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腹诽中完成所有仪式后,李昂和其他新生便被带到学舍里,正式开始官学生涯。
巧的是,给他们这批新生授业的,便是当日强行推荐他的那位老夫子。两人相视一眼,南极仙翁般的夫子微微一笑后,便正色道:“你等既能考进县学,那蒙学基础自然都是极扎实的,不必多提。圣人云,不学诗,无以言。今日,咱们便开讲诗经。”
不多时,新生学舍里便传出朗朗读书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好吧,官学开学第一天,夫子就教学生们泡妞。
自此,李昂李荩臣每日天不见亮就离家,跑步进城入学。中午在学里吃一顿营养午餐,下午散学后又跑步回家。吃过晚饭,由李柏辅导,除温书外,尤其注重练字。一直要学到三更时分才能休息,每日只睡两个多时辰。
这般日复一日,转眼过去月余。
本来还担心儿子只是一时兴起的李柏十分感动,同时又很心痛,儿子是自己的,看他每日用功读书练字之外,还要受那奔走之苦,便打算再买一头驴给李昂代步。
哪知李昂抵死不从,骑马就算了,骑驴?不是张果老就是阿凡提!
这一日到了八月底,学里按例旬休。
照制度说,哪怕是旬休,生员也不得离校,要到射厅习射。但本朝崇文抑武,没谁会把除书本以外的东西当回事。到了旬休这日,有钱的自去吃酒耍乐,没钱的也回家帮忙,或者仍旧留在学里,苦读之余,顺便再蹭一天的饭吃。
李昂因与蒋缜约好去城里东禅寺耍,说是每月这日到寺里上香的小娘子极多,所以还是只比往常稍晚一些进了城。
还没到学宫,老远便望见蒋缜领着几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在牌楼外头街边上嘻嘻哈哈,等走近些才发现,蒋子丰头上还别着一朵花。
“来了来了,诸位,这便是我那小老弟,李昂李荩臣。”见他过来,蒋缜兴高采烈地介绍道。
“诸位仁兄。”李昂作个四方揖,笑容满面。
本来,蒋缜那些伙伴家中都是非富即贵,等这半天早有些不耐了,心说不就是个乡巴佬么?还让咱们等?
现在一看,却见这厮身材长大,五官俊秀,衣着冠带也还算体面,得,把你当个人看吧。
“荩臣,花呢?你怎么不戴花?没花哪来的浪劲?”蒋缜发现了异常,顿时咋呼起来。合着,这簪花一支还是调戏小娘子们的标配?
李昂尚不及回答,背后就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小官人,可算找着你了!”
第十六章 惊变()
来的人灰衫小帽,腿上绑着行缠,不是旁人,正是康知府跟前的周散从。
李昂见他好似刚打捞出水一般,赶紧甩开折纸扇给摇上,一边问道:“怎么了这是?”
周散从作个揖,感激地望他一眼,喘息道:“相公召见,小官人请吧。”
见他急成这般模样,李昂心知有事,也不多问,回头对众人揖个手:“诸位,对不住了,咱们改日再聚。”
“无妨,你只管去。”蒋缜点了点头,毕竟是官员子弟,猜也猜得到是哪位相公召见。
李昂与周散从走后,那些簪花少年们便抱怨起来,说这厮好大的架子,咱们等他半天,人一句对不住直接就走了。什么相公这么不得了?
“姓康那位相公。”蒋缜只这一句,便把所有人震住。
寿春府衙在城北,如果不是因为拥有两个人的记忆,李昂都不敢相信这就是一方守牧的官邸。钉门呢?石狮呢?如狼似虎的差役呢?
没来得及多看,周散从就驾着车拐到府衙侧门停住,早有个小厮在那候着,领着李昂直投内宅而去。
对于堂堂知府相公日常起居之所,李昂只有一句评价,表里如一,外头是什么模样,里头就是什么光景。非要比的话,也就比自己家好些。
来到内宅主厅“黄堂”外,小厮让他候着,进去通禀了一声才让进。到这,才算感受到了一点点官府衙门的威仪。
康允之坐在主位上,与那日在学宫相见时的紫袍金带不同,就一领直裰加双布鞋,头上是软裹小样,要有多休闲有多休闲。李昂的注意力却在他满脸阴沉上,匆匆几步过去,长揖到底。
“来了?坐吧。”
“学生不敢。”
“没闲心跟你讲虚礼,坐。”康允之大袖一挥,竟有些不耐烦。
见他如此态度,李昂心知自己猜着了,落座之后也不便主动问,偏生康允之也黯然无语,就那么干耗着,直到侍女奉上茶水离开,才听知府相公一声叹:“真让你说中了”
宋靖康元年,金天会四年,八月,金廷以宋不履行和约为借口,兵分两路,再次攻宋。东路以完颜宗望为帅,直扑河北,西路以完颜宗翰为首,专取太原。
李昂默不作声,因为实在意外不起来。
康允之不见回应,锁眉问道:“怎么?怕了?”
