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雪国》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川端康成-雪国-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的名字,那女子也说不齐全。岛村提不起酒兴,女子却意外坦率地谈起自己也是生长在这个
雪国,在东京的酒馆当女侍时被人赎身出来,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蹈师傅用以维持生计,
可是刚刚过了一年半,她的恩主就与世长辞了。也许从那人死后到今天的这段经历,才是她
的真正身世吧。这些她是不想马上坦白出来的。她说是十九岁。果真如此,这十九岁的人看
起来倒像有二十一二岁了。岛村这才得到一点宽慰,开始谈起歌舞伎之类的事来。她比他更
了解演员的艺术风格和逸事。也许她正渴望着有这样一个话伴吧,所以津津乐道。谈着谈
着,露出了烟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能掌握男人的心理。尽管如此,岛村一
开头就把她看作是良家闺秀。加上他快一个星期没跟别人好好闲谈了,内心自然热情洋溢,
首先对她流露出一种依恋之情。他从山上带来的感伤,也浸染到了女子的身上。
    翌日下午,女子把浴具放在过道里,顺便跑到他的房间去玩。
    她正要坐下,岛村突然叫她帮忙找个艺妓来。
    “你说是帮忙?”
    “还用问吗?”
    “真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托我干这种事!”
    她漠然地站在窗前,眺望着县界上的重山叠峦,不觉脸颊绯红了。
    “这里可没有那种人。”
    “说谎。”
    “这是真的嘛。”说着,她突然转过身子,坐在窗台上,
    “这可绝对不能强迫命令啊。一切得听随艺妓的方便。说真的,我们这个客栈一概不帮
这种忙。你不信,找人直接问问就知道了。”
    “你替我找找看吧。”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干这种事呢?”
    “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
    “这就叫做朋友?”女子终于被激出这句带稚气的话来。接着又冒了一句:“你真了不
起,居然托我办这种事。”
    “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山上身体是好起来了。可脑子还是迷迷糊糊,就是同你说话吧,
心情也还不是那么痛快。”
    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这么一来,岛村干脆露出男人那副无耻相来。她对此大概已
经养成了一种通情达理、百依百顺的习惯。由于睫眉深黛,她那双垂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温
顺,更加娇艳了。岛村望着望着,女子的脸向左右微微地摇了摇,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就叫个你喜欢的嘛。”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初来乍到的,哪里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要漂亮的?”
    “年轻就可以。年轻姑娘嘛,各方面都会少出差错。不要唠叨得令人讨厌就行。迷糊一
点也不要紧,洁净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时候,就去找你。”
    “我不再来了。”
    “胡说。”
    “真的,不来了。干么要来呢?”
    “我想清清白白地跟你交个朋友,才不向你求欢呢。”
    “你这种人真少见啊。”
    “要是发生那种事,明天也许就不想再见到你了。也不会有兴致跟你聊天了。我从山上
来到这个村子,难得见人就感到亲热。我不向你求欢,要知道我是个游客啊。”
    “嗯,这倒是真的。”
    “是啊,就说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讨厌的女人,以后你见到我也会感到心里不痛
快的。若是你给我挑选,总会好些吧?”
    “我才不管呢!”她使劲地说了一句。掉转脸又说:“这倒也是。”
    “要是同女人过夜,那才扫兴哩。感情也不会持久的吧。”
    “是啊。的确是那么一回事。我出生在港市,可这里是温泉浴场。”姑娘出乎意外地用
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游客,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听过形形色色的人说,那些人心里
十分喜欢你而当面又不说,总使你依依不舍,流连忘返。即使分别之后,也还是那个样。对
方有时想起你,给你写信的,大体都是属于这类人。”
    女子从窗台上站起来,又轻柔地坐在窗前的铺席上。她那副样子,好像是在回顾遥远的
往昔,才忽然坐到岛村身边的。
    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反倒使岛村觉得这样轻易地欺骗了她,心里有点内疚。
    但是,他并不是想要说谎。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子总是个良家闺秀。即使他想女人,也
