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之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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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约之失-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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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云飞那天同朱厅长打招呼讨了个没趣,只要想起来就不舒服。他想今后谁要
是主动同他打招呼就是和尚的息!他甚至想再次碰上朱厅长,理都不理他就同他擦
肩而过。可是朱厅长是个忙人,他要是不下楼来看望大家,你说不定几个月都见不
到他的影子。听说他这会儿又去美国考察去了。舒云飞想,天知道他去美国能考察
些什么。
    舒云飞的心情不好,却又不便同晓晴讲。这事说起来是摆不到桌面上的。就只
有一个人间在心里烦躁。问了几天,心情也慢慢平和下来。再回头想想这事,就觉
得有些好笑了。可是现在生活就是如此平庸,除了些鸡毛蒜皮的事,还有什么大事
呢?那些领导们,也不是成天同你脸红脖子粗,他们只是把一颦一笑都做得极其含
蓄,又深不可测,总叫你提心吊胆地去捉摸。
    这天上班,舒云飞正在卫生间,听见外面有人在高声应酬。他知道是向处长他
们回来了。他本来已完事了,可一想想外面的场景,就索性又蹲一会儿。同事们出
差回来,通常要与在家的同志握手客气一回,似乎一日不见隔三秋。向处长回来,
更是要一一握手。舒云飞不喜欢那双胖乎乎的手。不是他心胸狭隘,他是讨厌这人
握手的讲究。向处长同上司握手总是身体前倾,伸出双手握住人家的手激动地摇晃
五六下。同平级干部握手,他就挺直身子,伸出右手,不紧不松抓住对方的手,摇
二三下。要是下级伸过手来,他就看似平和,实则心不在焉,半伸出手,直着手掌
同别人软绵绵地一带而过。你就感觉摸着了一只泡得发胀的死老鼠。可你还不便表
示不快,还得陪笑。这不光因为他是领导,还因为他的表情倒是过得去的。只是你
觉得让他笑容可掬地藐视了一回。
    舒云飞蹲在厕所里好一会儿,听到外面的热闹劲儿过去了,方才起来,脚都有
些发木了。洗了手,本想扯了卫生纸揩干的,却只抖了抖。走过向处长办公室门口,
见大家站在那里说话。舒云飞便招呼道,向处长回来了?向处长应了声就伸过手来。
舒云飞忙摊摊手说,对不起,手上尽是水,尽是水。就这么搪塞过去了。他不好马
上走开,也只得站在那里。这才知道大家正在欣赏向处长新穿的金利来衬衫。都说
不错不错,向处长层次高。向处长却只满口谦虚,哪里哪里。舒云飞发现平时在这
种场合最活跃的小刘只是微笑,并不开口,他心里就明白了大半。他看不惯这种气
氛,就猛然抬腕看看表,装着有急事的样子,小跑回到自己办公室。
    这几年男人都有些女人味了,喜欢议论谁的衣如何,谁的鞋如何。最好玩的是
处里这些人,把品评上司的衣着也当作拍马屁的必修课了。去年冬天,舒云飞新买
了一双老人头皮鞋。碰巧向处长也穿了一双新鞋,同舒云飞的一模一样。有天闲聊,
大家说向处长的皮鞋够层次,处长就是处长。一片啧啧声。他们马上发现舒云飞穿
的也是一双新老人头,有人就开玩笑说,只怕是假的吧。舒云飞觉得好笑,故意说,
我不识货,分不了真假。小刘就蹲下来很内行地摸一摸,捏捏,然后拍拍手,断定
是假的。舒云飞有意愚弄一下他们,就说,管他真货假货,反正就百把块钱。在场
的这下乐了。百把块钱也想买老人头?肯定是假的。并要舒云飞同向处长比肩站在
一起看看。你看你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真假老人头,一比就出来了,
区别好明显。是的是的,好明显。买名牌,还是要像向处长一样,到专卖店去,这
