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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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第3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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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好汉,请高抬贵手,赏在下一个痛快。”说着闭上眼皮,洒下了两行悲泪。也好,二哥把秦家满门害得好惨,死在秦仲海手里,总强过被陈锣山送去做炮灰。江翼泪流满面,毫无求生之欲,只等斧戎加身,便算一场解脱。

只是等了许久,对方的屠刀却迟迟不饮颈血,江翼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世仇,低声问道:“将军身世坎坷、家门不幸,我江家兄弟难卸其责。好容易可以为父报仇,了结你我两家恩怨,为何迟迟不下手?”

秦仲海目光霸悍,在他身上转了转,却不知有何用意。江翼心头暗暗惊怕,就恐自己死前还要饱受折辱。正恐惧间,只见秦仲海举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淡淡地道:“江提督,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可否告诉秦某,阁下虎狼天性,适才自饮自酌时,为何掉泪?”

江翼咬碎银牙,举杯喝干,眼中的热泪却又涌了出来。

秦仲海也举起手来,自饮一杯,道:“目中流泪,若非心生恐惧,便是心有不甘,提督大人,您既连死也无惧,莫非是在恨谁么?”

江翼久在朝廷,尝闻秦仲海的大名,但他俩人一个是江系大将,一个是柳门英豪,又因自己驻派西疆多年,是以两人虽在战场上交过手,今夜却是头一回对面说话。江翼暗暗打量眼前的怒苍总帅,只觉这人不似传闻中那般粗豪,反而目光中有种深不可测的威势,压迫得自己难以喘息。

眼看江翼低头垂目,眼望茶几,嘴角微带愁意。秦仲海使了个眼色,背后止观手提酒壶,又为江翼斟酒。过得良久,只听他低声道:“家兄虽是天下人口中的奸臣,但在下只是个武夫,对政治之事不甚喜爱。”秦仲海微笑道:“江提督是个有本领的人,在下当然知晓。”

江翼听强敌称赞自己,对比适才陈锣山的凶霸,更感叹息。他幽幽地道:“您过去是本朝将官,也当知晓我辈武人的心愿,倘这生不能死在家中,便盼为国效忠,马革裹尸……咱们武人心中最怕最恨,就是担心死在……”秦仲海叹了口气,接口道:“刑场之中。”

江翼奋力颔首,一时泪水滚滚而下,咬牙道:“死于强敌之手,毕竟是战死沙场,江某虽死无憾,但要死在那帮鼠窃狗偷的三流小丑手下,江某宁可现下引颈就戮!”自古武将最让人钦羡的莫过于郭子仪。此人生前君王信宠,死后百姓追悼,临终时七子八婿同来送终,倍极哀荣,是为第一等将官。下场差点的如狄青,此人力抗大辽,万箭穿心而死,临终时虽无百姓同声一哭,但生前为敌国君臣所敬畏,死后朝廷百官齐来追思,可说虽死犹荣,算得第二等。下场更差的如大汉李陵,此人投降匈奴,武帝将之满门抄斩,他则目汉天子为生平死仇,分毫不让。虽然最后孤寂老死异乡,但死前有番邦爱侣陪伴,匈奴可汗为之一哭,还不算太差。

第一等倍极哀荣,第二等轰轰烈烈,第三等孤单寂寥,但真要说到痛不欲生,死不瞑目的,那便是活活给自己人整死,连报仇的机会也无。死前皇帝抄家,天下百姓咒骂,史家大笔一挥,背负千古骂名。如此死法,北宋岳武穆是其代表,死时一目不暝,满腔悲怨,虽千百年后得以平反,但那早成千段细碎的尸骨,却要他如何知晓?秦仲海幽幽地道:“江提督,您现下知道先父的苦处了么?”

