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川作品集-上海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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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川作品集-上海闲人-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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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丽把个俊俏的小鼻子皱得让陆伯年恨不得咬上一口。
  “是,是!”
  陆伯年的太阳穴在跳。
  梁福生有些坐不住了,潘丽今天大约是存心毁人家的生意。不会是她和这个老板有什么过节吧?
  “小丽!”
  梁福生的声音中透出不满。
  不论如何,也不应该让人家这么下不来台呀。
  “你别管!”
  潘丽瞪了丈夫一眼,一向迁就妻子的梁福生干咽了几口唾沫,不说话了。
  “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一个很平和,却又很有威慑力的声音从旁边的桌上传过来,正是那个什么郁先生。
  郁有已经忍耐了好一会了,现在看着这大约是因为嫁了个台湾老公就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女人如此猖獗,他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了。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完全认识这世界上的所有事物,比如茶也是一样。”
  郁有眼睛看着梁福生,但显然话是说给潘丽听的。
  “陆老板没见过‘翠玉’,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谁又敢肯定自己见过、喝过所有的茶呢?”
  潘丽鼻子里喷出两股粗气,横了对方一眼,没有做声。
  郁有对面色尴尬的梁福生友善地笑笑。
  “来茶艺馆喝茶,本来就是图个高兴,求个享受,何必弄得自己和别人都不开心,花钱买气生呢?”
  “是的,是的,先生讲的有道理,有道理啊!”
  梁福生找到了台阶,随声附和着。
  潘丽极为不满地瞪了丈夫一眼,心里暗骂:巴子!别人教训你老婆,你倒在这叫好!
  “有什么道理呀?”
  潘丽倏地站起来,反诘梁福生。
  “开茶艺馆的还不如我知道的茶多,还开什么茶艺馆?再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何必又找个敲边鼓的来?难道现在连喝茶都有‘茶托’啦?!”
  郁有显然是被这女人的指桑骂槐激起了火,他平素很安静的脸上笼了一层淡淡的青气,这次他把目光射在了潘丽脸上。
  “小姐,积一点口德吧!”
  郁有捧着茶杯站起身,沉稳地踱到梁福生和潘丽的桌前。
  “如果您以为全上海就您知道什么是‘翠玉’,那就未免太离谱了。我可以替陆老板回答你:‘翠玉’是台湾乌龙茶的一个品种,是“台茶十三号”的别称。这种茶是1981年改良的品种,在台湾茶品系中属于比较新的品种,和它同样的还有‘金萱乌龙’。‘翠玉’属于半发酵茶,茶汤金黄,口感清新,虽然没有经过任何香料的熏制,却蕴涵着一股自然的花香,可以算得上兰心蕙质。您看我说得对吗?”
  郁有目光中有明显的挑战的意味。
  潘丽忽然意识到自己找错了对手,即使一向号称茶中名家的梁福生平常也没有对她把一种茶的渊源讲得如此细致和全面。她自然无法靠从丈夫他们那里道听途说得来的一知半解的东西和面前这个显然对茶很有研究的男人较量了。
  潘丽回过头去看丈夫,目光中没有个刚才的骄横,只剩下求援的祈求了。
  “先生果然对我们台湾茶很有心得。”
  梁福生起身对郁有伸出了手。
  “鄙姓梁,梁福生。”
  郁有很矜持地和对方握了握手。
  “郁有。”
  “郁先生请坐!”
  梁福生指着他对面刚才潘丽坐过的座位。
  潘丽不满地看了丈夫一眼,嘟着嘴转身坐到一边的空桌子旁去了。识相的陆伯年连忙吩咐服务小姐端上几盘茶点,放在她面前。
  “小姐,哦,不,太太,请用点茶点。”
  陆伯年依旧殷勤地招呼着她。
  潘丽把头别向一边,不再做声了。
  3
  梁福生和郁有聊起来。
  “不好意思,让郁先生见笑了。”
  “哪里,大家谈谈茶,聊聊天,挺好。”
  梁福生拿起桌上的茶单,双手递到郁有面前。
  “郁先生,想喝点什么?”
