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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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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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二小子早给他攒够了钱,让他去年就整修一院新地方。但大儿子当时正在难处,他便征得少平的同意,把一千多块准备整修地方的钱,先垫给了少安。

  今年,不用他说,大小子主动地张罗着为他雇人打窑洞,接石窑口。当然,按少安的铺排,少平的那一千多元根本不够。短缺的钱都是少安出的,并且还不让他给少平说:因为个性强的二小子早就说过,这院新地方要他一个人出钱修建。

  按他们老两口的想法,他们这个院落不必这么排场,别说少安他老了,就是他们老两口,也都是快入土的人,而家里再没有其它拖累,何必修建那么好的地方!

  但大小子二小子都坚持要把这院地方修建成村里最好的。他后来也没坚持反对。他理解孩子们的心情。孙家穷困潦倒几辈子,孩子们现在为他们修建这院地方,多半是给村里人证明:孙家再不是过去的孙家了!这些日子里,全家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他的少安,真是八下里忙啊!又要为他箍窑,还要照料砖场的事。最近几天,听说他还要谈什么“判”,准备承包乡上的砖瓦厂,另外,儿媳妇马上就要生娃娃,行动不方便,因此,一些具体事,他和老伴能做到的,尽量不麻烦少安和秀莲……入夏以来,孙少安也的确是太忙了。砖场正走上坡路,他得特别经心,以免再导致一次意外的灾难。同时,他还要招呼着为父亲营造新地方。

  为老人建新家,这是孙少安多年的心愿。他决心要把父亲住的地方修建得比他自己现在住的那院地方更好。他要瞒着好强的弟弟,再添进双倍的钱,把这院地方搞漂亮,正如少平说的,某种意义上,这是为孙家立一块“纪念碑”。他不仅要用细錾出窑面石料,还要戴砖帽!另外,除过围墙,再用一色青砖砌个有气派的门楼——他有得是砖!

  卫红的女婿金强给他站场任总指挥,金强在村里年轻一代匠人中,石活水平是最高的。另外,又是为妻子的大爹干活,因此特别经心。

  尽管有金强在现场总料理,但少安在大的方面还得分出好多精力来管这件事。

  他里里外外忙得一塌糊涂,一天跑下来,腿都疼得瘸了。糟糕的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秀莲马上就要临产,不能象过去那样给他强有力的帮扶。尽管如此,妻子腆着大肚子,仍然一阵儿也不闲着。

  自父亲那边开始新建地方,老祖母和父母亲都暂时搬到他这边来住了。另外一孔窑洞腾出来给两面的工匠做饭。母亲和妻子一块上手都忙不过来,没办法只好又把妹妹卫红叫过来帮忙。

  一年多来命运的升降沉浮,使秀莲和老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特别亲密。只是因为父母亲坚决不愿再连累他们,才使秀莲放弃了这打算。不过,实际上他们现在又象一家人了。

  如今秀莲除不干涉他给老人使用钱,还常提醒他应该给老人们买个什么东西或添置衣物铺盖。在为父母建新家垫钱的问题上,他们的认识高度一致;而且筑院门楼的建议就是秀莲提出来的。

  生活如此叫人感慨万端!贫困时,这家人风雨同舟;日子稍有好转,便产生了矛盾,导致了分家的局面。而经过一次又一次生活风暴的冲刷,这个家又变得这样亲密无间了。是的,所有人的心情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和顺和畅快!当然罗,老祖母基本上还生活在她的世界里。

  祖母的视力是越来越不行了,几乎已处于失明状态。一身老病依然照旧,只不过看起来还没有恶化的迹象。尽管她骂儿孙们浪费,但她的衣服和被褥还是都换成了新的。吃喝更不用说,从去年开始,少安在金俊山那里为祖母每天订了一斤牛奶。当然,若要叫她到医院去看病,那是怎样都搬不动她老人家的。她拒绝吃药打针,理由还是怕费钱。贫穷已经成了她一生主要的恐怖。现在,她仍然围坐在炕上的被褥里,眨巴着一双几乎看不见什么的红眼,竭力还想弄明白家里发生的某些事,母亲和妻子都忙得要命。有时还不得不大声地费上半天口舌,解释她一再询问的许多“问题”。

  当老人平静的时候,通常都是摸索着数一瓶止痛片——倒出来,又数着一粒粒装进去,我们不知是否还记得,这瓶止痛片是少平上高中时用润叶姐给他的钱买的。已经近十年了,尽管老祖母每次数时都有短缺或长余,但实际上这瓶已经象羊粪蛋一样又黑又脏的药片一粒也没少——我们的老祖母舍不得吃啊……正在孙少安忙里忙出的时候,他突然听说石圪节那个快要倒塌的乡办砖瓦厂,要承包给个人去经营了。

  这消息不由使他心一动。他知道,石圪节的乡办砖场比他现在的砖场大几倍,设备和条件都不错,只是管理不行,根本赚不了多少钱。后来虽然内部实行承包制,看来也没有解决大问题,因此乡上才下决心干脆往出总承包呀!