秦霸先一生戎马,却为国家所弃。江翼全身震动,当下闭了双眼,低声道:“令尊之死,江氏兄弟罪无可恕,冤有头,债有主,能死在你手里,江某算是死得其所,请下手吧。”

秦仲海颔首道:“好,看在你坦承其非的份上,秦某杀你之后,不再寻你家后人报仇。”

江翼哽咽道:“如此多谢了。”说着双膝跪地,趴倒桌边,伸长了颈锥,只等着受斩。

秦仲海从煞金手中接过了钢刀,默默地道:“江提督,此刀过后,你我再无仇恨,从此互不相识,你可能做到?”江翼垂头向地,自知后颈一阵剧疼之后,自己便要身首分离。一时只是轻声啜泣,全身发抖之下,根本答不上话。

秦仲海叹了口气,霎时扬刀而起,一声轻喝,钢刀重斩直下。

江翼咬紧牙关,霎时之间,脑中闪过的全是死后世界的景象,种种地狱业报、轮回转世之说,在这一刹那间竟尔如此清晰,一生享用不尽的美食佳肴、拿来宣淫泄欲的娇柔美女,在这一刻全都变得如此模糊,仿佛梦境迷惘,再也想不起半分滋味。

喀地一声,后颈一阵痛楚,鲜血喷洒而出,江翼放声大哭,疼痛恐惧之中,营帐中传出一股尿臊味,在怒苍好汉的观看之下,这位陕西提督竟已失禁了。

江翼没有死,后颈也未断折,他趴倒在地,目如死灰,怔怔望着地下早成粉碎的钢刀,他口中喃喃自语,又似哀哭,又似忏悔,良久良久,仍是起不了身。石刚蹲了过来,大手捏住江翼人中,接连挤搓,内力到处,让他气力渐复,止观伸手过来,将他搀扶起身。

眼看怒苍好汉望着自己,江翼嚅嚅啮啮,想要说话,忽然呕地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当场吐了大堆秽物出来。青衣秀士精于医道,自知他受惊太过,当下取出银针,在他耳垂扎了几针,替他镇心宁神,又在他胸腹之间略略按摩,令他烦恶之状稍减。

石刚一把抱起江翼,让他坐回席上,止观烧了热茶,送到他唇边,喂了他几口,江翼从死到生走了一遭,容情如遭雷亟,一时只能低头垂泪,也不知该说什么。

便在此时,营帐外传来亲兵的呼喊:“提督大人!您怎么了?”江翼咳了一声,勉力喊道:“我…我…没……没事,你…你别打…扰……”昏乱之下,口齿不清,言语能力大失,竟有些不知所云。虽说如此,江翼毕竟治军严谨,绝非安道京之流可比,几个字吩咐下来,几名亲兵无人敢置一词,各自退开。怒苍众人见他乖觉识相,都是微微颔首。

江翼口吃难言,他眼望秦仲海,泪水滚下,嚅啮地道:“你…不……不杀……”过得良久,仍是气喘不休,难以言语。秦仲海微微一笑,在江翼面前坐下,温言道:“江提督,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从此秦家与你江家两不相欠,再无瓜葛。只要你不来害咱弟兄,我怒苍英雄也不会加害你江家老小。”江翼哭道:“我……多谢……”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提督不必谢我,秦某杀人如麻,绝无半分妇人之仁,今夜饶过阁下性命,自有我的用意。”他提起杯子,朝江翼的茶杯轻轻一碰,道:“实在说吧,咱潜入朝廷营帐,是为了和你当面一叙,以来共商天下大计。”

江翼啊了一声,他此行奉命前来西疆,正为剿灭怒苍而来,说来双方旧怨未解,新仇更增,他望着秦仲海那截断腿,目光满是疑惑,不知他有何用意。

秦仲海使了个眼色,青衣秀士登时坐了过来,缓缓地道:“江提督,咱们明白说吧,朝廷局面大乱,阁下形势为难,我们要请你投入怒苍。”

江翼听得此言,如同耳边响起一记霹雳,他张大了嘴,惊道:“你们……你们疯了么?”

江系与怒苍向为世仇,两派人马尔虞我诈,相互争杀已达一个世代,眼看怒苍众人目光凛然,似无玩笑之意,他干笑几声,想起二哥在朝为官,自己若要造反,必然连累他。江翼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定下心神,一字一句缓缓低沉,摇头道:“诸位英雄,在下虽然不才,却也不会陷家兄于不义。你们若要借江某的手害死家兄,请恕我不能答允。”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江提督,咱们用意不在杀死江太师。令兄今非昔比,朝不保夕,不等我怒苍好汉杀他,他的余日也不多了。”江翼嘿地一声,二哥江充目下虽不受皇帝器重,但他基业深厚,毕竟是景泰朝的老臣故旧,说来绝不到抄家灭族的地步,摇头便道:“阁下此言未免危言耸听了。家兄虽无力左右朝政,但自保绰绰有余,谁能杀他?”