  郁有没有接茶单,举起手中的茶杯向梁福生示意。
  “我这儿有。”
  梁福生看看他杯中的茶,笑笑。
  “绿茶没有什么味道,不如换点工夫茶吧。”
  郁有慢慢地品了一口杯中的茶。
  “喝茶吗,各有偏好。工夫茶我也很喜欢,不过我更喜欢绿茶的清幽淡雅。”
  梁福生点点头。
  “我是偏好工夫茶的。不过,现在上海很难买到好的工夫茶,有机会我请郁先生到我那里,尝尝我从台湾带来的茶。”
  “那我就先谢啦!”
  郁有觉得眼前这个台湾人倒是比他的太太懂得为人之道。
  “那太好了,到时候梁先生别忘了我,让我也一饱口福呀!”
  一旁的陆伯年忙凑趣地接过了话题。
  “一定,一定!”
  梁福生感觉到被妻子搞得十分紧张的气氛已经被自己大大缓和了,不禁高兴起来,话也就多了。
  “我是最喜欢交朋友的,尤其是茶道上的朋友。”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梁先生一看就是茶道上的行家。”
  陆伯年奉承着。
  梁福生故做谦逊地摇摇头。
  “不敢当,不敢当,爱好而已,爱好而已啦!”
  “这位郁先生也是这方面的高手,以后你们俩位常来小店坐坐,让我也跟着长长学问!”
  陆伯年生怕冷落了郁有。
  “这我也看得出。”
  梁福生表示对陆伯年的话的赞同。
  “我到上海有三四年了,真正遇到懂茶的大陆朋友却不是很多,郁先生是我见到的大陆茶友中最有见识的一位。”
  “梁先生过奖了。”
  郁有摆摆手。
  “其实,大陆前些年确实对茶和我们中国的茶文化重视不够,这几年在这方面有了一些进展,但比较台湾在传统文化方面的继承和发展,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的。”
  “郁先生说得很中肯。”
  梁福生过去接触的多是大陆商界的朋友,像郁有这样从思辩的角度上比较大陆和台湾文化上的异同的还没有。
  “我们台湾在茶文化的研究和发展上确实要比大陆重视。台湾茶虽然发源于大陆,但应该说现在已经全面超越了大陆。大陆的茶虽然在产量和品种上还是远远胜过台湾的,但在品质和国际市场的知名度上,已经大大落后了。……”
  听得出,梁福生很为台湾茶感到自豪。郁有承认,梁福生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却未免有些以偏概全的嫌疑。他在美国生活多年,也到过欧洲不少国家,在西方茶市场上,中国茶、日本茶、印度茶三分天下,在高档茶,尤其是工夫茶中台湾茶确实占有一定的比例,但也没有超过大陆茶。梁福生这样讲,大约是地域观念使然吧。
  “梁先生讲得不错。”
  郁有摸出烟,分别递给梁福生陆伯年,自己也点上一支。
  “不过,据我所知,在国际市场上,台湾茶的占有率还是很低的,而且品种也略嫌单一了一点。”
  梁福生显然对自己家乡有着执着的热爱和强烈的地域优越感,他把头不住地摇。
  “郁先生所说的市场占有率无非是数量上的,从品质上看,还是我们台湾茶胜出一酬。”
  “不尽然吧!”
  郁有也不甘示弱。
  “大陆茶并不只是产量多,而且品种也多,在高档茶的份额上也不输给台湾茶。比如大陆的几大名茶,在全世界都是叫得响的。”
  梁福生这时已经忘记了刚才自己制止妻子的争强斗勇,不服气地和郁有较起真来。
  “郁先生所说的几大名茶,多是绿茶。不错,在台湾,绿茶的产量很少,也没有什么精品。这是为什么呢?不是我们培育或者加工不出上好的绿茶,而是台湾人大多喜欢喝工夫茶,而且我们台湾人认为,只有工夫茶无论是在品质还是在冲泡形式上,才最能体现茶和茶文化的精髓。在我们看来,绿茶其实是一种过于考究和浪费的品种,你们想想,那么幼嫩的茶芯,就被采摘下来,而且不经过任何发酵,无法激发出茶的内在的芳香,品上去淡而无味,这不是从原料到制作,甚至到品尝的一种浪费吗?”
