,悠然自得的,与平时在电视上看到的作报告的他有些不一样。
他的脑子有些糊涂了,难道市长也失眠了?也许他们白天工作太忙了?或许是微服私访探察民情?哪有半夜里出来暗访的?他实在想不明白,不敢再看别人了,只能自己闷头喝着咖啡。
咖啡馆里的人越来越多了,许多人站着喝着咖啡,过道和走廊里也全挤满了人,几乎没有一点可以活动的空间了。虽然他们都秩序井然,但狭小的空间里到处都是人们呼出的气,非常浑浊,令人窒息的感觉,虽然开着空调,却一点用都没有,他的后背流下了许多汗。但人们似乎对此不以为然,对炎热和浑浊的空气有着很强的忍耐力,平静安详地喝着咖啡或轻声地谈天说地。
忽然之间,在拥挤的咖啡馆里,有人叫了一声:“戏,开始了。”
那声音不太响,但却非常有穿透力,咖啡馆里所有的人都听清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大约40岁的男人,他没有看到男人到底是谁,只是从拥挤的人丛里发出的。
“戏,开始了。”那个男人又叫了一声。
咖啡馆里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甚至包括音响里反复播放的女高音。然后,人们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他们走得不紧不慢,虽然拥挤,但却没有乱,依次鱼贯地走出了咖啡馆的门。第一个走出去的,自然就是坐得最靠门的市长,然后在人群中,他看到了他的经理,还有那些熟悉的面孔,最后,是他身边的中年人和少年,大约10分钟以后,整个咖啡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眼前是空空荡荡的,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地上也很干净,所有的桌椅都还在原地,桌上的咖啡杯们还在冒着热气,就像是等待着主人的啜饮一样,烛火也依旧燃着,只是不再摇晃了,总之没有那种常见的散场后的一片狼藉。刚才的热闹与人丛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一个大房间里,瞬间空旷起来的感觉其实是很糟糕的。他的心里就像是被抽走了什么东西一样,变得空荡了起来,潮湿而又泥泞,这让他的心跳加速,他的手有些抖,放下了杯子。再看看窗外夜色中的街道,还是有许多脚步在人行道上匆匆而过,他突然有些害怕。他有了一种被人们抛弃的感觉,他们都走了,却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失眠咖啡馆,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
正当他要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柳儿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
“图兰朵呢?”他真的有些着急了。
“她出去了,今夜不会再回来了。”她淡淡地回答,她的脸架子比图兰朵略小一些,看起来也比图兰朵小几岁。他重新仔细地看着她,现在空旷的咖啡馆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烛火继续摇晃着,他的心里暗暗动了几下。
“好了,不说她了,说说你吧。”
“我没什么可说的。”
“你叫柳儿?是不是?”
“一定是图兰朵告诉你的。她还告诉了你什么?”
“你认识我?”他把头靠近了她。
她停顿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你真的认识我?”他有些不相信。
接着,她立刻就准确地说出了他的真实姓名。
他暗暗吃了一惊:“你认识我,我现在承认了,但我不认识你。”其实他是无法肯定。
“事实是,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
“我和你很熟悉吗?”
“是的,可以说,非常熟悉。”她点了点头,最后四个字从她的嘴里慢慢地说出,带有一些暧昧的口气,使得烛光的舞动更加阿娜。
“非常熟悉?”他使劲摇了摇头,然后问,“我想知道我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16岁,还是18岁?”
“是5岁。”
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柳儿,你说的到底是15岁还是5岁。”
“不是15,而是5。”她特意伸出了手掌,把五根手指摊开在他面前。
“你是说我们5岁就认识了?”他接着想当然地说,“然后我们6岁的时候又分开了?”
她摇了摇头说:“你一定不相信,我们从5岁一直到20岁都认识,中间从来没有间断过,我们之间非常非常熟悉,熟悉到我可以说出你后背上长的那颗痣。”
他不禁吓了一跳,连这个都让她知道了,难道?他不敢想了,只能问她:“你是说我们两个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差不多吧。”
“除了青梅竹马呢?我们还有什么关系?我是说某种复杂的关系。”他不想把话明说。
“复杂的关系?是的,的确是有过复杂的关系,毕竟我和你太熟了,几乎天天都能见到,肯定是会产生复杂关系的。”
“嗯,那么我们之间是否还纯洁?我是说,有没有过分的事情发生过,在你我两个人之间。”
“过分?不,我们是纯洁的,很纯很纯,这是非常好的事情,越是纯洁,就越是永恒不变,你说呢?”
“也许吧。我不知道,可是,我记不清你了,我记不清你的脸,记不清你的名字,记不清你的声音,记忆里混混沌沌的,难道,是我失忆了吗?”他有些痛苦了。
“不,你没有失忆,你会记起我的,你一定会的。”她向他伸出了手,他抓住了那只白白的手,就像抓住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
她的手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他轻轻地说:“我相信你,柳儿。”
柳儿不说话,只是对他会意地微笑着。
他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问她:“柳儿,图兰多和你很熟吗?”
