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背靠着车辕,望着面前一张张陌生而又热切的脸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吃力地抬起双手一拱,说了句自己都没听见的话后,眼神便开始迷离起来,不消片刻,身子一歪,斜栽下去
人潮顿时炸开了锅,军汉们拼命想挤进来保护寿春的英雄,可老百姓早已自发围成了人墙。有那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跑到附近,又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直接拆了门板,从人群头顶一路传递进去,把李昂平放在上头后,本想抬着四角走,奈何热情的民众太多,数不清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
没办法,只能把门板高高举起,在知道李家住址的街坊引领下,匆匆往家送去。没份抬一把的百姓也不愿就此离开,纷纷跟在了后头。不管是真心相送而好,还是假意看热闹也罢,反正声势浩大,跟上元节看灯会的盛况有得一拼!
李昂此时如果清醒过来,只怕又是一声苦笑。
当天出城好似上法场,如今回来又仿佛要火葬
一路浩浩荡荡到了李家租住的那条巷子里,几个少年上去咣咣砸门,其他人头顶、手托、肩扛,费尽小心将李昂放下来,便满心期待地等着看那父子重逢,母子团聚,也不知李官人取亲没有?要是再加上个夫妻相会,那就太喜闻乐见,激动人心了。
好一阵,门总算开了。
众人看那开门的青年,心说李官人还有兄弟?这长得也不像啊,异父异母的?
有交游广阔的一眼认出来,这不是学谕官人家的蒋二郎么?他怎么在这儿?
开门的正是蒋缜,一见外面人头攒动乌压压一片,吓得立马就想关门。几个少年早防着他,一把抵住笑道:“你家兄弟回来了!”
蒋缜脸色一变,攥了拳头怒道:“这时候还上门来消遣?良心被狗吃了!”
认识他的闻言笑道:“二郎别骂,你看看这是谁?”
满面怒容的蒋子丰寻声望去,只一眼,便看得心头狂跳不止!须臾失神后,众人见他既像是想往回跑,又像是想往外冲,手足无措,十分滑稽。好半晌,终于嚎出一句:“伯父,伯母,荩臣还活着!”
李昂归来的消息当天就传遍全城,康允之也从去而复返的女儿那里得知喜讯,激动之下当时就想亲往李家探望,康惜月劝住他,说李荩臣带着伤,这时候人家必定要先请医者诊治,你一府之尊驾临,人家还得分心侍奉,去了反而添乱。
康知府觉得有理,便派了一员小吏去叫军中的金疮医一同前往李家诊治。
而城中其他没有亲眼看见李昂回来的百姓,在听说他受伤昏迷后,便都祈祷着这位为寿春挺身而出的年轻人能平安无事。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这般好心,在城西一处逼仄的院落,一个肥头大耳的汉子手执草人,拿浑家的绣花针一下一下用力扎着,一边还切齿咒骂道:“让他死!让他死!小畜生,害我丢了差事不说,卖我的田宅如今又被贼人一把火烧个精光!坑死个人!娘的,让他死!全都死!”
自然,他这一喵喵的“负能量”如何敌得过满城百姓的“正能量”?这天晚上掌灯之后,李荩臣就不负众望地醒过来了
第三十六章 慰问(求收藏,求票票)()
寝室里,李昂靠坐在床头,虽然脸上没什么血色,但精神还不错。
床前坐着李柏,只半个月的时间,这位原本万事不操心的大官人就白了双鬓,李昂刚刚苏醒过来时几乎没有认出他。
孟氏站在他身后,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说到恨处,咬牙切齿,好像随时都要扑上去把儿子生吞活剥了一样。
杨氏则在门口,也是不停抹着泪。
“前一世欠人家的,这一世给人作爹娘,我只盼着早早还了你这笔债,两眼一闭,也就省心了”
李柏听到这里叹了口气,侧首道:“行了,他平安回来就好,你说这些作甚?为人父母的又有哪个不操心?”
孟氏听了这话把袖子一甩:“你这会子倒看得开了?那前些天怎么寻死觅活?”
“谁寻死觅活了?”
“不认了是吧?你解裤腰带挂树上想作甚?若不是蒋缜拦得快”
“我出恭不行?别在儿子面前说这些!赶紧去弄饮食,牛头这都饿好几天了!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杨干娘闻言急忙出去准备,这头老两口还在斗嘴,李昂早就听得眼眶发热,鼻头发酸,只是一直强忍着。当得知李大官人为着自己几乎要轻生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两行热泪顺颊而下
老实说,因为占据了人家儿子的身体,他之前对李柏孟氏的感情是愧疚多过于亲爱,只想着“扮演”好一个儿子的角色,努力读书,建功立业,让他们脸上有光,引以为傲。
可直到此刻才明白,父母最在意的不是这些,而亲情,也是演不出来的。
想到此处,一把掀开了盖在腿上的被子,下得床去往地上一跪,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却忘了自己额头上本就一个大青包,一时疼得龇牙咧嘴,面容扭曲。
李柏阻拦不及,一把抱住儿子回头就开喷:“看看你把儿子激得!刚刚死里逃生,你当娘的不宽慰也就罢了,眼一睁就骂!他从小到大,你除了打骂还会作甚!”