  梁福生深为自己的一番高论感到骄傲,虽然他这些大多是从台湾报刊上趸来的,并没有什么自己的见地。
  陆伯年看看郁有,生怕这位郁先生又忍俊不住要与这个台巴子争论了,这台湾人和他老婆今晚真是来找他“聚闲居”的麻烦的。
  “各有见地,各有见地!”
  陆伯年赶忙和稀泥,他可不想让他俩再争起来,要是把茶客们搞烦了,那可是要耽误生意的。再说,大陆茶也好,台湾茶也罢,他才不管谁高谁低呢,只要有客人要喝,随便他怎么样。
  “陆老板,你又开始捣浆糊!”
  郁有用上海目下时兴的一句话打断了陆伯年。
  “我和梁先生只是探讨一下,不会在你这儿吵架的。”
  郁有点破了陆伯年的心思。
  “郁先生说的哪里话,我可没那个意思。”
  陆伯年脸上讪讪的,下面劝解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梁先生,”
  郁有转向梁福生。
  “我想向先生请教一个问题。”
  “郁先生客气,请说!”
  “你们台湾菜里有没有‘烤乳猪’这道菜呢?”
  梁福生有些迷惑的看着郁有,不明白怎么谈着谈着茶,跑到猪身上去了。但他还是点点头。
  “那好,那为什么要用乳猪,那么小,不是浪费吗?为什么不等到它长成大猪,老猪,那烤起来够多少人吃啊!”
  陆伯年差点笑出声来,这位郁先生还真有点邪的。
  梁福生脸上泛出了血色。
  “郁先生偷换概念!我们说的是茶,跟猪怎么能相提并论哪!”
  “不对,万物一理。”
  郁有微笑着望着对方,他现在决定要杀杀对方的锐气了。
  “其实,这和绿茶是一个道理。梁先生以为,绿茶是浪费,这就很片面了。不错,绿茶,尤其上上等的绿茶,确实讲究选摘茶的芽芯,比如龙井,最好的是‘莲心’,纯粹是选用嫩芽;其次的是‘旗枪’,指的是一芽一叶;再次是‘雀舌’,也不过两叶一芽。梁先生当然认为这是浪费,殊不知这恰恰是切中了绿茶选料的要害。绿茶,咱们还是拿龙井做例子吧,它的生长环境,加工工艺,以及人们多年来形成的饮用习惯,都决定了一定要选用茶叶的最嫩的部分,为什么呢?不是说嫩茶的营养价值高,老茶的营养价值低,实际上嫩茶也好,老茶也好,只要品种、产地相同,它们的营养价值都是一样的。这里的决定因素是人们的饮用习惯,刚才梁先生也说了,台湾人爱喝工夫茶,那么在大陆,绿茶是消费量最大的,既然人们认同这样的饮用品种和方式,它自然有其当然的市场,这是从表面现象上看,从更深的文化内涵上看,它也有它存在的道理。梁先生对中国茶文化有研究,不会不知道中国茶文化的精髓所在吧?中国茶文化,讲求的就是‘茶禅一味’,于平淡中见深意,绿茶就最能体现这种精神理念。绿茶虽然没有工夫茶的馥郁,但它清新淡雅;虽然没有工夫茶繁复的冲泡程式,但却更体现中国茶文化中清净无为的精髓。品饮绿茶,要追求的就是它那种清香,鲜爽的感觉,如果把盛夏的肥厚的茶叶拿来制作绿茶,恐怕那老熟的味道会大煞风景的。当然,梁先生会说,可以用发酵或者半发酵的工艺激发出它的香气,但是,绿茶讲究的就是自然的甘醇,它的加工工艺也是能使它最大限度地不失茶之真香,发酵或者半发酵都会破坏它原有的滋味,这就与传统中国茶文化中的‘求真’的理念相去太远了。所以,我以为,绿茶应该是最能体现中国茶文化精神的品种。”
  梁福生听着郁有这洋洋洒洒的一通说教,虽然心中仍有不服,却没有更有力的反击理论,不过,他并不肯轻易认输,在他看来,虽然郁有所说的确有道理,但大陆茶,尤其是大陆的工夫茶,还是比不上台湾的好。
  “郁先生对茶真是很有研究,佩服,佩服。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即使是绿茶真如郁先生所说的那样,符合传统的中国茶文化的理念,但并不一定就说明绿茶就一定是最好的。我认为,从饮用的角度上看,还是工夫茶,尤其是乌龙茶这样的半发酵茶,无论是口感,味道,都要比绿茶来得深厚。”
  郁有笑了。
  “梁先生说的关于绿茶和乌龙的比较,我觉得这就好像拿米饭和馒头来比较,我是北京人,比较偏爱面食,可上海的朋友呢,大多喜欢吃米饭。你能说馒头和米饭那个更好吃吗?只要是适合自己的口味,就是好的。所以,在绿茶和乌龙茶,或者是其它品种的工夫茶之间硬要分出高下来,我觉得就有点画蛇添足的味道了。”
  “不管怎么说,大陆的工夫茶,尤其是半发酵的茶种不如台湾的,这一点总是事实吧?”