忽在此时,石刚从怀中拿出一纸细小卷轴,形状仅小指长宽,封口却盖了火漆。江翼吃了一惊,那字条正是江系一脉的飞鸽急报,看模样当是二哥的亲笔书信。他急忙摊开卷轴,低头去读,霎时热泪盈眶,哭道:“二哥……二哥要把大清托给我……那他自己……”

青衣秀士低声道:“江提督,要杀令兄的绝非怒苍好汉,也非景泰皇帝。数日之内,北京政变将起,新皇即将复辟,届时令兄身为景泰朝第一号辅佐大臣,非要抄家灭族不可。”

江翼闻言,面色大变,颤声便道:“这……这是谁的阴谋?”

怒苍群豪对望一眼,都是叹了口气。秦仲海幽幽地道:“那人居心叵测,有意一举打垮天下所有敌对人物。他先借江充之手灭刘敬,再借皇帝之手灭柳门,现下江充自己孤掌难鸣,已是自身难保。江提督,你若不帮秦某这一回,等令兄倒下,大家都是个死字。”

江翼心神不宁,这才明白秦仲海何以要他带军投上怒苍,他回首望着营外,慌声道:“你要我上怒苍,此事不难,可……可我那五万军马未必听话,他们不会答应的……”当时朝廷御下森严,每逢将领出征,便以对方的家小亲人为质,倘若大军投上山寨,消息传回,必是满门受诛的惨祸。

秦仲海压低嗓子,道:“你莫慌,咱不会让你为难的。咱们只要你设法拖延,缓住局面,让朝廷大军七日内不发兵攻山。北京政变之后,人心惶惶,天下风雨飘摇,形势便有转机。”

江翼毕竟是江充的胞弟,脑袋甚是机灵,稍一转念,便已懂了,当即道:“你的意思是……你要等北京政变之后,再藉机收降在下的五万兵马?”

秦仲海淡淡地道:“不是你的五万兵马,我要你们全部三十万人马。”江翼大吃一惊,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看秦仲海狮子大开口,竟想海吞天地。止观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微微颔首。石刚蹲了过来,瞪视着江翼,冷冷地道:“看你还不算笨,猜得透咱们的用意。”

江翼苦笑不已,北京政变再起,新旧皇帝轮替之际,天下军马定成无头苍蝇,届时拥护旧帝的、转投新皇的,一株株墙头草必是随风乱舞,不知有多少无耻戏码等着上演。趁着国家大乱,秦仲海诱之以利,威之以势,必能一举掌控大批部众,到时怒苍山实力岂止大了一倍,恐怕还能与朝廷一较短长了。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江提督,倘若朝廷这几日全力进攻,怒苍山纵使得胜,也要元气大伤,到时贵我双方两败俱伤,坐等强敌过来收拾残局,阁下非但要死无葬身之地,恐怕连令侄探花郎也要一并送命。那又是何苦?”

江翼情知如此,这十路军马中,就只江系部众无法见容于武英,也难怪怒苍豪杰专程找上自己,原来便是要他效忠投诚,也好来个里应外合。他吞了口唾沫,将面前茶杯一饮而尽,喘道:“你们……你们要我拖延七日不发兵,这事有点难处,实不相瞒,在下如今权柄不在,帅营里很难说得上话……”

话声未毕,只听秦仲海嘿嘿冷笑,他举掌向天,轻轻抛了抛,只见一方印石在他掌中上下跳动,看那篆文,竟是那引得皇帝眼红发狂的“正统之宝”!

江翼张大了嘴,喃喃地道:“你……你要把玉玺交给我?”秦仲海微笑道:“玉玺不过是块死石头,只傻子才会牢牢抱在手里。这等惹祸的不祥物,咱留之何用?”