是经验。舒云飞感到幽默极了。他怎么也看不出这两双老人头有什么区别。他们断
言舒云飞这双鞋不到半年就会脱绽的。后来却发现并不如他们所料。再提起此事,
他倒不便点破他也是在专卖店里买的了。这样会让同事们脸上不好过,尽管他们是
自取其辱。他只好信口编了一套理论,说冒牌货不一定就是劣质货。有些制冒牌货
的厂家,设备技术都不错,就是缺少驰名品牌,他们的东西,质量也是过硬的。大
家听了,也觉得有理。
    那边大概热乎够了,小刘回到办公桌前来了。见小刘容光焕发的样子,他说,
小刘出差几天,倒显得更加年轻了。小刘说,哪里哪里。不过在外面自在些,不像
在家里这么问得慌。舒云飞笑笑,就不多说了。他相信向处长的金利来衬衣一定是
这次在外出差小刘孝敬的。去年向处长的老人头,后来就有人说是小刘老婆出差从
外地带回来的。
    小刘抬头望着舒云飞说,你听说过吗?最近要从处长中间提一个副厅长。看小
刘的眼神,舒云飞猜他一定是知道内幕了。这事其实早就露出风来了,而且早已暗
浪千重,只是大家都隐讳。现在小刘开始议论这事了,说明盘子只怕定下来了。他
便说,我的消息不灵,还真没听说什么,也不知上面用人是凭资历还是凭能力。凭
资历就不好说了,要是凭能力,我个人看法,应首推我们向处长。他说罢便望着小
刘的反应。小刘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笑。
    他觉得小刘的笑真的有些神秘。这小子一定掌握内幕了。说不定就是向某人要
发达了。这么一想,他立即感到心跳加速,肛门发胀,又想大便了。
    蹲在厕所里,想自己好笑。眼看别人又要上了,你就屎尿都急出来了?说把心
放开些,真遇事了又放不开了。

    一转眼,源源开学了。除了原来一手交清的三万块,学费还得另外交。读书是
好事,图个吉利,晓晴忍着不发牢骚。过了几天,晓晴问男人,你就从没听见你们
向处长提过小孩上学的事?男人说没有。晓晴就觉得奇怪。五万块钱,他那么松松
快快就交了?我想他就是再有钱,也不会出这个冤枉钱的,一定是找到门路免了。
不过这也是人家自己的本事,我们不去管他。晓晴叹道。她本想这么宽解男人的,
不料却刺激了他。什么本事?凤凰无毛不如鸡!他不当这个处长,看他哪来的本事!
晓晴想人家当到了处长就是本事,难道硬要人家写本书不成?便说,也是的,越是
有地位的人,越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要是没有佣人,他们连饭都进不了口哩,
哪有什么本事?晓晴说完好一会儿,舒云飞才想到女人这明地里是在鄙夷别人,实
际上是在奚落他。他也不怎么往心里去了。事实就是这样,能办成事,能在社会上
出人头地,就是本事,不然你满腹经纶也是白费。
    眼看就到了中秋节。晓晴开导男人,还是不要太犟,主动同向处长改善一下关
系吧。你就借这回中秋,到他家里去坐坐。俗话说,阎王爷不打送礼的。舒云飞一
听就不高兴了。改善什么关系?谁说我同他有意见?晓晴笑道,你别一来就发火,
同我发火有什么用?我这是为你好。就说向处长,要是对你有意见放在嘴巴上,人
家也当不了处长了,你那儿也就不叫官场了。
    向处长虽是无权提拔他,但只要这姓向的不在朱厅长面前说他的好话,他就无
出头之日。而且向处长时常没个好脸色给他,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哪里不明白其
中的微妙?只是讨厌这么做。再说,就是自己这会儿想屈膝了,也放不下面子。这
么多年直着腰杆子过来了,到头来还是要点头哈腰去做人,成什么了?要清高就清
高到底!向处长就住在他家对面的三楼,舒云飞住这边五楼,要是向处长窗帘不拉
严,他站在自家阳台上可以看见那边的客厅。就这几步路,他怎么也迈不出去。
    晓晴这回却像变了一个人,反复要男人脑瓜子开点窍。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
后受罪啊!晓晴说。
    舒云飞说,哪只是受罪?单是受罪我也不怕了,我是苦出身,哪样苦都吃过,
哪样罪都受过。可这是做孙子!
