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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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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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家荡的人被无数的让雨洗得油亮亮的胸脯吓坏了。
  他们连滚带爬地撤离了大坝……

骚雨/痴雨7
  收割完晚稻,邱子东来到了采芹家,对她说:“我想离开油麻地。”
  采芹说:“离开吧。”
  “不知道他让不让我走?”
   采芹说:“他会让你走的。”
  邱子东沉默着。
  采芹说:“走吧,再也不要回油麻地了。”
  “我知道。”
  几天后,采芹回到油麻地,见了杜元潮,对他说:“让他离开油麻地吧。”
  杜元潮却摇了摇头。
  他不能将一只老虎放到外面的山上去……

第七章 丸雨/鸟雨
  碧绿的水面上,那张白嫩嫩的、水淋淋的面孔上,一双黑眼睁得大大的。那是一双极度惊恐的眼睛、孩子般让人怜爱的眼睛。她竭力不让自己沉没下去,两只胳膊犹如一双细弱的翅膀,在水面上拼命地扑楞着。她没有叫唤,而只是用眼睛一个劲地寻找着能够抓握的东西和能够救她的人。

丸雨/鸟雨1(1)
  这年春天,油麻地迎来了一批从苏州城来插队的知青,其中有个女,叫艾绒。
  艾绒是这批知青中年纪最小也最文弱的一个。他们是油麻地人用一只大船接来的。当大船靠定码头后,是油麻地的人将他们一个个搀扶到岸上的,最后一个上岸的是艾绒。她给油麻地人的印象是:白、嫩、细、甜。本来,这些个来自苏州城的男孩女孩与油麻地土生土长的男孩女孩不一样,一个个都会吸引人的目光的,但到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艾绒的身上 。
  他们还从未见到过长得如此青葱似的女孩。
  说是女孩,却已有了几分成熟的气息。开始发育了的胸、腰、臀、两条长长的腿,甚至是那双流动的目光,都分明已有女人的气象与风韵了。可看上去,又确实是个还没长成的女孩儿———水一般清淡的女孩儿。
  杜元潮注意到这个女孩儿,已是油麻地的欢迎大会接近尾声了。他坐在台上,偶然一瞥,看到了坐在人群中的她。那时,她似乎忘记了在这打谷场上举行的欢迎会,微仰着脸,朝天空望着。那天空,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既不见飞鸟,也不见游丝之类的飘物,也就是一片天空。然而,她却专注地望着。也许是那一朵悠然而去的云?也许是油麻地天空的那番动人的清纯与高远?她就那样眼睛眯着看着,一副孩子的稚气与忘我。
  邱子东正在宣读这批知青分配到各个生产队的名单。
  有片刻的时间,杜元潮似乎也忘记了此时此刻正开欢迎会,就觉得四周一片阔荡,只有柔和的春风在原野上轻吹,四周寂然。他无声地看着她,就在那片刻的时间里,她周围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于骤然间蒸发了,广漠的天空下,也就只剩下一个神情痴痴的她,很孤独的样子,像田野上的一棵小树。
  欢迎会一结束,杜元潮就将艾绒忘记了。
  艾绒再度引起杜元潮的注意,已是在初夏的一天上午。
  他从油坊出来,正沿着河岸往镇委会走……
  河上,五六个知青正驾着一条木船在戏耍。这是一条小木船,才坐了五六个人,就吃水很深,如果稍微一摇晃,水就能漫进船舱。他们本来是想驾着这只船,沿着大河,一路慢慢地行驶下去,看一看水上与两岸风光的,但当船离了岸边,往河心摇去、看到水就在离船沿几寸远的地方晃动着时,一个个都心慌起来。几个男知青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其中一个还颤颤悠悠地唱歌,但神情显然是担忧和紧张,而几个女知青,不是互相紧紧地抓着手,就是用手牢牢地抓住船沿。艾绒则用手死死地抓住那只拴缆绳的铁环,眼睛不时地闭起,不敢看那河水。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觉得大河旋转了起来。当那些知青不时地发出尖叫时,她却一声不响地闭着双眼。河上的风已吹散了她的头发,一丝丝地在她的脸上轻拂着,她不敢用手去撩一撩它们,任由它们胡乱地飘动。她脸色苍白。
