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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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7-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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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命丢了,本子也甭丢。”李十三也狠起来,“你先把戏本藏好再逃命。” 
  “记下了。”田舍娃跑走了,跑到一畛谷子地里,对着坡塄骂了一句,“嘉庆呀嘉庆,我没有你这个爷了。” 
  田野静寂无声。 
  李十三顺着这条漫坡路走着。他想到应该斜插到另一个方向的梯田里去,谁会傻到顺着一条上渭北高原的官路逃亡呢?他不想逃跑。又不想被抓住。他确凿断定自己活不了几个时辰了。他只不过不想死到北京,也不想活着看见那个受嘉庆爷之命前来抓他的差官的脸。他也不想死在磨道里或死在炕上,那样会让他的夫人更牺惶,活着没能让她享福,死时却可以不让她受急迫。他也不想死在田舍娃当面,越是相好的人越想死得离他远点。 
  莽莽苍苍的渭北高原是最好的死地。 
  李十三面朝着渭北高原背对着渭河平原,往前一步一步挪脚移步,他又吐出一口血。血把脚下被人踩踏成细粉一般的黄土打湿了,瞬间就辨不出是血是水了。 
  再挣扎到一个塄坎上的时候,他又吐血了。 
  当他又预感到要吐血的时候,似乎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最后一口所能喷吐出来的血了。他已经走出村子二十里路了,在这一瞬 转过身来,眺望一眼被绿色覆盖的关中和流过关中的渭河。他吐出最后一口血,仰跌在土路上,再也看不见渭北高原上空的太阳和云彩了。 
   