孟氏怔怔地看着他爷俩,一时千般委屈,万般辛酸齐齐涌上心头
“此番都是儿子的不是,让二老担忧,实在不孝!爹从小疼我爱我自不用提,但娘严苛也是怕我行差踏错。父母待子虽有宽严之别,然舐犊之情却无真假之分!以后若我有了儿女,能作到爹娘的一半,也就问心无愧了!”
这一席话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孟氏听到了心坎里,哪还顾得上什么委屈辛酸?颤声一呼“我的儿”,上来抱住就嚎啕大哭。
李柏也是泪流满面,想着这两年来家里的种种悲欢离合,真心觉得跟一家子平平安安相比,什么功业名利都是浮云。
一念至此,便张开双臂怀抱发妻爱子,谁知却被孟氏一把推开,人母子两个继续抱头痛哭。
连着被推三回,李大官人顿时不依:“浑家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还不许抱了?”
话音方落,外头便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伯父伯母,知府相公到了。”
一听康知府亲临,夫妇两个赶紧起身,李柏擦了眼泪慌慌张张地迎出去,孟氏倒比丈夫镇定些,立即替儿子梳发更衣,准备会客。
等一切打理好,李昂去到堂屋时,便见到紫袍金带的康允之高居于上,又有个不认识的绿袍官人坐于下首第一位,料想应该是新任知县,其后便是本府的张通判。
另一边,依次对坐着学谕蒋谊和李柏。
这可真是给足了李家面子,在座的官员涵盖了府县两衙以及李昂所在的官学,且职事主官一个不漏全部到场。
康允之一见李昂出来便从头打量到脚,确认全身上下一样没少后才稍稍放了心。等对方行完礼,便叫他坐下说话。
“师长面前,哪有学生坐的地方?”
“你身上有伤就不要拘礼了,快坐吧,你那额上要紧么?”
“谢相公关怀,不妨事。”李昂回答之后,才到末座搁了半边屁股,随即便冲站在门外的蒋缜使个眼色,一切尽在不言中。
落座之后,康允之听他说话中气不足,便再三询问身体状况。其他官员心里却嘀咕起来,这又没缺胳膊少腿,哪至于有什么大问题?相公你这般关切,莫非真想招他作女婿?
在部属们的腹诽中,知府相公总算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这也是在场所有人,包括李柏在内都想知道的。
丁进为何突然撤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提起这个,李昂脸上那和风细雨般的神情消失不见,略一沉默后,娓娓道出原由。
说动了丁进,拜为军师之后,他便被裹胁着随贼寇北上,一路穿州过县,在即将进入徐州境内时,丁进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告诉李昂,军中余粮最多还能维持四天,粮尽前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到河北的。没办法,“从良”之前还得再操一把旧业。可如此一来,康王那里恐怕就不好说话了。你这一路抄掠着上来,大元帅府不可能不闻不问。
李昂忠实履行自己军师的职务,又向他献上一策。
你既然怕见康王,那莫如改道去东京。
金军此番南下,东西两路虽然进展顺利,但不管是河北还是河东,反抗力量都还没有完全被消灭。女真人不可能在东京久留,相信短期之内就会班师北归。
金军只要一走,东京作为大宋国都,康王不可能弃之不顾,必然是要设留守坐镇的。而不管谁来当这个“东京留守”,他的境况只会比康王更艰难。你此时去投,只要之前没有扯起反旗说我要取而代之,都不会有事。
丁进一听,深以为然。
再加上李昂一路表现得非常活跃,与一干大小军贼相处得也十分融洽,都认为这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远见卓识,足智多谋的军师是跟他们一条心的,遂放松了对他的看管,越发礼遇起来。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李昂寻机脱逃。
第三十七章 说亲()
“为防万一再把贼寇引回来,学生不敢直奔寿春,而是往北甩脱追兵之后,再转道南下。一路上难免有些艰辛困苦,但庆幸的是,这世上歹人虽多,然好人也不少。有收留我供给食宿的,也有驾车送我一程的,反倒是进入寿春地界以后迷了路,只能顺着河流走。结果,就找到了淝水”
他自始至终语气轻缓平和,可在座众人虽未亲眼所见,想也想像得到这十余天来他所经历的凶险和煎熬。
得亏他平时勤加锻炼,身体素质过硬,否则,在隔壁宿州境内揣着三块馒头走了两天不见人烟时,恐怕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当李昂讲述完毕,堂屋里一时落针可闻,谁也没有抢先开口说话。
好半晌,才听到康知府叹息一声,对李柏道:“李木白,你生了个好儿子,寿春百姓都该感谢你啊。”
李大官人正侧着头拿衣袖抹泪,闻听此言忙起身道:“相公过奖了,都是他该作的。”
示意他坐下以后,康允之毫不吝惜赞美之辞:“整个寿春府读书人不少,可谁有令郎这样的见识和才干?就算有,谁又能像他这样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当着府、县、学三方官员的面,本府可以这样说,他李荩臣,就是寿春士人的榜样!”
