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记 作者:庄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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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衣记 作者:庄秋水-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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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住一把热情的腰
  宋玉《登徒子好色赋》里赞美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有一种质朴的美感。到了魏晋,名士们对旧道德口诛笔伐,对女人们的鉴赏也从原始美感转向一种综合之美。曹植著名的《洛神赋》里,就极力写衣饰之华美: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晋武帝为太子选妃,看上了大臣卫瓘的女儿。据说是因为卫家女有五个优点,一是天生柔顺温良(种贤),二是一副大屁股模样(多子),三是不东张西望(端正),四是模特儿身高(长),五是脸白如吸血鬼(白)。搞得后世之人,奉之为选媳妇的五项基本原则。那些活泼外向的,有着健康肤色的,身材娇小的,就要恨嫁了。
  这些对女性审美的主流意见立刻反映到服饰上,为了让自己娇小的女儿看上去显得白皙一点高挑一些,性急的妈妈肯定要为女儿做上几套轻薄柔软的罗纱之类的衣裳。梁代沈约的《少年新婚中咏》里就有裾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这样艳丽含春的诗句。于是,就有了一种叫做抱腰的外衣。大概很像今天的无肩上衣,围在腰里,并用带子束缚。敦煌莫高窟的北魏女供养人,上身穿宽袖交领上衣,下系曳地长裙,腰间的短裙,看上去就是抱腰。
  宋代女子也常常在裙子外面束一条织锦裹肚,和抱腰有异曲同工之妙。宋代话本小说《碾玉观音》里,咸安郡王游春,看到一个系着一条绣裹肚的女孩璩秀秀,便买作刺绣养娘。秀秀爱上了碾玉匠崔宁,就趁王府失火,双双逃走。后来被告密,郡王打死秀秀埋在后花园里;她的鬼魂又惩处了郭排军,又扯了崔宁一块儿做鬼去了。璩秀秀的性格正像她身上的绣裹肚,明快热烈。她和崔宁私逃当夜做了夫妻,半是彼此有情,半是秀秀的胁迫,临了还抓了崔宁去做鬼夫妻,与今日女性并无多大区别。女子们温柔和顺,贞洁守礼,不过是儒学大师们的理想而已。
  值得玩味的是,这位棒杀鸳鸯的咸安郡王,却是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
  一袄心情
  有一位荷兰的汉学家,好像是荷兰的高罗佩,被问到愿意生活在中国的哪个时代,他表示愿意做一个明代的知识分子,因为他们的生活无比的风雅和精致。在个人生活细节上的过度雕琢,也许正是专制风气扼杀了男人们在公共舞台上的创造力,便向内转,逃到私人生活领域里。
  明代对女人们的着装也有严格的限制。式样、色彩,质料都不可逾矩。贵族命妇的礼服是凤冠霞帔,大袖衫和背子,日常穿着长袄长裙。普通人家的女子,就只能穿紫色粗布礼服。平常的袍衫,也只能用紫绿、桃红和其他浅淡的颜色,大红、鸦青、黄色都是禁止色。农民可以穿纱、绢、布质地的衣服,商人家就只能穿绢布。
  然而人的私生活终究不是可以完全被划定的。商女也知亡国恨。出入各种交际场所的秦淮艳妓,开始引领明末的服装潮流,服饰从明初的简淡而渐趋奢华。流行服饰的这种传播方向一直行进到民初。
  1882年,上海妓女首次举行选美比赛。在服饰上争奇斗艳原本是妓女们的职业手段和习性,良家妇女则对她们在衣饰上的翻新花样亦步亦趋。我们从晚清上海的十位花魁的合影《十美图》可以看出,她们都穿着元宝领式长袄,在这种高得与鼻尖相齐的硬领内,是一律的鹅蛋形美人脸。