  没有人能将船引回岸边。一个男知青企图摇橹,将船摇回去,但结果却使船离岸越来越远。
  风大了,河面起了水波,船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晃。几个女知青的尖叫声,惊动了在水面悠闲地飘游着的几只鸭子,扑着翅膀,嘎嘎嘎四下逃窜。
  艾绒听到了水声拍击船头船帮的声音,当水溅起,直溅到她脸上时,她竟呜呜呜地哭了。
  一个男知青未能站稳,船一摇晃时,身体失去平衡,向船的一侧倒去,见此情形,其他几个男知青便下意识地一齐向他倒去的相反方向倾倒,企图保持船的平衡,不想用力完全失去分寸,本向左侧倾斜的船又更大弧度地向右倾斜,水哗啦流进了船舱。此时所有的人又下意识地向左侧倾斜而去,不想,这次的倾斜更是缺乏分寸,船向左猛烈倾斜,水又哗啦涌进了船舱。仅仅几个回合之后,进了水的小船,终于在一片尖叫声中倾覆于河中。
  男知青差不多都会游泳,而女知青差不多都不会游泳。男知青呛了几口水,想起还有女知青,就都英勇地去救女知青。几个女知青跌入水中之后,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一个个又失魂落魄地冒出水面。就在那一刹那间,男知青们看到了几张恐怖得变了形的面孔,游上去,或揪住对方的头发,或抓住对方的胳膊、衣服,一人搭救了一个。
  艾绒是最后一个从水中冒出水面的。艾绒没有人救,因为女知青比男知青多一个。
  碧绿的水面上,那张白嫩嫩的、水淋淋的面孔上,一双黑眼睁得大大的。那是一双极度惊恐的眼睛、孩子般让人怜爱的眼睛。她竭力不让自己沉没下去,两只胳膊犹如一双细弱的翅膀,在水面上拼命地扑楞着。她没有叫唤,而只是用眼睛一个劲地寻找着能够抓握的东西和能够救她的人。
  几个男知青看到了她,可他们都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已各自救了一个女知青。
  她沉没了,可又再度挣扎出水面,向天空挥舞着十指纤细的双手。
  她看到了一座大桥投照到水面上的弧形之影。
  紧接着,她看到了一个身影从桥上飞落下来,像一只巨大的鸟。
  这只大鸟扎入水中,激起一团晶莹的水花。
  就在艾绒再度沉没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胸前的衣服,随即,她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所带动,又重新回到了水面上。

丸雨/鸟雨1(2)
  艾绒似真似幻地看到了杜元潮的面孔。
  她变得十分的乖巧,既不喊叫,也不乱动,像一只风雪天忽然找到一垛温暖干草的羔羊,任由他托着、推着、抓着、揪着。
  杜元潮一手揪住艾绒胸前的衣服,一手划着水,朝岸边游去。他是伏在水上,而艾绒则 是仰在水上。
  有片刻时间,杜元潮想起了他很小时与父亲一道漂流在茫茫大水上的情景。
  艾绒微微仰着头,眼中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她的神情是安详的。她听到了流水轻轻碰击头顶然后被分开滑过耳轮与两颊时的声音,那声音很清脆,犹如弹拨琴弦。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十分轻盈,像一片叶子。她看着初夏的天空,那是一片淡蓝的天空,有一群野鸭正在笨重地飞翔,似乎是在向芦苇荡方向。
  杜元潮离岸越来越近,估计可以站起身来时,他停止了划动而将身体慢慢在水中站立起来。但落空了,一时间,他自己往水中沉去,艾绒也随之沉去。杜元潮呛了一口水,立即用双手托起艾绒的后背,使劲将她顶出了水面。
  艾绒再次看见了天空,哭了起来。
  杜元潮脑袋在水中,双手却举出水面,托着艾绒一步一步地走向岸边。他感到那具被他的双手举起的柔软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杜元潮终于露出了面孔,他看到了岸,看到了从艾绒的头上垂挂下来的流水滴答的头发。
  已有许多人正向这边跑来。
  杜元潮朝岸边走去,胳膊累了,他就用头顶着艾绒的腰部来分流艾绒的重量。
  艾绒一动不动,弯曲的身体随着杜元潮的走动,在富有弹性地悠然摆动着。
  上了岸,杜元潮顺手一托一放,艾绒便哆哆嗦嗦地站在了地上。
  陆续被救上的几个女知青,开始哇哇吐水,接着开始哇哇大哭。
  艾绒撇了撇嘴,也哭了起来。
  杜元潮很不耐烦地说:“哭!哭什么?”
