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出大雅首篇,王之荩臣,无念尔祖,一言以蔽之,便是忠孝二字。”
李柏闻言喜不自胜,频频颔首道:“不错不错,我起先还担心你考上县学是不是走了什么歪路子,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当爹的是五过解试,四赴省试的科场传说,儿子再差又能差到哪去?”李昂变着法的逗他开心,以免再陷入感性的尴尬。
果然,李大官人立马来了劲,跟儿子好一通吹!说甚么解试七取其一,能五次过关的真心不多,连续五次则更是凤毛麟角,称为“科场传说”一点也不为过,简直是恰如其分,贴切得很!
胡吹海侃好大一阵,李大官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想着儿子明天还要赴官学报到,生生压下淡兴去,端起油灯走到门口时,还回过头来,颇有些恋恋不舍之态。
李昂以为他还没有吹够,遂强打起精神,准备迎接下一波。李柏却没再说其他,只嘱咐不要贪凉裸睡,把胸口背心盖住。
可怜天下父母心
次日一大早,孟氏和杨氏在厨房里忙活不说,向来不过问家务的李大官人也亲自上阵,检查儿子赴学的行装是否齐备。
李昂见他瞪着一双熊猫眼,心知是一夜没睡。又看那行李,席垫被褥,换洗衣物,纸笔墨砚,锅碗瓢盆好似搬家一样。
一问才知道,因这小溪村离着城有七八里地,所以最好住校。学里每旬只放假一天,且这一天还不是放你去耍,而是要去练习“六艺”中的射箭。
换言之,一进官学,你基本上就没多少机会回家了,不准备得充分些怎么行?
吃过早饭,李昂去套好了车,把行李往车上一扔,便和父亲一道投府城而去。杨干娘一直追着车送,千般叮咛,万般嘱咐,唯恐他照顾不好自己。虽有些絮叨,但舐犊之情还是令李昂十分感动的。
一路上,但凡遇着人,李柏都要探出头来跟人家热情地打着招呼,只等对方问一句“大官人哪里去”,便故作轻描淡写之态回答,也没啥,送儿子进学。然后,便在人家的羡慕和祝福中继续前行。
如此这般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他却乐此不疲。
一路停停走走,进了城又随着人流磨磨蹭蹭,等赶到学宫时,已是日上三竿。与考试那日的人山人海相比,今天学宫门前倒显得冷清得多,竟连一辆车也看不到。
只因下蔡县学的学生名额,以两百为限,且一年四季都要招新生,每季录取人数就可想而知了。比如李昂参考这一回,报考人数将近两百,最终只取了十四人,录取比例竟比解试省试还要低!
难怪朝廷规定,一入县学便免身役,还包食宿,免学费。因为在当权者看来,能考上官学,便算是初级知识分子中的佼佼者,理当受到优待。
下了车,拿上行礼,父子俩刚走到那“文魁”牌楼下,便有一人迎了上来,二话不说伸手就夺过行礼,还热情地问道:“没请教学弟高姓大名?”
李昂心说你是迎新会的吧?一会儿进去混熟了,是不是还要我加入社团?然后还要先交一笔费用?套路,千年不变的套路!
“小弟李昂,草字荩臣,没请教学兄”
“你就是李昂?”那学兄似有些意外,说完不等回答,便扭头朝里喊道:“子丰,你等的人来了!”
片刻后,便见一人从学宫门屋里出来。二十左右,个子算不得高,大饼脸,蚕豆眼,长相十分讨喜。穿件单衫,戴着书生巾,一脸堆笑跑下来,先不管李昂,冲着李柏就是一揖到底,膝盖一弯还跪下去了。
李柏忙搀起来,笑道:“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原来,这人便是蒋谊之子,名蒋缜,字子丰,现在府学内舍就读,今日奉命前来迎新,又因着父亲有交待,所以专等李家父子。
对他,李昂比对他爹印象要深些,遂主动上前行礼问好,蒋缜却不跟他客气,一巴掌拍过来:“咱小时候一起玩过尿泥巴,你忘了?”
“怎么能忘?总是你撒尿,我和泥。”
“哈哈,这就对了。走走走,我先领你去斋室,早让人替你占了个好铺位。”
“兄长别急,小弟有一事请教。”
“客气了不是?”蒋缜佯怒道。“你我父辈便是同窗,如今我俩又同学,如此缘分,岂是十世修得来?怎地如此见外?”
李昂见他也是个风趣之人,说笑道:“这倒是,夫妻不过一世同床,我们这却是两代人同窗,自然比夫妻还要亲。”
“那是那是,只恨我比你早入学两年,不然同窗再同床,亲上再加亲,岂不美哉妙哉?”蒋缜顺嘴接道。
两个小的越说越不着边际,李柏既不训斥也不打断,还跟着一起哈哈。旁边拿行装那哥们都快撑不住了,心说今天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好在,李昂很快转到了正题上:“子丰兄,这入学就必须要在学里住宿么?”