  清末女子袄衫的装饰也十分触目。袄子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之别。花边镶条,花鸟图案,珠玉花饰,挖空补花,重重叠叠,十分刺眼。人被衣服淹没了。在这些不相干的地方浪费的无数精力,正预示着革命来临前,女子们精神上的放恣、不讲理。
  《十美图》里有3位名妓戴着西式帽子,和其他戴头箍的女子对照鲜明。《点石斋画报》曾经发表过一组新闻画,20多个妓女被叫局的客人要求穿着各异的服装招摇过市,有的穿旗装,有的穿和服,有的是袒胸露背的西洋礼服,也有的长袍马褂男装打扮。
  在激荡年代的公共舞台上,女人们既然不被允许粉墨登场,她们总可以把自己的创造力和想像力投注到贴身的衣服上。那是属于她们的小世界。
  梦回唐朝
  如果问中国人愿意生活在古代中国的哪个朝代,我估计大部分人会毫不犹豫地说,唐代。是的,唐代。那是古代中国的青春时期,是放荡内心恣意想象的年代。而那时的服饰,大概也是最接近于现代时装模式的一段黄金岁月。如果说传统服装具有的那种稳定的持久的美感确实用来表现社会或者个人的高雅情趣,在唐代,服饰却隐隐包含着一种现代感:这个时期的人们确实也在追求一体化的倾向,但同时又存在着追求无秩序的多样化的倾向。
  譬如半臂这种服装。这种新衣在唐初颇为流行。它是袖口仅到上臂的对襟上衣,一般为翻领或无领,胸前用带子系着,下摆长及腰部。现今发现的唐代永泰公主墓壁画上,仪仗队的宫女中,有一位梳着螺髻的女子,就在衣裙外罩了一件半臂。半臂的起源甚早,在三国时代,魏明帝穿着薄绸半袖上衣上朝,结果被一位大臣质问,此种奇装异服是哪个礼法规定的?不过唐代的半臂,可能也受到胡服的影响。唐代是个多元文化共存的时代,当时的女性们不止自己引领国际时尚潮流,也善于从第三世界民族服装中汲取灵感。那种曾广泛流行的翻领对襟,袖口有褶皱边的半臂,据说很可能起源于西域的音乐国度龟兹。
  推动胡服热潮的,是女人们渴望像男人一样参与公共活动的热情。《新唐书·五行志》里记载了一个故事。太平公主在一次宴会上,穿着紫色?#91;衫,腰间束着玉带,头戴黑色头巾,在高宗面前跳舞。高宗哈哈大笑,问太平公主:女人又不能做武官,女儿你怎么偏爱穿这种服装呢?看得出来,皇帝也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并没有呵斥女儿不守礼法。
  当然也不是百无禁忌。比如太宗时的宰相房玄龄就认为半臂是轻佻之服,特地把不穿半臂写入家法。说不定他家有追逐时髦的男女,为此屁股上挨过板子呢。另一位名臣马周却巴巴地上疏,请求无论士庶,都可以在单衣外面穿半臂,认为这样的穿着很得体。能够对一件服装提出不同意见,可见当时朝廷和男人们还是非常自信的,也不至于认为,所谓的服妖会招致亡国——那是他们的先人和后人都很爱找的藉口。
  具有国际感的披帛
  高髻、披帛、半臂、长裙,正是一位时髦的唐代贵族女性不会错过的潮流服饰。
  披帛,是长条形状的巾子,搭在肩上,缠绕在手背间,一般都是薄薄的纱罗裁成,上面有印花,或者是金银线织就的图案。据专家们考证,披帛不是中土固有的服饰,可能是来源于西亚,更详细点,是来源于波斯,而波斯人披帛的习惯,则可能是受到希腊化的影响。随着佛教东传,南北朝时期佛教题材的壁画中,已经出现了身披披帛的女供养人。唐代开元以后,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披帛开始出现在每一个追逐时世装的女性肩上。这样说来,一条条披帛,竟然也是国际化的成果了。
  自信开放的大唐女性们奉行服饰上的华丽精巧。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花花草草们也可以一亲芳泽。《旧唐书·舆服志》里这么说:风俗奢靡,不依格令,绮罗锦绣,随所好尚。上自宫掖,下至匹庶,递相仿效,贵贱无别。唐玄宗就曾颁下诏令:宫中二十七世妇和宝林、御女、良人在随侍和参加后宫宴会时,都须身披绣有图案的披帛。而宫女们在端午节时,也要披较为华丽的披帛,称为奉圣巾或续寿巾。
  美丽的大唐女子,站立时披帛自然下垂如潭水静谧,走动时飘逸舒展如风拂杨柳,动静相得益彰。这种附加的服饰,延伸了身体的视觉效果,它的出现不是为了实际的用途,仅仅就是为了营造一种生动活泼婀娜多姿的外形效果。