  还有一个女知青正被一个男知青揪住头发,拖死狗一般拖着,还未到岸边。
  杜元潮看着,十分恼火地说:“怎么就不淹死一个呢!”
  艾绒哭得更厉害了。
  杜元潮掉过头来,正想发火,但看到艾绒那副模样,那火就烟消云散了。
  艾绒紧缩着身子,犹如一只落水的鸡雏被救起,正在阳光下颤悠不已。
  杜元潮怜悯地看着她。
  湿透了的艾绒,被衣服紧紧地包裹着,将身体的实际线条,十分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那天,站在桥上、岸上观望的油麻地人,都看到了明亮的阳光下这优美的让人心动的曲线。
  艾绒胸前的一颗纽扣在杜元潮的拉扯中脱落了,加之衣服浸了水往下耷拉,她的胸脯比往常袒露出许多,犹如穿了一件开口极低的抹胸。
  两道白如新雪的乳坡,带着慢慢滚动着的钻石一般晶莹的水珠,在极短的距离内,献祭一般地呈现在杜元潮的眼前。
  杜元潮就觉得心房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惊魂未定的艾绒忽地发现了自己的身体,立即用双手紧紧捂在了胸前,并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而此时,杜元潮已扭头走了。
  这几个知青都是八队的。
  杜元潮一眼看到了八队队长潘大明,走向前几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叫着:“潘大明,你给我听着,这些人,要是有一个闪失,我要你脑袋!”说完,大踏步往前走去,人群立即闪开一条道来。
  艾绒低着头,她没有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而是看着一行他在地上留下的潮湿的脚印。

丸雨/鸟雨2(1)
  麦收季节。
  油麻地的每一个季节都是值得欣赏与玩味的。
  闹哄哄的太阳底下,万物在蒸汽般的空气中,疯狂地生长着。春天还是流水光光的大河小河,现在却被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侵占了。空心莲子草,像绿色的火焰向四面八方蔓延, 仿佛要于一夜间彻底遮住清澈的河水,再不让它映照蓝天。大河中间,只有一条勉勉强强的航道,其余都被它们绿生生地覆盖了,而那些不怎么行船的小河,则几乎完全被遮蔽。在一条小河中间,半沉半浮着一条小船。也许是船的主人驾船行到这里时,见四周都被它们包围了,叹息一声,只好将船丢弃在了这里,也许那船本是停在河上的,等主人想起要用它时,却见它在浓厚的绿色包围中出不来了,于是站在岸边无奈地看了看,就永远地走开了。当心闲着的人走到此处时,远远望去,只见绿色茫茫,直通天际,倒分明觉得这是一番很好的乡野景色。
  田埂、水边、废弃的砖窑旁,一处一处的泥胡菜,已经落叶,只剩下光光的菱形的绿茎。顶端,是一颗颗包裹了羽绒的花果。风起时,花果裂开,那淡紫色的羽绒,就随风飘扬,给人一个错觉:这夏天的阳光下,瑞雪纷飞。
  野胡萝卜花不分场合地生长着。它们的身体是娇贵而柔韧的。它们散发出来的是一股带了药味的香气,但却偏偏招来无数的蜂蝶。那花高高矮矮地开放着,像无数把秀气而精美的花伞,错落有致地举在阳光下。
  ……
  然而,油麻地的人,没有一个会顾及这些景色。这是一个忙碌的季节,一个使人疲惫不堪的季节。景色年年,却又年年无人驻足观望。这个季节里,只有牛马一般的劳作。
  那些在苏州城娇生惯养的知青们,也无一例外地被驱赶到了这没完没了的劳作中。这些即便是油麻地的庄稼人也都感到无法忍受的劳作,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沉重的苦役。
  他们企图想逃避这种苦役,然而早已有话在先:谁不劳动,就不发给口粮。