他其实也是今天才收到消息,惊悸忧虑之余,才想起来官学里还有一个自己亲自录取的生员,对局势颇有见解。可看李昂现在一语不发,心说莫非我也有打眼的时候?这是个混子?
“相公,汴梁已经无解了,早作准备吧。”李昂坦诚道。
康允之眉心紧拧:“有道是君忧臣劳,君辱臣死,难道一句无解,便不顾人臣本分了?”
李昂闻言起身:“相公,请恕学生直言。河北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黄河也绝挡不住金人铁蹄;而河东太原已经坚守两百余日,粮尽援绝之下还能撑几天?事已至此,召边军勤王已经来不及,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康允之坐正了身子。
“奏请二帝离京南巡。”李昂一定一顿,他这是要对方想清楚后果。
不出所料,康允之一听就无言以对,因为这道书他是绝不敢上的。皇帝如果听从,放弃了东京,将来这个锅谁背?自然是首倡此事之人;皇帝若是不听,那你上这书有什么用?
良久,康知府竟有些心灰意冷,怆然道:“难道,我大宋真到了气数尽丧的地步?”
李昂并没有侃侃而谈,只一句:“事在人为。”
康允之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重新审视眼前的年轻人了,甚至忍不住问道:“李昂,你连寿春府都没有出过,怎就对天下大势了解得如此透彻?”
“相公谬赞了。”谦虚一句,李昂面不改色道。“书中不但有颜如玉、黄金屋、千钟粟,更有定国安邦之道,修身齐家之术。学生不才,只略窥得皮毛,不得已,拿到相公面前班门弄斧,滥竽充数。”
康允之挤出一丝笑容来:“不必自谦,你窥得皮毛便已有如此见识,异日学有所成那还得了?”
“只怕是穷尽一生,也难得一二。”
“坐下说话。”康允之压压手,他找李昂来倒不是问计,且堂堂知府,从中枢到地方辗转多地,履历见识都不是一个生员可比。只不过因为能跟李荩臣说到一处去,所以一出事便想到他。
待对方落座后,康知府又道:“那****说,一旦东京生变,溃兵、流民、贼寇必然纷起侵扰州县,本府也是深以为然。现如今城防已修复,在籍厢军亦有数千之众,可保得寿春府万全?”
李昂斟酌再三,轻声道:“不怕强攻,就怕围城不去。”
“这倒是。”康允之应这一声后,便久久不语。
李昂也安心坐着,看知府相公时而低头沉思,时而轻挠头皮,面上纹路时卷时舒,最终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见此情形,他也叹一声:“寿春百姓有指望了。”
康允之站起身来,到随之起身的李昂面前打量片刻,竟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寿春一任,本府或许别无建树,但提携了你”
“学生何德何能?”李昂作惶恐状。
“呵呵,我倒是想留你吃顿饭,但少年人好玩闹,难得旬休你想必也是自有安排的。记住我一句话。你便是有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能,没个进士出身,也绝计难以施展。眼下,你第一要务,便是用功读书!”
这已经是在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殷殷叮嘱了。
李昂俯首一礼:“学生谨记。”
李昂也安心坐着,看知府相公时而低头沉思,时而轻挠头皮,面上纹路时卷时舒,最终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见此情形,他也叹一声:“寿春百姓有指望了。”
康允之站起身来,到随之起身的李昂面前打量片刻,竟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寿春一任,本府或许别无建树,但提携了你”
“学生何德何能?”李昂作惶恐状。
“呵呵,我倒是想留你吃顿饭,但少年人好玩闹,难得旬休你想必也是自有安排的。记住我一句话。你便是有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能,没个进士出身,也绝计难以施展。眼下,你第一要务,便是用功读书!”
这已经是在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殷殷叮嘱了。
李昂俯首一礼:“学生谨记。”
第十七章 美女()
李昂先注意到了那顶着两团发髻的总角小妞,柳叶弯眉樱桃口,圆盘小脸大眼气死牛,再加上一身红衣,嗬,那个水灵!
再把目光转向那个高的,心里顿时懊悔起来,不该先看萌妹子。
那女子年龄似与他相仿,身量竟也相差无几。头上斜挽着一个随云髻,插支银步摇,身穿同色的淡紫拈花边衫裙,剪裁得十分合体,越发衬出整个人修长高挑,婀娜多姿。
李昂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她,侧身让开了路。
那女子虽觉得他盯着自己看有些无礼,可见他笑意吟吟,断瞧不出来半点轻佻猥琐,遂直视前方,加快脚步。
倒是那总角小妹经过李昂身边时,狠狠瞪了一眼。这一眼显然有多少年的功夫,愣把威胁、恫吓、愤怒、傲娇统统包含在内,表现得淋漓尽致。
见她可爱,李昂脸上笑意更盛,哪知小妮子一直瞪着他竟忘了看路,脚下一趔趄,哎哟一声险些摔倒。待站稳了回过头来想要找那泼皮算账时,却见人家已飘然而去,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堂上,康允之正为国事忧心,一见两女进来,眉心顿时舒展不少,笑问道:“不是去上香?怎么就回来了?”