  然而这不是魏晋时候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幻美感。高髻、披帛、半臂、袒领服,少有地线条感和人体美相结合,它所依赖的不是传统的伦理规范,也不是公众社会对女性的戒备心理,那是在偶然性的因素之下,女人们短暂地焕发了审美想像力的产物。
  披帛这种时装,借鉴了当时风行的西域舞伎的舞衣。唐代的女子们从舞台服装中汲取灵感,而日常穿着也可以升华为表演服装。在后来的京戏《天女散花》里,梅兰芳舞动长长的飘带,那一定也是对披帛象征性地极端发挥。
  云想衣裳
  这一季风行超短款外套,便有聪明的设计师略加改良,用毛线织就类似披肩的镂空小外套,套在头上,下垂至胸,边缘点缀一些装饰,一般都是本季的流行色。由今及古,令人一脸幸福地,回想起从前女人们的肩头云蒸霞蔚的灿烂景象来。
  《元史·舆服志一》里说:云肩,制如四垂云,青绿,黄罗五色,嵌金为之。云肩多以丝缎织锦制作,大多数云肩用4个云纹组成,叫四合如意式,基本上是以五色为正色,其中点缀间色。
  云肩的确实起源实在无法确定,手头看到的倒有五六种说法。有说是汉,有说是隋唐,有说是五代,有说是元,反正这种四垂云形施以彩绣的独特服饰,以它的装饰、形状、符号与它所包裹着的肩膀进行一场词汇学游戏。云淡风清,回旋飘柔,云想衣裳;肩臂前后四周,四合如意;富贵牡丹、多福多寿、连年有鱼,吉祥命题。这些旧时代的情感,或许并不是什么陈腐的观念,而是生而为人的本能期盼。
  云肩的吸引力是如此的显而易见,以至不像对许多服饰意义的解释那么支离破碎。它的首要任务便是为女人们增加额外的风致。清初叶梦得在《阅世编》中记载:大者裁白绫为云样,披及两肩,胸背刺绣花鸟,缀以金珠、宝石、钟铃,令行动有声。行动间叮当作响,有如乐音,那真是非凡的情致!
  云肩的妙处,正是所谓烘云托月,单是云肩,如论如何也是单调呆板的,必得披在一个袅娜的女子肩头,必得和其他服饰相配,有意识的美丽着装和诗意联系在一起,带来浑然一体的视觉上的舒适感。
  《水浒传》第八十八回里有一段文字,专道云肩映衬下的整体观看效果:
  ……簇拥着一员女将,金凤钗对插青丝,红抹额乱铺珠翠,云肩巧衬锦裙,绣袄深笼银甲。小小花靴金镫稳,翩翩翠袖玉鞭轻。使一口七星宝剑,骑一匹银骝白马。乃是辽国天寿公主答里孛。
  凤冠霞帔做夫人
  几个世纪以来,厮磨于贵妇香肩的愉快想象,在清朝末期褪化为藏污纳垢的实际用途。江南的女子流行梳低垂至肩的发髻,那时候,没有飘柔,女人们自信不起来,发油沾了衣服,既不雅,又不好打理,于是顺手便将云肩从超现实主义拉入了现实主义。
  云肩的轻,却衬托出另外一种服饰的重来。那便是霞帔。白居易的《霓裳羽衣舞歌》有虹裳霞帔步摇冠这样的诗句。由披帛发展而来的霞帔,用锦缎制作,上面有绣花,两端做成三角形,下端垂金玉坠子。不要小看这样一件服饰,它千年来承担着女性一生中的最大愿望。
  一切都是从霞帔成为礼服开始的。宋代以来,霞帔是朝廷命妇的礼服,随品级的高低而有所不同。明代洪武四年更有严格的规定:一品衣金绣文霞帔,二品衣金绣云肩大杂花霞帔,三品衣金绣大杂花霞帔,四品衣绣小杂花霞帔,五品衣销金大杂花霞帔,六品、七品衣销金小杂花霞帔,八品、九品衣大红素罗霞帔。每条霞帔长5尺7寸,宽3寸2分。清代霞帔演变为阔如背心,下施彩色流苏,是诰命夫人的专用服饰。
  凤冠霞帔做夫人,正是从前女子们的人生理想。清代一支鼓子曲《黛玉焚诗》里,林黛玉悲悲切切唱道:念了书便生无穷的魔障,识了字就惹动万种情根,倒不如一字不识庸庸女,她偏能凤冠霞帔做夫人。细思想,还是不读书的好。这肯定是作曲的人代林黛玉反省,林妹妹要是这么样,喜欢《红楼梦》的人要哭出几缸眼泪来了。但唱曲的人和听曲的人,都认为林妹妹只会或只能这么想。才艺虽然不算是嫁得一位好老公的核心竞争力,却是投资,没有回报就是浪费。读书识字,女红刺绣,琴棋书画,这些技艺,如果无助于找到一位好老公,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做夫人,便都一文不值。
  在通向广阔天地之门被关闭之后,即使是黄粱一梦,又怎能不做?!今天不也有干的好不如嫁的好这样的说法吗?