  附记 
   
  约略记得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在周六从学校回家去背下一周的干粮,路上的男男女女老人小孩纷纷涌动,有的手里提着一只小木凳,有的用手帕包着馒头,说是要到马家村去看电影。这部电影是把秦腔第一次搬上银幕的《火焰驹》,十村八寨都兴奋起来。太阳尚未落山,临近村庄的人已按捺不住,挎着凳子提着干粮去抢占前排位置了。我回到家匆匆吃了饭,便和同村伙伴结伙赶去看电影了。“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火焰驹固然神奇,而那个不嫌贫爱富因而也不背信弃义更死心不改与落难公子婚约的黄桂英,记忆深处至今还留着舞台上那副顾盼动人的模样。这个黄桂英不单给乡村那些穷娃昼思夜梦的美好期盼,城市里的年轻人何尝不是同一心理向往。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我才弄清楚,《火焰驹》的原始作者名叫李十三。 
  李十三,本名李芳桂,渭南县蔺店乡人。他出生的那个村子叫李十三村。据说唐代把渭北地区凡李姓氏族聚居的村子,以数字编序排列命名,类似北京的××八条、××十条或十二条。李芳桂念书苦读一门心思为着科举高中,一路苦苦赶考直到五十二岁,才弄到个没有实质内容的“候补”空额,突然于失望之后反倒灵醒了,便不想再跑那条路了。这当儿皮影戏在渭北兴起正演得红火,却苦于找不到好戏本,皮影班社的头儿便把眼睛瞅住这个文墨深不知底的人。架不住几个皮影班头的怂恿哄抬,李十三答应“试火一下”。即文人们常说的试笔。这样,李十三的第一部戏剧处女作《春秋配》就“试火”出来了。且不说这本戏当年如何以皮影演出走红渭北,近二百年来已被改编为秦腔、京剧、川剧、豫剧、晋剧、汉剧、湘剧、滇剧和河北梆子等。这一笔“试火”得真是了得!大约自此时起,李十三这个他出生并生活的村子名称成了他的名字。李芳桂的名字以往只出现或者只应用在各级科举的考卷和公布榜上,民间却以李十三取而代之。民间对“李芳桂”的废弃,正应合着他人生另一条道路的开始,编戏。 
  李十三生于一七四八年,距今二百六十年了。我专意打问了剧作家陈彦,证实李十三确凿是陕西地方戏剧碗碗腔秦腔剧本的第一位剧作家,而且是批量生产。自五十二岁摈弃仕途试笔写戏,到六十二岁被嘉庆爷通缉吓死或气死(民间一说吓死一说气死,还有说气吓致死)的十年间,写出了八部本戏和两部小折子戏,通称十大本:《春秋配》、《白玉钿》、《火焰驹》、《万福莲》、《如意簪》、《香莲口》、《紫霞宫》、《玉燕钗》,《四岔》和《锄谷》是折子戏。这些戏本中的许多剧目,随后几乎被中国各大地方剧种都改编演出过,经近二百年而不衰。我很自然地发生猜想,中国南北各地差异很大的方言,唱着说着这位老陕的剧词会是怎样一番妙趣。不会说普通话更没听过南方各路口音的李十三,如若坐在湘剧京剧剧场里观赏他的某一本戏的演出,当会增聚起抵御嘉庆爷捉拿的几分胆量和气度吧,起码会对他点灯熬油和推磨之辛劳,添一分欣慰吧! 
  然而,李十三肯定不会料到,在他被嘉庆爷气吓得磨道喷吐鲜血,直到把血吐尽在渭北高原的黄土路上气绝而亡之后的大约一百五十年,一位秦腔剧作家把他的《万福莲》改编为《女巡按》,大获好评更热演不衰。北京有一位赫赫盛名的剧作家田汉,接着把《女巡按》改编为京剧《谢瑶环》,也引起不小轰动。刚轰动了一下还没轰得太热,《谢瑶环》被批判,批判文章几成铺天盖地之势。看来田汉胆子大点儿气度也宽,没有吐血。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过去了韵事就成历史了。 
  我从剧作家陈彦的文章中,获得李十三推磨这个细节时,竟毛躁得难以成夜眠。在几种思绪里只有一点纯属自我的得意,即我曾经说过写作这活儿,不在乎写作者吃的是馍还是面包,睡的是席梦思还是土炕,屋墙上挂的是字画还是锄头,关键在于那根神经对文字敏感的程度。我从李十三这位乡党在磨道里推磨的细节上又一次获得确信,是那根对文字尤为敏感的神经,驱使着李十三点灯熬油自我陶醉在戏剧创作的无与伦比的巨大快活之中,喝一碗米粥咥一碗黏(干)面或汤面就知足了。即使落魄到为吃一碗面需得启动六十二岁的老胳膊硬腿去推石磨的地步,仍然是得意忘情地陶醉在磨道里,全是那根虽然年事已高依然保持着对文字敏感的神经,闹得他手里那支毛笔无论如何也停歇不下来。磨完麦子撂下推磨的木杠,又钻进那间摆置着一张方桌一把椅子一条板凳的屋子,掂起笔杆揭开砚台蘸墨吟诵戏词了……唯一的实惠是田舍娃捐赠的二斗小麦。 
  同样是这根对文字太过敏感的神经,却招架不住嘉庆爷的黑煞脸,竟然一吓一气就绷断了,那支毛笔才彻底地闲置下来。我就想把他写进我的文字里。 
   
  2007。5。9 二府庄 
  '责任编辑 宁小龄' 



 
  