江翼大喜过望,此行出征,一半是为“正统之宝”而来。众将心中所系,便是替皇帝夺回传国玉玺,只要能把东西送入帅营,不世奇功在前,那怒苍打与不打,便不是这般要紧。他微微颔首,道:“有了玉玺,这事说来成了一半……”

众人奇道:“成了一半?”江翼沉吟半晌,道:“要拖住朝廷军马,还有点小难处,不知几位能否相帮?”青衣秀士淡淡地道:“但叫力之所及,必定照办。”

江翼咳了一声,道:“几日之前,一名短须男子保着婴儿玉玺投上怒苍,此事高家两名门人亲眼所见,现下消息也已传开,我问过胡媚儿,她也说确有此事……诸位,那小小婴孩是柳昂天的小公子吧?”

众人面色微微一变,并无一人回话。过得半晌,秦仲海森然道:“你有话直说。”江翼道:“皇上疑心柳昂天涉及不法,早已下旨通缉柳家满门,那长子云风被捕,几名女儿也都给下监,却独独漏了最小的一个,永定河里也没捞到尸身……”秦仲海全身发冷,当下以手掩面,咬牙道:“你……你到底要说什么?”

江翼低声道:“北京传来的谕旨,要咱们抓回柳家余孽。”

此言一出,登如五雷轰顶,只让众人作声不得。江翼又道:“诸位要拖延局面,便须把人交出,那婴孩与那男子……咳……两个都要。”他见秦仲海咬牙切齿,目光极见凶暴,忙道:“这事有难处么?”青衣秀士与止观、石刚互望一眼,三人不约而同,齐声轻叹,那秦仲海则是怔怔不语。止观向来心细,忙问道:“等会儿,你们查出那短须男子的身分了么?”

江翼摇头道:“这倒没有,胡媚儿说她认不得那人。也许是石凭、也许是黄应,也许是卢云。”众人听得此言,多少定下,想来事情还有转机。江翼见众人面色铁青,忙道:“到底如何?你们能交出人么?”

青衣秀士拍了拍江翼的肩头,低声道:“你给咱们一日夜的时光,明晚此时,我们会把三样东西带到。”江翼颔首道:“如此就好。你们可得快些……这几日陈锣山那混帐催得好急,硬要我差人抢攻……我今夜还差点与他打杀起来……”

在江翼的唠叨之中,秦仲海已然转身离去,他身法好快,只在营帐门口轻轻一点,便已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他如此身法,无愧“百万军中擒上将首级”之号,当真是世之熊虎。

※※※

却说那夜言二娘等人星夜保着卢云上山,还没过牌楼,卢云便已晕死过去,众人吃惊之下,赶忙替他诊伤,才知卢云早已挨了萨魔两脚,身上受了内伤,加上他连日奔波,饱受惊吓,早已憔悴不堪。此时医术第一的青衣秀士还在路上,众人寻了几味寻常伤药,喂着卢云吃了,之后便将他送入客房,让他自行休憩。

次日清晨,已是九月十四,卢云未至黎明,便已睁眼,这回转醒过来,颇感神清气爽。他身上虽有轻伤,但好好歇息了一夜,体力已然尽复。抬眼看去,只见桌面坠满烛蜡,光晕影摇,虽在清晨间,烛火自未熄。桌上另摆着几色点心,想来怒苍众人怕他夜间腹饥,这才着意准备。卢云微微一笑,心道:“大家待我如此客气,可把我当外人了。”

他行到桌边,吹熄了烛火,跟着取过外衣,缓缓着穿。陆孤瞻是授业恩人,秦仲海则是知交好友,卢云此时满腔心事,只想与故人来说,只是还在大清早,人家未必起身了,他怔怔坐下,眼看自己的包袱与长剑都置在几上,当下伸手取过,自将包袱解开。

打开了包袱,第一眼便见到那本无字古册。这本书由京城携来怒苍,却始终不明来历,卢云打了个哈欠,随手翻了翻,忽然之间,只见书页青璘璘,竟似有什么图示字样闪过,卢云微感诧异,赶忙揉眼再瞧,那磷光却已消逝不见,书页一如平常,仍是无字天书的模样。

此时心烦意乱,虽说书本有些古怪,却也没心思多理会,他将册子塞回去,正要翻出银票,忽然包袱里落下一根长发,卢云茫然间取起去看,那发丝柔细滑顺,却是顾倩兮的秀发。

卢云轻抚秀发,眼角已然含泪。两人别离已近一月,不知佳人是否安然无恙,他轻轻吻着那发丝,只觉发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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