不至有求于这个女子。这种事,他满可以毫不作孽地轻易了结它。她过于洁净了。初见之
下,他就把这种事同她区分开来了。
    而且,当时他还没决定夏季到哪儿去避暑,才想起是否要把家属带到这个温泉浴场来。
幸好她是个良家女子,如果能来,还可以给夫人作个好导游,说不定还可以向她学点舞蹈,
借以消愁解闷。他确实这样认真考虑过。尽管他感到对女子存在着一种友情,他还是渡过了
这友情的浅滩。
    当然,这里或许也有一面岛村观看暮景的镜子。他不仅忌讳同眼前这个不正经的女人纠
缠,而且更重要的也许是他抱有一种非现实的看法,如同傍晚看到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女子的
脸一样。
    他对西方舞蹈的兴趣也是如此。岛村生长在东京闹市区,从小熟悉歌舞伎,学生时代偏
爱传统舞蹈和舞剧。他天性固执,只要摸上哪一门,就非要彻底学到手不可。所以他广泛涉
猎古代的记载,走访各流派的师傅,后来还结识了日本舞蹈的新秀,甚至还写起研究和评论
文章来。而且对传统日本舞蹈的停滞状态,以及对自以为是的新尝试,自然也感到强烈的不
满。一种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思考:事态已经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实际运动中去,别无他
途。当受到年轻的日本舞蹈家的吸引时,他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根本不去看日本舞蹈了。
相反地,他收集有关西方舞蹈的书籍和图片,甚至煞费苦心地从外国搞来海报和节目单之类
的东西。这绝非仅仅出于对异国和未知境界的好奇。在这里,他新发现的喜悦,就在于他没
能亲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从岛村向来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没有什么比
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轻松的了。描写没有看过的舞蹈,实属无稽之
谈。再没有比这个更“纸上谈兵”的了。可是,那是天堂的诗。虽美其名曰研究,其实是任
意想象,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舞蹈艺术,而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这种
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图片产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见过的爱情一样。因为他不时写些介绍
西方舞蹈的文章,也勉强算是个文人墨客。他虽以此自嘲,但对没有职业的他来说,有时也
会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他这一番关心日本舞蹈的谈话,之所以有助于促使她去亲近他,应该说这是由于他的这
些知识在事隔多年之后,又在现实中起了作用。可说不定还是岛村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当作了
西方舞蹈呢。
    因此,他觉得自己旅途中这番淡淡哀愁的谈话,仿佛触动了她生活中的创伤,不免后悔
不已,就好像自己欺骗了她似的。
    “要是这样说定了,下次我就是带家属来,也能同你尽情玩的啊。”
    “嗯。这件事我已经非常明白了。”女子压低了声音,嫣然一笑,然后带着几分艺妓的
风采打闹着说:“我也很喜欢那样,平淡些才可以持久啊。”
    “所以你就帮我叫一个来嘛。”
    “现在?”
    “嗯。”
    “真叫人吃惊啊!这样大白天,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我不愿意要人家挑剩下的。”
    “瞧你说这种话!你想错了,你以为这个温泉浴场是淘金的地方?光瞧村里的情况,你
还不明白吗?”
    女子以一种遗憾而严肃的口吻,反复强调这里没有干那种行当的女人。岛村表示怀疑。
女子认真起来,但她退让一步说:想怎么干,全看艺妓自己,只是预先没向主家打招呼就外
宿,得由艺妓本人负责。后果如何,主家可就不管了。但是,如果事先向主家关照过,那就
是主家的责任,他得管你一辈子,就是这点不同。
    “所谓责任是指什么?”
    “就是说有了孩子,或是搞坏了身子呗。”
    岛村对自己这种傻里傻气的提问,不禁苦笑起来,又想:也许在这个山村里还真有那种
事呢。
    他百无聊赖,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要去寻找保护色吧,所以他对途中每个地方的风土人
情,都有一种本能的敏感,打山上下来,从这个乡村十分朴实的景致中,马上领略到一种悠
闲宁静的气氛。在客栈里一打听,果然,这里是雪国生活最舒适的村庄之一。据说几年前还
没通铁路的时候,这里主要是农民的温泉疗养地。有艺妓的家,都挂着印有饭馆或红豆汤馆
字号的褪了色的门帘。人们看到那扇被煤烟熏黑的旧式拉门,一定怀疑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
客上门。日用杂货铺或粗点心铺也大都只雇佣一个人,这些雇主除了经营店铺外,似乎还兼
干庄稼活。大约她是师傅家的姑娘——一个没有执照的女子,偶尔到宴会上帮帮忙,不会有
哪个艺妓挑眼吧。
    “那么,究竟有几个呢?”
    “你问艺妓吗?大约有十二三个。”
    “哪个比较好?”岛村说着,站起来去揿电铃。
    “让我回去吧?”