  。15:50
  

透明的琴声
邢庆杰 


  我驱车回到老家,进了院子,发现所有的门都上着锁,天井里到处是一摊一摊的鸡屎,有几只寂寞的鸡在墙角觅食。家里人都干什么去了呢?我已经离开老家十几年了,只有在逢年过节时回来住几天,所以早就没有了老家门上的钥匙。无奈之下,我便直奔乡政府,去投奔乡文化站长老温。进了文化站那间办公室,老温缓缓地从他那张旧办公桌后站起来,木然地看了我片刻,终于认出了我,桃核一样的脸上便绽出了几分笑。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有些兴奋地说,回来了?正好,咱中午喝一壶。说着话,他那两只枯干的大手同时摸了摸旧中山装上面的两只口袋,然后急急地拿开,又摸了摸下面的两只口袋,整个人就定格了,稍顷,他冲我尴尬地一笑,还不到发工资的时候哩。我说,没事儿,我请你。我就到乡政府对面的熟食店,切了一斤酱牛肉,一斤豆腐皮儿。算完账,我一摸口袋,竟然也没带钱,就习惯地从柜台上拽过一张包肉的草纸,拿起圆珠笔打了张欠条。店主把欠条推给我说,概不赊欠。我大惊,老牛。你不认得我了?老牛又仔细地看了看我,忽然大惊失色道,你……你不是死了吗?死前还欠我三十块钱的酒钱呢?我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分辩道,不对!我没死,死了的是老温! 
  一激灵便醒了过来。有月光透过窗帘,屋子里光线朦胧,家具陈设依稀可见,隐隐约约的,有断断续续的琴声在耳际缭绕,却不知这萧瑟的琴声来自何处。侧耳倾听,琴声却消失了,待放松下来时,琴声又若隐若现,丝丝入耳。老温已经故去四年了。我几乎已经把他忘记了,怎么就忽然梦见他了呢?梦真是个怪东西。 
  一九八九年,和老温认识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已经初中毕业并在家舞弄文字好几年了。我是作为新闻报道员被招聘到乡政府的,和文化站长老温同处一室办公。乡镇上的所谓文化站,大都只是一个人,一间屋,一张办公桌,_张单人床,一两个柜橱而已。老温除了逢年过节搞点儿群众文艺活动之外,就是随着乡里的“中心工作”,搞计划生育呀,催提留呀,催河工呀,忙上那么一阵子,平时大多时间是闲着。我去的那年,老温已经在那一间简陋的办公室兼宿舍里,自己消磨了十几年的落寞时光。老温给我的第一印象有点儿猥琐,那种印象在以后十几年的岁月里一直没变。他个子应是中等偏上,但因为腰和后背都有点儿驼,又因为很瘦,所以他站在我面前就像一只直立行走的大虾。他脸上的皱纹很密,也很深。如果放大几百倍,绝对是让人站在上面心惊肉跳的那种陡峭。最有特点的是他的头发,总是张牙舞爪的,极乱。文友夏君曾就此赋诗一首:老温的头上刮旋风/左半球刮右旋风/右半球刮左旋风……可见其乱已达极致。 
  老温有四样嗜好:烟、酒、茶、二胡。老温虽然已经有了十几年的工龄,但还属于“临干”,不单是他,全县二十个乡镇的文化站长都是“临干”。作为“临干”的老温,一九八九年的月工资只有七十多元。他家在农村,一个老婆仨孩子,负担很重,所以,他在经济上一直非常拮据。文章开头,我梦见老温乱摸口袋的那副窘相,是老温系列窘相中最经典的一个。但老温很想得开,照样天天烟酒不离口。烟,他抽的是人们常说的“毛找”,就是一毛钱还找回一分的杂牌子烟,只有在农村的集市上才买得到,连乡街上的杂货铺里都没有这种货色。我记得他常抽的是一种叫做“喜梅”的烟,还抽过没有任何商标的白盒儿烟。即使是这种烟,老温也舍不得浪费,每抽完一棵烟,总把烟屁股留下来,放在一只大烟灰缸里,没烟抽时,再耐心地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接起来抽。老温的烟常放在他办公桌最里面的那个抽屉里。逢有人来,老温嘴里说着“抽烟抽烟”,就先拽外面的第一个抽屉,拽开,翻一下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然后推上,再拽第二个抽屉……这样不等他拽到最里面的那个抽屉,来人已经将烟递过来。老温便极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把烟接过来,极仔细地看看烟上印的商标,讪讪地说,你的烟好,就抽你的了。如果来人坐的时间长了,老温也会当真拿出他的“毛找”,递上一根说,别嫌孬,咱就这水平。来人一般也将就着抽了,不抽的,就随手放在了一边。有时来的人将烟盒放在老温的桌子上,待要有走的意思时,老温会很及时地说,别忘了拿上你的烟。即使这时来人的手已经抓起了烟盒,也多半会把烟递到老温面前说,留下你抽吧! 