  艾绒的手,也许只适合继承母亲的艺业,去弹琵琶。那手在琵琶上时,则灵巧之极,而一旦抓握镰刀什么的,要么就软弱无力,要么就笨拙不堪。天还未见曙色时,她就被催命般的上工锣声敲醒,直到月上梢头,繁星满空,才放工。长长的一天,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她的状态:挣扎。
  她觉得活不起了。
  虽然,她没有像其他女知青动不动就哭,但初时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从头到脚都觉得,在这庄稼地里,真是苦不堪言,心中满是酸辛与绝望。
  曾因她们的美貌、肤色、衣着、声音、一举手一投足而嫉妒过的油麻地的姑娘们,现在有点儿幸灾乐祸。看到她们用双手使劲去托着扁担以减轻肩头疼痛,脸都扭曲了的样子,看着她们将秧苗插得歪八斜扭蛇行一般的样子,看着她们走不稳狭窄的田埂连人带粪桶一起跌翻在地里的样子,油麻地的姑娘们会为她们的健壮与身体的韧性而自得,而心满意足。
  还好,她们在以嘲笑的目光去看那些女知青时,却很少那样去看艾绒。她们原谅她的无力,也原谅她在劳动方面的无能与无知。她们甚至有点儿怜悯她———她这样的女孩儿,无论走到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是让人怜悯的。她们没有理由地在许多地方都暗暗地照顾着她,扶助着她。
  但她仍然会不时地听到队长以及那些年轻男子们的大声呵斥。每一声呵斥,都会使她缩起脖子,睁大吃惊的眼睛,就仿佛有人挥着鞭子向她突然地抽来。
  她在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
  这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
  杜元潮在县城开完会,连夜赶回了油麻地。月光下,他看到了绵延起伏的麦地。今年的麦子长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麦秸粗硬,穗头大,颗粒饱满。杜元潮走在麦浪间的田埂上,心中满是喜悦。
  有些田块,已经被收割了,金色的麦秸茬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在离镇子一里地的地方,正走路的杜元潮隐隐约约地听到麦地里有低低的哭泣声。他好生奇怪,就朝着哭声发出的地方紧走了几步。
  有一个人正在割麦子。
  这块地的麦子都已收割了,就只剩下这一垅还未收割完。
  那个割麦子的人,在杜元潮看来,不像是在割麦子,而更像是在割韭菜。他有点生气,也感到有点儿好笑。
  那人一边割,一边小声地哭。
  是个女孩儿。
  “谁呀?”杜元潮问了一句。
  哭声停止了,但不久又开始了,像先前一样,声音小小的。
  杜元潮又走近了几步,依稀辨认出了这个一边哭泣一边割麦的女孩儿:艾绒。他环顾四周,心里立即明白了:艾绒还没有割完本应由她割完的麦子。他在田埂上站了站,走了。
  艾绒的哭声,就像一只小猫跟着他。
  他停住了。
  除了草丛中的虫鸣,这夜晚的天空下,也就这一缕时断时续的哭声。这哭声并不显得十分悲哀,是那种类似于一个女孩儿丢了一件东西或是过河时看到桥不在了而发出的哭声,幽幽的,怨怨的。在东一声西一声的虫鸣声中,这哭声充其量也就是另一番虫鸣,但却是晚秋时的虫鸣,使人感到有点儿哀伤。

丸雨/鸟雨2(2)
  杜元潮回头走向艾绒。
  艾绒感觉到有人向她走了过来,放掉了本已抓在手中的麦子,立直了身子。她看到了杜元潮。
  杜元潮说了一句:“真没有出息!”
   不想艾绒的哭声倒大了起来。
  “哭什么?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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