  梁福生又退了一步。
  陆伯年在一旁心里为郁有击节叫好,嘴上却不想让梁福生太下不来台。
  “是,是,台湾工夫茶确实比大陆的强一些。”
  “不错,台湾在工夫茶的制作和冲泡程式上都有发展。”
  郁有知道梁福生是在为自己争最后的面子。
  “不过,”
  郁有看到陆伯年企求的眼色,话峰稍转。
  “我很喜欢台湾茶。比如文山包种中的冻顶乌龙,其实,大陆也有很不错的工夫茶品种。”
  梁福生有些不以为然。
  “郁先生说的不外乎‘铁观音’、‘大红袍’一类的吧!这些茶比起台湾工夫茶可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比如它们的发酵程度过高,往往造成茶汤色泽深沉,茶味焦老,口感不爽。实在无法和我们台湾茶中的‘冻顶’、‘金萱’相提并论。”
  梁福生的不屑又把郁有原本打算就此结束这场争论的念头打消了。
  “梁先生,您总知道茶的品级吧?无论大陆茶也好,台湾茶也好,品级上都有个优劣之分。比如你们台湾‘文山包种’,在外销中分为EXTRA HIGHT,FINE,MEDIUM,MON,STANDARD五大类,你能把最低一级的STANDARD和最高一级的EXTRA HIGHT等同起来吗?我们大陆的工夫茶也有严格的分类,比如你刚才提到的乌龙茶中的‘铁观音’,首先要看它的产地,如果是正宗的产于福建安溪县尧阳的‘安溪铁观音’,那就再看它的品级,‘铁观音’根据它的毛茶的采摘时间,又分为‘春茶’、‘夏茶’、‘暑茶’和‘秋茶’,以‘春茶’为最好;‘春茶’中又分为特级、一级、二级、三级和等外。特级‘铁观音’无论在品质,外形,汤色,口感等方面都不输给最上等的台湾包种或是乌龙,梁先生如果不信,我们可以当场泡上一壶,以验证我所说的是否真切!”
  梁福生胸有成竹地表示同意。一旁的陆伯年可是着了急,他开业前由于对茶艺馆的生意好坏还不托底,所以没有敢进太多高档茶叶,向郁有所说的那个档次的“铁观音”少说也要千把块钱一斤,他根本就没敢进。
  “郁先生,”
  陆伯年伏在郁有耳边悄声地把自己的难处说了。
  “这样吧,梁先生,今年的新茶还没下来,陆老板这儿没有,改日我们到我家去,我那儿还有点去年的存货。”
  梁福生将信将疑地看看郁有,又看看陆伯年。多半是他们怕比较下来输给自己,找托词呢!他觉得这是最好的让对方服输的时机。
  此时几乎所有“聚闲居”里的茶客都已经围拢到他们这一桌周围,听他们侃茶,一个个咂吧着嘴,满脸的津津有味,这让梁福生更急迫地要在众人面前找回刚才所失的面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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