  他敢不敢去冒这个险呢?少安开始周密地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他想,如果放开胆量把这个大型砖场承包了,往后的发展肯定要大得多!

  说实话,随着现在这个砖场的盈利,他的野心也逐步大起来——他已很不满足这个小摊场,而早想谋算件更大的事。手头赚下的几万块钱,也使他的这种谋算有了一种踏实的心里保障。人就是这样,得一步,就想另一步!如果将来那个大砖厂盈了利,那说不定还能干更大一点的事!他有一种虽然朦胧、但却十分强烈的冲动:他一辈子真正要在石圪节或者说原西县闹腾它一番世事哩!

  孙少安进而又想,如果他承包了乡上的砖厂,就把他现在这个砖场也承包出去。对,干脆来个“双承包”!他承包乡上的,让别人承包他的!的确,若是他承包乡上的砖厂,他实际上无法具体管理现在这个砖场;他要把主要精力集中到乡上那个砖厂去。再说,妻子要生孩子,一两年内又给他帮不了多少忙,把现在的砖场包给别人,他在双水村一身轻快,也不必连累家属……

  孙少安周密考虑了几天,就把他的想法提出来和妻子商量。秀莲又从弊端方面替他进行了反证。最后,两口子一致认为,少安的想法是可行的。冒险就冒险!他们已经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考验,并且走过来,因此心并不怵!

  这样决定之后,孙少安立即跑到了乡上——他生怕别人抢了这生意。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就目前而言,石圪节乡还没有另外的人敢承包这个烂摊场。

  合同很快就顺利签订了。

  接下来,少安马上着手往出承包他的砖场。没料到,这比他承包乡上的砖厂更顺利。

  他的砖场被一直替他当技术总指导的河南师傅承包了。河南人写信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叫到了双水村。少安答应,等父亲的窑建好后,河南师傅的家属可以借用他的一孔窑住宿;而河南师傅答应,他一定在技术上帮助他把乡上的砖厂尽快搞上去…

  在石圪节全乡各村农民一片议论声中,孙少安走马上任,当了乡砖瓦厂厂长。因为这是他个人承包,因此当然地成了这个砖瓦厂的主人。

  在河南师傅的帮助下,他大刀阔斧改造了这个濒临倒闭的企业,生产很快走上了正轨。即是最保守的估计,这个砖瓦厂不出一个季度就要开始盈利。

  这样,孙少安现在实际上就有了两个盈利企业。当然,原先那个小砖场,见利的是他和河南师傅两个人了;而乡上这个砖瓦厂一旦开始盈利,那收入将更会使全石圪节的干部和农民咋舌!

  孙少安,这个当年因给社员扩大猪饲料地被公社一场批判弄得出了名的家伙,如今又一次成了各村民众谈论的对象。有人敲怪话说,这小子就学着“走资本主义道路”了,所以现在才把世事闹了这么红火!

  在孙少安意气风发干“大事业”的时候,他的生意人朋友胡永合路过石圪节,听说了他的情况,就专门来拜访他。永合看了这个砖厂的阵势,问:“这砖厂赚了钱,你还准备干什么?”

  少安还没来得及想更长远的事,就说:“到时再看吧,说不定还可以办个什么罐头加工厂……”

  胡永合不以为然地笑了,说:“那算个什么气派?咱们农民不能光满足办个什么小厂子;咱们应该干更大的事。别看现在把政策给咱放宽了,其实呀,咱们土包子农民在这社会上还没什么地位!钱赚到一定的程度,拿一把票子活着也没滋味!”

  “那你的意思哩!”少安一时倒不能明白永合说的这些话。“咱们要出大名!要往外面扬!叫全中国都知道有你我这样的农民!”

  “怎个扬法?”

  “比如,咱们也可以参加它文化上的事。文化上容易出名。只要出了名,手里又有钱,咱们就不能在它政府里坐一把交椅?哼,说不定将来县委县政府都叫咱承包了呢!”少安对抱负非凡的永合笑了笑,问他:“你说文化上的事咱怎么能插进去腿?”

  “我最近在省电视台认识了一位导演,请他在最好的馆子里吃了一顿,成了朋友。我们已经商量好,由我牵头找些农民企业家出钱,拍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刘备,关公,张飞,鲁智深,曹操,这些人你又都知道,红火着哩!你要是愿意,也入个股!”

  “我那点钱……”少安难为情地说着,用手掌揩了揩永合溅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

  “钱主要有我哩!你多少出点,在电视剧后面挂个名字,全中国也就知道你了……你如果同意,今冬我带你去一趟省城,见见那位电视台的导演。这也是见世面嘛!怎样?”胡永合问他。

  尽管听起来是些云里雾里的事,但少安又不好拒绝胡永合的好意。他忘不了,在他最倒霉的关键时刻,正是这个人为他伸出了救援之手。哪怕这纯粹是件吃亏事,他也得答应他——他向来是个讲义气的人!

  少安只好为胡永合应承下来。说实话,他自己也被胡永合煽得心里怪热乎的。如果真的投上点资,参加拍《三国演义》电视剧,自己的名字也就能上电视台。再说,电视剧不一定就是赔钱生意!如果赔钱,精明人胡永合也不会白把票子扔给电视台的!