    做孙子又怎样?你那种场合,谁又不是奴下奴?
    我才不当奴哩!舒云飞像是受了侮辱似的,脸都有些变形了。
    晓晴说,我不是讲你怎么样。你想想你那里,一般干部巴望处长有个好脸色,
处长巴望厅长有个好脸色,厅长巴望市长有个好脸色。不都是奴下奴?
    这么翻来覆去争了好些天,舒云飞无可奈何,答应晓晴去做一回丢人的事。
    晓晴便采购了一些礼品,无非是烟酒和月饼。多少钱?舒云飞问。
    晓晴说,你就别问钱了。如今除了工资不涨,什么不涨?就这点东西,还看不
上眼,差不多就千把块了。不识货的,还说我们小气哩!
    舒云飞听了心里很憋气。平白无故地送东西给人家,还要担心人家讲自己小气。
这是什么事?千把块钱,家里老爹一年都挣不来!
    吃过晚饭,两人准备到向处长家去。晓晴催男人先给人家打个电话。舒云飞很
不耐烦,说好好,等一下等一下!他像是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又非常危险的事,心
跳都有些异常了。他慢慢走到阳台上,深深地呼吸,想调整一下自己的心律。自己
这个样儿到人家门上去,说不定一进门就会面红耳赤、语无伦次、手足无措。这样
就是真正的笑话了。自己会更接受不了的。我一个堂堂汉子,为什么要在他面前窘
态百出?
    他的心情一时静不下来。晓晴却在催。这时,他无意间看见一位同事从向处长
那个楼道出来,缩着头往旁边单车棚的黑影里钻,跟做贼似的。舒云飞觉得好笑,
自己等会也就是这副慌张相了。他正幽默着,又见小刘提着包往那里去了。快到楼
梯口,碰上一个熟人,小刘同那人很随便地打了招呼。舒云飞感到奇怪,这小刘办
这种事情怎么这样自然?那神态就像是回自己家去,全不像是去拍马屁。他真的佩
服小刘了。要把低三下四的事做得从容不迫,也是一门本事啊。算了算了,自己甘
拜下风了。
    晓晴跑来问,到底去还是不去?
    舒云飞狠狠地拧灭了烟蒂,说,去他妈的鬼!
    晓晴睁圆了眼睛。怎么了?说得好好的,怎么又不去了?这么多东西不心疼,
你怕是偷来的?
    心疼什么?高级东西只配别人吃是不是?我们自己也来豪华豪华。
    晓晴说,你怕是发疯了?莫说烟酒,只说这月饼,三百多块钱一盒,一盒才六
个,一个合五十多块,你舍得吃?
    舒云飞倒是笑了起来,说,这就是怪事了,给人家吃舍得,自己吃就不舍得了?
我还偏要自己吃哩。
    晓晴急了,说,你莫说吃不吃的,你只说还去不去?
    舒云飞回屋里往沙发上一靠,架起了二郎腿,一副死牛任剥的样子说,我真的
不去了。
    你有神经病不成?说得好好的,这会儿讲不去就不去了。花了这么多钱,你怕
是我们家钱没地方丢了?
    舒云飞说,由你怎么讲,我反正是不去了。你要去你自己去。
    他只顾一个劲地抽烟,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晓晴气得话都说不出了,坐在那
里喘气儿。过了好一阵,她才说,你以为我舍得花这个冤枉钱?我是看到你太死板
了,出不了头。你又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总让你这么屈着,过不了几年,你不要
病倒才怪。我也不图你做官出名,只望你身体好,不要出毛病。你不想想,如今谁
还像你?上班在办公室老老实实坐着,下班在家死死地呆着,读书呀,写字呀。在
你们那个场面上混,要那么多学问干吗?我猜想,人家心里忌着你,八成是因为你
书读多了,人太精明。你看什么问题一眼到底,说起话来又一针见血。这么一来,
人家站在你面前就像自己没穿裤子似的,什么都叫你看了个透,当然不舒服了。可
你那儿又偏叫官场,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所
以人家明知道你是块料子,偏讲你不行,偏让你翻不了身,看你捡块石头把天打破
了不!别人夜里都是怎么过的?要么请人唱唱歌,打打保龄球,要么陪人搓搓麻将,
输他个千儿八百。你花不了这个钱,但起码的礼还是要尽到呀!