“对,就像姐姐和妹妹一样。”
“那么,她向你问起过我的真名吗?”
“没有。问这个干什么?”
“好的,那么下次如果图兰朵向你问起我的名字,请你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
“不为什么,能答应我吗?”
柳儿点了点头,她把眼睛靠近了他,那双眼睛像无底深渊一样让他猜不明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永远都不把你的名字说出来,有月亮作证。”
他笑了起来:“这里看不到月亮。”
“不,我看到了。”她另一只手的手指指着头顶。
他仰起了头,果然看到了月亮,原来失眠咖啡馆的天花板是玻璃顶棚,可以直接看到夜空,在夜空的中心,他看到月亮正在云朵中徐徐穿行着。
正当他看得出神的时候,柳儿却向他笑笑,说:“走吧。”
“去哪里?”
“戏快开始了,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到底是什么戏?”他不明白。
“快走吧。”柳儿站了起来,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攥着,于是她用力地把他拖了起来。他没想到她的力气那么大,与她的身形很不相称。
他跟着她,走出了咖啡馆。在出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失眠咖啡馆一眼,空空荡荡的桌子,即将熄灭的烛火,还有墙上的画,画中那些安睡着的人们平静的脸庞。
月亮又躲进了云中,咖啡馆外的马路上,照样漆黑一片,他费了很大的劲才隐隐约约看出了手表上的时间,快凌晨2点了。他能听到从他和柳儿的身边有许多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此起彼伏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柳儿好像对此无动于衷,依旧快步地向前走去,他们的手还拉在一起,否则他们会走散的。月光明亮了一些,他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他逐渐看清了一些周围的人。男男女女的,穿着各种衣服,什么样的人都有,他还是无法看清他们的脸和表情,但他们都很安静,偶尔有人窃窃私语几声,低到只有自己能听清。他也有些害怕,于是对柳儿说:“我们去哪里?”
柳儿回过头来向他笑笑,却不回答,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烁着某些光芒,还是像一只夜行的小猫。安眠路的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她带着他拐了弯,其他的人们也在这里拐弯,从路口的其他方向,还有许多人向这里过来,无数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夜色中响起,回音缭绕在四周的大楼间,回环而上,似乎飘荡到了天上。
人越来越多,不时有路边的大楼把大门打开,拥出几十个人涌进马路上的人流。人们似乎已经不管什么交通规则,大家都走到了马路的中心,混杂着,穿梭着,黑夜里,他看不到一辆汽车经过,他想,也许当人失眠的时候,汽车总是在做着好梦。又拐了一个弯,另一支人流汇入了步行的队伍,现在人们似乎不再拘谨了,他们显得有些兴奋,有的年轻人开始奔跑,追逐,大声地叫嚷,但大多数人还是保持着秩序。几个路口以后,他发现马路上黑压压的都是人流,潮水般地向同一个方向奔流而去,就像是节日里的海洋。路上已经很拥挤了,柳儿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握得他的手有些发麻,他们贴得很近,以免被冲散,柳儿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微笑着。
终于,他随着人流抵达了市中心的广场,他惊奇地发现,在这凌晨2点的时分,这座全市最大的广场上居然全都是人。他们那一股人流就像是一条大江汇入了大海一样,冲入了人群中。广场上所有的照明设施都打开了,灯光通明,照得他的眼睛有些难以适应。在黄色的灯光下,他和柳儿在人群中向前挤去,他看到周围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表情,他们都似乎在期待着什么,虽然拥挤,但不乱,都保持着比较好的风度,人挤人的时候也能做到礼让三先和互相打招呼。而且人们还对女人、小孩和老人特别客气,主动为他们让道,所以柳儿走在前面还不太吃力。
他们用了大约10分钟的时间才挤到广场的中心,他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舞台。他很吃惊,因为昨天路过这里的时候,还没有发现这个舞台,显然这个临时舞台是刚刚搭建的。无数的人群挤在这个舞台四周,从近到远,整个广场上的人们都围绕着它,而各条通向广场的大街小巷,人流还在继续往这里涌来。
正当他站在舞台的脚下近距离看着舞台奇特的布景时,突然发现手中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柳儿的手,柳儿的手不见了,柳儿不见了,他的手心里空空如也。他感到自己被什么重击了一下。
“柳儿……”他大声地叫嚷了起来,再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四周张望,黑压压的人群,黄色的灯光,柳儿的踪影早被人的海洋吞没了。他觉得今夜不能失去柳儿,他真的着急了,他真的愤怒了,是谁夺走了他的柳儿?
他再次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叫了起来:“柳——儿——柳——儿——”声音穿透了人群组成的墙,直飞天空,在空中盘旋着,悠远不绝。
“柳?儿?你叫的到底是柳还是儿?”身边的一个中年妇女不解地问他。
“是柳儿,她是我最熟悉最亲密的朋友,她和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