这话分量可重,李昂不得不强撑着站起来深深一揖。这种时候,你自谦就是虚伪,自满就是骄傲,干脆什么都别说。
“快坐快坐。”康允之不停地压着手道。“罢了,本府看你气色不好,还要好生将养着。话不多说只一句,此番你立下大功,所有表彰奖赏之事自该从优从厚,有司稍后就办。”
语至此处,他往外头招呼了一声。
随后便有府中小吏三人,各捧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进来,掀开一看,白花花的银锭码得整整齐齐,看得人眼晕。
这是李昂作为使者出城的赏银,足足一千两。
新来的刘知县虽拿不出这么多的白银,但也送上了十万钱,算是县里的嘉奖。
官学号称清贫,蒋谊只能送个两万钱表示表示。时下七百七十钱即为一贯,两万钱连三十贯都不到,折白银不满十五两
但不管多寡,意义却都是一样。
李柏代子谦辞两回,相公官人们再三不依,也只好拜领。
其实说起来,丁进围城时,官府本打算破财免灾,现在因着李昂的功劳,不费一钱一粮就送走了瘟神,这点奖赏算什么?也就略等于李家之前几十年攒下的家底吧。
又说一阵话,康允之见自己的得意弟子脸色发白,额头冒汗,便嘱咐他好生休养,引了一众官员自去。
父子两个送至巷口,等相公官人们坐上车轿离开后,李昂却连回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昨天他不省人事地被送回家,好几个大夫看过后结论一致,皮外伤倒不碍事,只是气血不足,心脾两虚,简单来说就是饿的。
李柏蒋缜慌忙扶了他回去,倒也不敢拿大鱼大肉给他,只是稀粥一碗,小菜一碟,徐徐进补以免伤脾胃。
至此,李昂便暂时在家休养,蒋缜见天地来陪,或切磋学问,或说些风月,聊以解闷。
按说蒋子丰不该如此悠闲,可去年因为金军南侵朝廷没有开科,今年看样子更没指望,等恢复科举都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索性把书本抛在一旁。
休养期间,城中不少有头有脸的大户,不管与李家识与不识,都来探望。李柏起初想着人家一片盛情,还热情接待,后来察觉出这些人的企图,又兼不胜其扰,便索性闭门谢客。
三月初六这天,又来一个人,李柏却不得不见,因为来的是学里王直学。
请到正屋分宾主坐定,奉上茶水,李昂出来拜了以后,王直学便叫他一边玩去。
“木白兄,怎么嫂夫人不在家么?”
“在是在,不过”
“那此事还非得嫂夫人出来一齐商量不可。”
李柏其实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但儿子还要在学里读书,不好得罪,遂叫了孟氏出来。
等他两口子坐定,王直学笑道:“都不是外人,在下便直说了。荩臣这孩儿我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偏他又跟我有缘。正因如此,眼下有这一桩美事,我想着不能错过,便来与兄嫂商量。”
听他不拿自己当外人,李柏闷着不接茬,孟氏见状道:“多谢直学官人想着我李家,不知是甚么美事?”
王直学想想自己都觉着美得很,抿嘴笑一声才道:“嫂夫人该知道东城的周家?”
“听说过。”
“别的地方不敢说,在下蔡县境内,周家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户,家资巨万,富不可言。那周大官人膝下无子,唯有两女。长女今年十八,端庄贤淑,知书达礼,人品相貌都没得挑,这我是亲眼所见,绝无虚言。现在周家有意跟你李家结秦晋之好,将长女许配给荩臣为妻,不知嫂夫人意下如何?”
孟氏原本对儿子的婚事极为热情上心,可算上王直学这已经是第五起了,遂不冷不热地答道:“听直学官人所言,当然是极好,不过李昂他现在正是用功之时”
王直学对求亲者踩扁李家门槛一事也有所耳闻,打断道:“嫂夫人别急着下定论,等在下把话说完不迟。”
孟氏这些天被人奉承惯了,自己也有些飘飘然,想着就我儿子那才学相貌,什么样的美娇娘找不着?你能说些花来?
不料,王直学还真就说出花来。
“只要两家结亲,周家愿意陪嫁‘奁田’五十亩,学宫背后那街上三进两出的房舍一所,外加现钱一百万!至于首饰、金银、珠翠、宝器、动用、帐幔等物不必细提,自然按礼数置办整齐,让双方面上都好看。”
这显然是有备而来,孟氏一听,眼都直了。且不说田产钱财什么的,三进两出的学区房这可真真是大手笔。咱现在还租人家房子住,若娶了这家的小娘子进门,那不是什么都有了?
第三十八章 府红()
毕竟作了几十年的夫妻,李柏一看浑家那模样就知道她肯定动了心。咳嗽两声提醒她注意自己的仪态后,开口道:“直学官人想必也清楚,犬子眼下首要之务便是用心举业,至于婚娶,还是等考出个名堂再说。”
王直学却摇了摇头:“木白兄,今时不比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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