“这倒不一定。”蒋缜摇了摇头。“若是坊郭户,离学里近的,也可以走读。怎么?荩臣不想住在学里?你家离城说近不近,说远也远,我看还是住在学里方便些吧?”
第十四章 立志()
李昂便推说父母年纪一天天大了,又只有自己一个孩子,若住校,便无法侍奉双亲。
李柏费了牛劲才忍住没揭穿他,你成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隔三差五还让父母担忧受气,究竟谁伺候谁?不过,他也乐得让儿子走读,大不了自己每天驾车接送就是了。
蒋缜不知内情,只当他是真孝顺,便拍着胸脯说小事一桩。
当下,便请李柏把行装原车带回,蒋缜领了李昂直入学宫。
之所以叫学宫,是因为这时候的官学大多学庙一体,既是培养士子的学校,也是奉祀孔子的文庙。
从“文魁”牌楼进去,便是学宫正门,中轴线上依次是夫子殿、明伦堂、藏经楼三大主体建筑,礼仪性质居多。
东西两廊及其附属建筑才是官学日常办公教学的公值房和学舍。除此之外,还有供住校学生食宿的食堂、厨房、斋室等场所。
蒋缜领着李昂转了一圈,便来到东廊第二间值房拜见蒋谊。
蒋师叔态度还那样,同意了他走读,不咸不淡地叮嘱几句后便叫走人。李昂虽觉得这位师叔对自己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管是嫌弃也好,厌恶也罢,反正就是看你不爽。
但一来对方是长辈,二来这回也确实帮了忙,便再三致谢后退了值房。
等好一阵,不见蒋缜出来,忽然瞥见隔壁那房里坐着一个熟人,遂略整衣巾前往问候。那人便是王直学,一见他便眉开眼笑,热情得不得了。
倒不全是因为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而是真心喜欢这个会来事又懂事的学生。闲话一阵,当听说那孙宝林之事已了,越发高兴。毕竟若真闹起来,那胖子一通乱咬,他面上也不好看。
“对了,学生还有一事,求先生成全。”
“直说,能办的我一定给你办,不能办的我也替你想想办法。”王直学难得如此爽利。
李昂便把走读一事说了,虽则蒋谊已经同意,但直学主管纪律考勤,他可不想还没正式入学便给人留下有恃无恐的印象。
“我当甚要紧事!就这?”王直学好似还有些失望。“你愿走读便走读,学里还省了粮食铺位。”
这倒是实话,学子们考县学,除读书求学之外,主要便是看重免役吃粮的优待。你既主动放弃,人家求之不得。
正说话时,蒋缜寻来了。
到底是一把手的儿子,比起李昂来的恭谨来,他就随意得多。大咧咧地行个礼,又应付几句,便带着小老弟出来。
“荩臣,你别多心,我爹就那脾气。反正是他们长辈间的旧事,咱们弟兄不管。”
听他话里有故事,李昂也不便多问,笑道:“这是自然,咱这可是比夫妻还难得的缘分。”
“哈哈,打小我就喜欢你这浪荡!你放心,既到了学里,便是你我的地头,以后大事小事都有哥哥罩着你,只管横着走就是!”蒋缜一开心,那股子泼皮劲就出来了。无怪乎他跟李昂多年不见也这般亲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泼皮惜泼皮啊。
说笑片刻,李昂便请他一起去吃饭。
蒋缜也正有此意,哥俩离了学宫,到城北瓦肆勾栏云集之处寻一体面的正店,捡上好的座头坐定。点上肉线条子、姜酣生螺、炒白腰子三道硬菜,又要了一坛店里有名的“千日春”,便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蒋子丰虽年过弱冠,但这年头有条件的读书人都兴个晚婚,所以仍是单身没有拘束,再加上跟李昂脾性相投,几盏酒下去便面皮泛红,兴致高涨,胡吹海侃起来。
喝得差不离,又要一盆炸沙鱼衬汤,雪白雪白,鲜美可口。
吃饱喝足,李昂唤来跑堂,剔牙的蒋缜却白眼一翻:“要你多事?这么些年没见,到城里来还不该吃哥哥一顿?”
结完账出来,蒋缜也不去学里了,直接回家睡觉。李昂则投南郊回乡,因今日只是报到,明天才正式开课。不管如何,从现在起,他便是注籍在册的官学生员了。
其实,刚开始,读官学并不是李昂刻意为之,之前参加考试只是为了逃避劳役而已。
可现在,他却认了真。
因为他发现,要想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除了读书科考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宋朝立国一百六十余年,上至庙堂之高,下至江湖之远,“崇文”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什么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就连三尺孩童都能摇头晃脑地吟诵。
当然,也可以去当兵。从征报国,血战疆场,驱逐蛮夷,复我山河,只一想便叫人热血沸腾。但这股热乎劲过了之后,你远的想想狄青,近的想想种师道,要还想找不痛快,就再想想这时候应该已经投身行伍的岳飞
穿越以前,李昂看小说时,总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穿越者大多都选择作官来治国安邦平天下?剩下那些选择经商贩货的,行医卖药的,甚至当师爷当家丁的,在做好自己本职工作之外,也还要不遗余力对时局施加影响多累得慌,何不弄俩钱,买点地,以酒色自娱,作个富贵闲人?