两女行了礼,那身材高挑的便道:“回父亲,天气实在热,寺里更是人满为患,不若回府来呆着还清静些。”
她便是康知府的掌上明珠,小字惜月,方才从老家来寿春。
“那东禅寺乃本府名胜,唐贞观年间便有了,本朝天圣间修阿育浮图,据说供奉的是佛陀真身舍利。原想着你母亲信佛,便叫你去见识见识,既不喜热闹,以后不去就是。”
康惜月还没回话,那侍女巧云已抢道:“相公不知,二娘怎是不喜热闹?正看那佛塔时,不知从哪冒出一群泼皮,个个油头粉面,簪花执扇,上来便要搭讪。嬉皮笑脸地‘借问娘子芳名’‘小生这厢有礼’,让我一顿好骂,都溜溜散了。”
见她扮得活灵活现,康允之笑了,他素知这侍女一张嘴极是厉害,寻常三五个妇人都说她不过。
巧云见他笑,顿时委屈道:“相公还笑?外头也就罢了,怎这府衙内宅也混进泼皮无赖来?”
“嗯?”康知府这下笑不出来,世风日下,少年人越发浪荡不足为奇,但要是自己这内宅都混进宵小之辈那还得了?
康惜月手中纨扇一拍:“别胡说,人家又没怎地,你就泼皮无赖叫上了。”
康允之听得糊涂,遂追问原由,听女儿将方才的事说一遍,失笑道:“那厮是学里的一个生员,我召他来说话的。”
“李昂?”康惜月突然问道。
“我儿怎知他姓名?”康允之很是意外。
“听爹爹提过几次,说他极有见识,是可造之材。”
“我提过?哦,是。”康允之频频点头。“要不怎么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厮便是典型的不出于户,以知天下。分析起局势来往往一语中的,切中要害。这么大个寿春府,就他还能跟我说到一处去。”
康惜月闻言似有些诧异:“看他年岁似乎不大?”
“据说还不到弱冠,刚满十九吧。”
“那便是豪门子弟,家学渊源?”
“倒也谈不上,家里有些田宅,勉强算得富裕。不过其父五次取解,四次赴省,虽没取中,也算是书香门庭了。”
“哦原来如此。”
另一头,李昂在知府相公面前作了保证,又有周散从“监视”着,自然去不了东禅寺,只能乖乖坐着车回到了小溪村,继续用功。
李柏本来要出门钓鱼,见他回来,又听说知府相公要亲自过问儿子的考试成绩,倍感荣幸之余,也不敢丝毫大意。毕竟自己是科场传说,要是儿子考得不好,那可丢人丢到府衙里去了。
还别说,李昂请父亲辅导这决定无疑是非常明智的。
李柏虽然屡次落榜,但学问还是有的,否则也不可能五过解试。尤其重要的是,他考试经验非常丰富,对儿子的辅导都是有针对性的。
学里的夫子,都是按部就班,照着朝廷规定的教材依次施讲。而李柏却是结合着之前历届科考的程文对儿子进行专项培训。
这也正合李昂之意,因为他敢断定,下次科考绝对要消除太上皇赵佶以及王安石的影响。所以,黄帝内经御注道经三经新义这些根本不用去管,只在传统经典上下功夫即可。
只有书法这一项,没有捷径可走,没有空子可钻,必须脚踏实地不间断练习,且没个三五年难出成绩。因此,李柏现阶段对李昂的要求也不高,先把“横平竖直”掌握好,说简单点就是只求工整,不求神韵。
李昂也真心算得上能吃苦,日复一日的单调、乏味、枯燥,李柏从没见他懈怠过,甚至连抱怨也没有。
若光是费脑也就算了,每日一去一回十几里路,他全是用跑。在家只要稍得空闲便作些稀奇古怪的动作,不弄得满头大汗不会消停。
两个月下来,人都瘦了一圈,衣服一脱,那肚子跟龟腹似的,一块一块。
孟氏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她平时对儿子虽然非打即骂,但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便私下里对丈夫说,牛头这是不是魔怔了?自打落水以后,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李柏其实也纳闷,自己儿子以前什么德性不清楚么?这几个月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只能解释为经历生死之后,大彻大悟,因祸得福吧。
孟氏听了半信半疑,见儿子每日这般辛苦,突然动了一个念头。
这一日,九月初九,祭祖登高之时。
学里也非常人性化的把旬休调到这一天,李昂好不容易决定放松自己一下,睡个懒觉。哪知天刚放亮,便听到父母吵起来了。
粗粗穿上衣裳,脸都顾不得洗,便匆匆来到父母房外,正碰上老两口子出来,遂一家三口都到堂屋来。
李柏坐在上头,一脸不快。
孟氏坐在下首,满面怒容。
李牛头屋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拿着饭勺的杨干娘在外头看着也是紧张不已,大清早的,怎么了这是?
好半晌,孟氏才开口:“牛头,到娘这来。”
李柏一听,毫不示弱:“儿子,到爹这来。”
“这怎么还争起孩子来?要离婚啊你俩?”李昂笑问道。
此话一出,父母同骂,小东西越发没规矩了,哪有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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