  老温一天三顿酒,雷打不动。最常喝的有两种:兰陵二曲和德州白。前者一块六一瓶,只有来了客人才喝;后者一块三一瓶,是自己享用的。老温喝酒不讲究菜,事实上也讲究不起。早晨醒来,他不忙穿衣服,先趿着鞋下床,倒上一茶碗酒,拿了下酒的菜,然后端着再回到床上,靠墙坐了,用被子将自己围起来,一口一口地品那碗酒,用手往嘴里填着菜。等酒喝完了,身子也热了。才穿衣服,刷牙洗脸。早晨这顿酒,老温的下酒菜通常是上一天剩下的,或几块豆腐皮,或几粒花生米,运气好时是几片羊头肉。什么菜也没有时,他还会将几天前剩下的干巴包子在炉子上烤一烤,就和着下酒。从我认识他那天起,老温的屋里几乎从未断过干巴包子,那些干巴包子都来源于乡政府食堂。乡里隔几天就要开会,来开会的村干部中午都要在乡食堂吃一顿免费的包子。村干部们在食堂打了包子,都要找地方吃,于是,乡干部们的办公室里都人满为患。人们不光吃包子,有时还凑几个钱上街买点儿下酒的菜,吵吵活活地碰两盅。这样,每次老温的屋里就会剩下不少包子。那包子太都是羊肉或牛肉馅的,拌了大葱,很香。离家近的乡干部,晚上多半会把遗到自己屋里的包子带回家去犒劳老婆孩子。老温离家远,一个月也回不了一趟家,就把包子用报纸随便一包,往床头或窗台上一塞。什么时候缺了下酒的菜。就拿出两个来烤一烤享用。’久之,其他离家远的干部知道了他的嗜好,就干脆把剩下的包子全部送给了他,有的人懒得送或出于其他考虑,都是在走廊里或厕所里遇见老温时说,老温,我屋里还有十几个包子,你抽空拿去吧。对于这些,老温从不嫌弃,照单全收。没有客人来的时候,老温把这些包子既当酒肴又当饭。吃了一顿又一顿。即使是夏天,老温也能将包子保存五六天。直到闻出异味儿,老温才一个一个地把它们掰开,进一步验证确实已经变质后,再一一扔到装垃圾的铁皮桶里,一边往里扔一边嘬牙花子,那样子极无奈极心疼。 
  老温这儿也经常来客人,大多是他本村的老乡来赶集或是其他乡镇的文化站长,也有村里的文艺爱好者。老温待客,一般是两个菜:一样肉食,多数是羊头肉或牛头肉,一般情况下只买两块钱的;一样是豆腐皮或花生米或从食堂打来的大锅菜,反正价格不超过一块钱。人多人少都一样,人多的时候,有的客人见菜不够吃,体谅老温的不易,自会悄悄地出门买上两个菜来。逢这时,老温便皱着眉头嚷嚷,这不是还有菜吗?吃完了我去弄就行了,你看,这事儿弄的。来的都是熟人,大都知道老温的根底,多半一笑,喝酒。即使这样节俭,老温每月的工资仍是接济不上。兜里没了钱的老温,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背显得更驼了。这时节如果来了客人,他只能去乡政府对门老牛的熟食店里赊酒赊菜。去了,先选好酒菜,问清价钱,然后就摸起水泥柜台上包肉的草纸,有板有眼地写下一张欠条。老牛接过欠条,多半会看一眼说,温站长的“欠条”两字是越练越好了。老温便讪笑。是柳体、柳体。老牛便将那张柳体欠条用胶水蘸了,贴在身后的墙上,有时,墙上已贴满了纸条,老牛便往墙缝里塞。边塞边叨叨,可惜了这柳体。我那时每月的工资是六十元,也常常不够花,在老牛那里打欠条的方式,和老温如出一辙,这全是受了他的影响。老温极讲信誉,每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老牛那里还钱,然后顺便买上半斤羊头肉,一瓶德州白。这时候的老温,满面春风的,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大十个分贝,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老温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老牛这人太黑,每次给的肉都不够数,还从来不优惠一分钱,赶上零头也不照顾。但说是说。他每次还是专去老牛的店里买东西。 
  老温也嗜茶,白开水从来不喝一口。但老温的屋里从来没有过茶叶盒子。老温的茶叶都是在印着乡政府地址的牛皮信封里放着。他几乎从来不买茶叶,都是拿着个信封这个屋里倒上一点儿,那个屋里蹭上一点儿。多数时候。他是去乡党委办公室找王秘书要,因为王秘书是他的老乡,还因为他经常帮王秘书写材料。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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