等到自己穿越了才明白,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且不说追名逐利是人的本性,“官本位”的思想影响中国人尤深,也不说看到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而不施以援手是否会愧疚,单说你明知道历史走向而不加以干预的话,憋也把你憋死!
有鉴于此,李昂决定,读官学,考功名。
实话实说,难度不小,身边便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五过解试,四赴省试,终究还是没捞着个进士出身。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他前一世是学历史的,有些国学基础。现在又进了官学,能够接受系统的教育。再加上李柏虽然没考中进士,但本身学问不浅,参考经验又丰富,当个辅导老师总绰绰有余吧?
就这样的条件,绝对值得放手一搏。哪怕最后实在不行,也还有其他途径可以入仕,只是终究不如进士出身来得体面和正当。
第十五章 苦读()
既然立下了这样的志向,且还需要老李的大力协助,李昂自然就不可能再瞒着。
回到家,因为满身酒气被孟氏骂了一顿,他也不以为意,左耳进右耳出,到后面草堂子里一看,李大官人正在写字,见他进来立时放了笔,关切道:“回来了?吃饭没有?学里都办妥了?”
李昂含糊地应付着,寻个空档,正色道:“大官人”
“滚。”
“爹。”
“哎,我儿有事?”
本来挺严肃的话题,这么一整也严肃不起来了,李昂没好气道:“禀告父亲大人,你儿子李昂,也就是我,决定投身举业,争取中个进士耍耍,不知道父亲大人有何见教?”
李柏闻言一怔,片刻后忽然笑道:“新套路?”
“甚么套路?我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要钱就说要钱,还中进士耍耍,你当那是小时候玩泥巴呢,那般轻巧?”
李昂彻底无语了,你说得浑到什么地步才能让父母都不相信你?越想越郁闷,便大声嚷嚷起来:“这家没法呆了!考上县学不信,如今要考科举也不信!现在轮到我怀疑不是你们亲生的!”
李柏凑近了盯着他,好半晌才试探着问道:“当真?”
“这还能有假?我为什么不愿住校?就是想着白天在学里用功,晚上回来再请父亲帮着补习,看咱家祖坟上到底有没有那颗弯柏树!”
“你不是说因着要侍奉双亲才走读的么?”
“呃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李柏却无心追究他的言不由衷,面上表情一连几变,整个人陀螺似的原地打转,好一阵消停不下来。最终,撑着书案,背对着儿子,肩膀耸动个不停。
李昂那个尴尬啊,心说您老都快五十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感性?刚想到这儿,便被突如其来的笑声骇得菊花一紧!
只见李柏仰天大笑,直到一口气接不上才止住,回过头来时,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爹,你这是”
“好!好哇!”李柏欢喜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爹等你这句话等了快二十年了!”
“我生下来就会说话?”李昂有些不信,那不成哪吒了?
李柏根本没听他说,自顾言道:“我儿既要求上进,我这当爹的自然全力支持。不错,你白天在学里用功,晚上我再帮你补习,我就不信,我父子二人绑作一处还考不出个进士?啊!老天有眼啊!牛头终于开窍了”
李昂见他都有些痴了,连唤几声也没回应,得,您接着乐。
次日正式开学,李昂拒绝父亲驾车相送,坚持步行进城,也就七八里地,当锻炼就到了。
只是可惜,路上没遇到那货郎。
到了学里,与那十三位新同学见了面,大家都听说他是知府相公亲自录取的,不管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反正面上都表现得很客气。
到了时辰,便有人来把他们叫到夫子殿前集合,因是新生,免不了有些礼仪。
先象征性地净下手,整衣冠,这才进到大殿内,在司仪的引领下,陪着以蒋谊为代表的学官们给“至圣文宣王”孔老夫子行三叩大礼,然后学官夫子们起,新生再向师长行礼。要不怎么说古代中国是礼仪之邦呢?
磕完了头,学谕代学长训话,都是些诸如忠君爱国,修身齐家之类的陈腔滥调。然后直学再训,无非就是宣布一下学里纪律,这不准那不准,否则便要怎么怎么地。最后学谕又训,便是安排教学内容,作息时间之类。
李昂起初耐心地听着,可当蒋谊宣布教学内容时,他淡定不了了。
你说作为圣人门徒,钻研儒家经典没什么好说的,甚至于学习历代名家注解都可以接受,哪怕是还要学黄帝内经咱也只当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将来科举无果还可以悬壶济世,多一条出路。
但是,御注道德经御注南华真经御注冲虚至德真经是什么鬼?一边学习一边修炼?将来考不中进士就渡劫飞升?
道君皇帝把国家祸害成这模样,自己都退位当太上皇了,还学他这经那经有毛用?不如给本**经咱研究研究房中术呢。
在腹诽中完成所有仪式后,李昂和其他新生便被带到学舍里,正式开始官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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