    晓晴的体贴话还真有点让他感动,她对他处境的分析也真是那么回事。他想这
女人真是一个好女人,又聪明,又贤惠。可是他还是不想到对面楼里去。这是人的
节操大事啊!老半天,他才缓缓说道,晓晴,你就别难为我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但我实在做不出。一个人可以不做官,而且还有许多都可以不做,但终究要做人哪!
辱节没操,何以为人?
    晓晴长长地叹了一声,像是无奈,又像是很轻松了,说道,只好由你了。我说
你呀,就是把这个人字看得太重了。好吧,那你以后就不要老是闷着生气了,凡事
都想开些。你硬是要做君子,就坦坦荡荡做君子算了。可是君子不好做呀!
    这个晚上,舒云飞又一次失眠。
    次日上班,舒云飞一见小刘,就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里难免又生感慨。但细
细一想,什么都说不出,真是瞎子错嚼了抹桌布,什么味道都不是。一会儿,向处
长来到他们办公室,同小刘很随便地打了招呼。舒云飞心想,要是有人给自己送了
礼,第二天马上见面,一定会很不自在的。可人家自在得很。你看他俩,就像两个
偷情的男女,一提上裤子,又都是好人了。舒云飞有了昨天一夜的失眠,像是又一
次想通了许多事理,这会儿不在乎小刘怎么恭谨地站在那里,他只是没事似的坐着
喝茶。可向处长只同小刘聊了几句,就转向他说,这里有个调查报告要呈送市政府
和厅里领导,你写一下信封。写好之后给我看看再交收发室。舒云飞接过材料,向
处长就走了。他心里觉得很别扭。难道我舒某人连个信封都写不好了?还得让你审
查一下?但不管怎么,工作还是要认真对待,他便取出毛笔和墨汁,一丝不苟地写
了起来:呈某某同志阅。他的字很漂亮,参加全市书法比赛还拿过奖的。这也是他
颇为自得的地方,只要有机会,他都好亮几笔。
    写好之后,他拿到向处长办公室去。他知道向处长对他的字虽说有些嫉妒,却
也不好说什么的。只是时有表示不屑的意思。那年他的书法得了奖,同事们都表示
祝贺,还闹着要他请客,只是向处长只做不知道有这事。舒云飞站在向处长的办公
桌前不走,等着审查完了之后再送去收发室。可向处长的眉头不知怎么皱了起来。
舒云飞忙凑过头去,看是否写错了字,却也没发现有错字。向处长又半天不做声,
只是皱眉,弄得他都有些紧张了。过了好一会儿,向处长把信封往桌边一推,说,
老舒,市长就是市长,厅长就是厅长,你写什么呈某某同志干吗?
    舒云飞这下真的不理解了,说,党内称同志,我记得以前中央还专门发过文哩。
    向处长更加不高兴了,你这么迂干什么?你不看报纸不看电视?领导同志出来,
职务再多都要不厌其烦地排出来,后面加不加同志倒是无所谓。将心比心,你要是
也是长字号的,下级口口声声就叫你舒云飞同志,看你心里是什么味道!
    舒云飞觉得向处长今天有些特别,这人平时都是很含蓄的,这回怎么如此直露?
他也不想争辩,说拿回重写罢。有什么多讲的防理是道理,常情是常情。按道理不
该的事还多哩。
    他真想恶作剧,把领导的名字写成瘦金体,而把他们的职务写成肥肥的魏体,
拳头那么大,让他们过过瘾去。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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