    “你可不能回去。”
    “我不愿意。”女子仿佛要摆脱屈辱似地说,“我回去了。没关系,我不计较这些。以
后还会再来的。”
    但是,当看见女佣时,她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女佣问了好几遍要找谁,她也不指名。
    过了片刻,一个十七八岁的艺妓走了进来。岛村一见到她,下山进村时那种思念女人的
情趣就很快消失,顿觉索然寡欢了。艺妓那两只黝黑的胳膊,瘦嶙嶙的,看上去还带几分稚
气。人倒老实。岛村也就尽量不露出扫兴的神色,朝艺妓那边望去。其实是她背后窗外那片
嫩绿的群山在吸引着他。他连话也懒得说了。这女子实在像山村艺妓。她看见岛村绷着脸不
说话,就默默地站起身来有意走了出去。这样就显得更加扫兴了。这样约莫过了个把钟头。
他在想:有什么法子把艺妓打发走呢?他忽然想起有张电汇单已经送到,于是就借口赶钟点
上邮局,便同艺妓一起走出房间。
    然而,岛村来到客栈门口,抬眼一望散发出浓烈嫩叶气息的后山,就被吸引住了,随即
冒冒失失地只顾自己登山去了。
    有什么值得好笑呢?他却独自笑个不停。
    这时,他恰巧觉得倦乏,便转身撩起浴衣后襟,一溜烟跑下山去。从他脚下飞起两只黄
蝴蝶。
    蝶儿翩翩飞舞,一忽儿飞得比县界的山还高,随着黄色渐渐变白,就越飞越远了。
    “你怎么啦?”女子站在杉树林荫下,“你笑得真欢呀。”
    “不要了呀。”岛村无端地又笑起来,“不要了!”
    “是吗?”
    女子突然转过身子,慢步走进杉树丛中。他默默地跟在后头。
    那边是神社。女子在布满青苔的石狮子狗旁的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这里最凉快啦。即使是三伏天,也是凉风习习的。”
    “这里的艺妓都是那个样子吗?”
    “都差不多吧。在中年人里倒有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她低下头冷淡地说。
    在她的脖颈上淡淡地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的枝梢。
    “这就够啦!体力一下子消耗尽了,真奇怪啊。”
    杉树亭亭如盖,不把双手撑着背后的岩石,向后仰着身子,是望不见树梢的。而且树干
挺拔,暗绿的叶子遮蔽了苍穹,四周显得深沉而静谧。岛村靠着的这株树干,是其中最古老
的。不知为什么,只是北面的枝桠一直枯到了顶,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倒栽在树干上的尖
桩,有些似凶神的兵器。
    “也许是我想错啦。从山上下来第一个看到你,无意中以为这里的艺妓都很漂亮。”岛
村带笑地说。
    岛村以为在山上呆了七天,只是为了恢复恢复健康,如今才发觉实际上是由于头一回遇
见了这样一个隽秀婀娜的女子。
    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夕晖晚照的河流。闲极无聊,觉着有些别扭了。
    “哟,差点忘了,是您的香烟吧。”女子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方才我折回房间,看
见您已经不在,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您独自兴冲冲地登山去了。我是从窗口看见的。
真好笑啊。您忘记带烟了吧,我给送来啦。”
    于是她从衣袖兜里掏出他的香烟,给他点上了火。
    “我很对不起那个孩子。”
    “那有什么呢。什么时候让她走,还不是随客人的方便吗?”
    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从杉树透缝的地方,可以望见对面
山上的皱襞已经阴沉下来。
    “除非找个与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后见到你,是会遗憾的。”
    “这与我不相干。你真逞能呀。”
    女子不高兴地嘲讽了一句。不过,他俩之间已经交融着一种与未唤艺妓之前迥然不同的
情感。
    岛村明白,自己从一开头就是想找这个女子,可自己偏偏和平常一样拐弯抹角,不免讨
厌起自己来。与此同时,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格外的美了。从刚才她站在杉树背后喊他之后,
他感到这个女子的倩影是多么袅娜多姿啊。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
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如果嘴唇起了皱纹,或者色
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净。她的嘴唇却不是这样,而是滋润光泽的。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
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虽有些逗人发笑,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
短而密的眉毛下。颧骨稍耸的圆脸,轮廓一般,但肤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
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她比谁都要显得洁净。
    在一个陪过酒的女子来说,她的胸脯算是有点挺起来的了。
    “瞧,不知什么时候飞来这么些蚋子。”女子抖了抖衣裳下摆,站起身来。
    就这样在寂静中呆下去,两人的表情会变得更加不自在,以至扫兴的。
    当天夜里十点光景,女子从走廊上大声呼喊着岛村的名字,吧哒一声栽进他的房间里。
她猛然趴到桌面上,醉醺醺地用手乱抓上面的东西,然后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据她说:今冬在滑雪场上,结识了一帮子男人,他们傍晚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彼此相
遇,他们邀她上了客栈,还叫来艺妓,狂欢一场,被他们灌醉了。
    她摇头晃脑,不着边际地独白了一通。
    “这样不好,我还是走吧。他们还以为我怎么样了,正在找我呐。回头我再来。”她说
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长廊上又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像是一路上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女子尖声喊道,“啊,不见了,岛村先生!”
    这纯粹是女子纯洁的心灵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岛村出乎意外。可是她的尖声无疑已
响彻整个客栈。岛村有点迷惑,刚想站起身来,女子就用指头戳进纸拉门,抓住格棂,顺势
倒在岛村的怀里了。
    “啊,你在呀!”
    女子缠着他坐下,偎依着他。
    “没醉嘛。嗯,谁醉啦?难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