  对抗性游戏
  昆曲《烂柯山》里,沦落之后的崔氏,梦见朱买臣高中之后,皇役前来报喜,送来霞帔凤冠,接她回去当夫人,正在载歌载舞高兴之际,后夫张木匠持利刃追了上来,吓醒之后,才发觉是痴梦一场。这个陶醉在夫人梦里的女人最后疯狂而死。
  霞帔这种服饰,最能表达男女两性之间的富有戏剧性的对抗。崔氏一心要凤冠霞帔,富贵荣华,可惜朱买臣苦读20年还是白衣,因此下堂求去。她刚转身,朱买臣不仅高中还放了太守,接着上演了一出马前泼水的千古悲剧。然而今时看来,只是可惜崔氏耐心差了一点点,离成功就差一步之遥,怪只怪她运气太差。
  今天我们自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嘲笑这种恨嫁女儿心:
  姑娘房内正吃茶,忽听门外吹喇叭,轻移莲步把绣房出,溜到门前看看它。又只见灯笼火把花花轿,原来是邻舍的妹妹嫁人家。姑娘此刻把春心动,十指尖尖好难抓。自思量,怨爹妈。奴诺大年纪,少一个他。又记得东家女、西家娃,她们年纪比奴小,去年已经嫁人家。
  清代的流行歌曲专辑《白雪遗音》里,收录了很多类似的曲子。大把压抑的青春,无数掩埋掉的热情,女人们只好挥洒在嫁个什么样的男人这一件事上,难道还不许她们展示一下才艺彼此竞争一番?也不是没有反省,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宝钏寒窑苦守18年,薛平贵是从虫变成了龙,可惜还得在代战公主石榴裙下讨生活。
  朱买臣可以羞辱没有远见的崔氏,薛平贵可以18年杳无音信回来后还要试妻,但他们本身何尝不是拜倒在霞帔所代表的权位之下。他们把霞帔的梦想塞给女人,自己也被它俘虏。
  然而做夫人的,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女人,只能前半生沉浸在凤冠霞帔做夫人的梦里,后半生寄托在母以子贵的念想里。故而,制定礼仪的道德家们仁慈地留了一个余地。民间女子一生有两次机会可以穿戴凤冠霞帔,一是生时出嫁,一是死后入殓,被称为假借。
  拦腰一带
  某市提出要把该城建成东方伊甸园,大家开玩笑说,这样的话,应该在火车站、汽车站和飞机场的入口派驻大队人马,为每一位入境人士提供一片树叶子,因为伊甸园里大家都这样穿嘛。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忧郁派诗人屈原老师证明了这个想法的可操作性。不玩笑的话是,我们老祖宗最早的衣服大概就是植物叶子。也许就是用植物纤维搓制一条绳子,系在腰间,别个长树枝小石斧什么的,或者捡到一只撞到树干上的笨兔子,也可以掖在腰间。
  后来的腰带还有别东西这个功能。古代中国,被称作赛里丝,也就是丝国的意思。早在黄帝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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