  胡永合和他说定这件事后,声称还要给县委书记张有智汇报他的“计划”,就坐进那辆大卡车的驾驶楼去了原西县城。

  第四十五章

  胡永合并不知道,张有智同志已经不是原西县县委书记了。

  不久以前,黄原地委出了文件,免掉了他的县委书记职务,任命原团地委书记武惠良为这个县的新任县委书记。据说,有智同志将被安排任原西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只是县上有些中层领导担心,弄不好,他在人大代表上很有可能落选。

  听说新任县委书记是个年轻人,过几天就来上任。被免职的有智病了,正在进行中西医结合治疗。实际上,有智一年四季都在吃药——当然以滋补药为主。

  几年来,原西县各方面的工作一直在全区处于最落后的状态。说实话,责任很大程度上在于县委书记张有智没有一点开拓精神。岂止是没有开拓精神,他连最起码的负责精神也没有!工作应应付付,整天把大夫叫到办公室或家里为他看“病”。

  县长周文龙倒跌跤马趴地扑着抓工作。但因他在文革极“左”时期犯过错误,思想包袱很沉重,整党几乎过不了关。在张有智等人的坚持下,还是给他定了个“犯有一般错误”。“一般错误”也是错误,因此小伙子不太敢放开手脚工作。周文龙这几年一直在乡下跑,倒很有些设想,但有智不支持他。常务副县长马国雄又只爱搞些花花哨哨的出风头事,也给他撑不上劲。

  在这种状况下,原西县的工作怎么可能搞上去呢?有些乡镇出了点成绩,主要是那里的干部比较扛硬,和县上几乎没什么相干。

  原西的落后状况有目共睹。中纪委党委高老去年又回了一次家乡,痛心地哀叹:三中全会以来这么多年,原西县大部分老百姓连一孔新窑洞也没建起来!

  如果黄原干部对前任地委书记田福军有意见的话,主要是不满他对张有智的姑息态度。

  应该指出,田福军在这个问题上是有错误的。他明明知道张有智早不宜担当原西县的县委书记,就因为过去个人关系要好而抹不开情面,直到自己调离了黄原,还没有把张有智调换下来,结果使原西县蒙受了重大损失。毫无疑问,尽管田福军在黄原地区普遍受到称赞,但他过去在原西县的威信,由于张有智的问题处理不妥而大大降低了。

  我们无意对田福军求全。只是我们从中再一次看到,作为一个重要领导干部,由于自己的弱点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个人失去威信算得了什么!严重的是,成千上万的人要为他个人的过失而付出惨重的代价!

  不客气地说,田福军这样做对不起他深情热爱的原西人民。他的错误是不能原谅的……福军调进省城后,黄原新任地委书记呼正文一上任,第一个重大的人事变动就是改换原西县委书记。正文过去长时间当过地委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他很熟悉全区的干部情况。客观地说,个人能力田福军要胜过呼正文;但在用人方面,正文比田福军水平高。

  呼正文一上任就撤换张有智不是和福军唱对台戏。实际上,他和福军、有智的个人关系都不错。但不能因个人的关系就把一个县交给亲朋好友去糟践嘛!连自己的父亲和儿子也没这种权利!作为多年搞组织工作的正文,他最反感和痛心现在某些高级干部千方百计利用权力安插自己的亲信和子女当官。这是一切社会风气不正的总根源。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我们自己胡作非为,还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纠正不正之风,谁都会知道这是庄严的谎话……张有智的下台和新县委书记的任命,在原西县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无论干部还是群众,都由衷地欢迎县委“改朝换代”。

  下台的有智同志这次是真的生了病——不幸的是,这病又是药吃出来的。

  张有智今年五十四岁。

  五十岁左右是人生一个极其重要的时期。俗话说,岁数不饶人,一到这个年龄,人都有一种衰老的感觉,随之生理上也会产生一些重大变化;生理上的变化又会影响心理上的变化。因此,人们通常把这一时期称作男人的“更年期”。我们常常在生活中可以感觉到,并不是进入“更年期”的男人就一定要“变态”。相反,一些进入老年期,却由原来的不可爱变为可爱了。这是一个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期。人往往到此时才心平气静地回顾自己已经走过的生命历程,洞若观火地审视自己半个世纪生活中的那些失误和不当;同时更广阔和透彻地认识了人生的意义——即所谓“知天命”。因此,这样的人就能在这样的时期极好地调整自己,用更宽容、善良、豁达和优雅的态度对待生活。甚至一个恶人,到此年龄真正总结了他的人生,也可能一改前非,而生出对人和世界的慈爱之心。五十岁六十岁实际上是一个人重新开始生活的另一个起点。

  但也有些人一到这个年龄,却变得不可爱了,甚至叫周围的人感到越来越讨厌。这些人到此年龄,便觉得自己的一生已“大势已去”。想过去,尽是遗撼;望未来,满目黄昏,夕阳西下。因此,他们一方面悲观厌世,做出看透了一切、一切都没意思的超然于世的姿态;另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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