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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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雪国-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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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银丝花鸟。水沸声有二重音,听起来一近一远。而比远处水沸声稍远些的地方,仿佛不断
响起微弱的小铃声。岛村把耳朵贴近铁壶,听了听那铃声。驹子在铃声不断的远处,踏着同
铃声相似的细碎的脚步走了过来。她那双小脚赫然映入岛村的眼帘。岛村吃了一惊,不禁暗
自想道:已经到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于是,岛村想起要到绉纱产地去看看。这个行动固然也含有为自己找个机会离开温泉浴
场的意思。
    但是,河流下游有好几个小镇,岛村不晓得到哪个镇上去才好。他又不是想去看正在发
展成纺织工业区的大镇,因此索性在一个冷落的小站上下了车。走了一会儿,就到了一条像
是古代驿站集中的市街上。
    家家户户的房檐直伸出去,支撑着它一端的柱子并排立在街道上。好像江户城里叫“店
下”的廊檐,在这雪国旧时把它叫“雁木”。积雪太厚时,这廊檐就成为往来的通道。通道
一侧,房屋整齐,廊檐也就连接下去。
    房檐紧接房檐,屋顶上的雪除了弄到马路当中以外,别无他处可以弃置了。实际上是将
雪从大屋顶上高高抛起来扔到马路正中的雪堤上。要到马路对过,就得挖通雪堤,修成一条
条隧道。这些地方管它叫做“钻胎内涵洞”。
    同样是在雪国,但驹子所在的温泉乡,房檐并不相连。岛村到了这个镇子,才头一回看
到这种“雁木”。好奇心促使他走过去看了看,只见破旧的房檐下十分昏暗。倾斜的柱脚已
经腐朽。令人觉得仿佛是在窥视世世代代被埋没在雪里的忧郁的人家一样。
    在雪里把精力倾注在手工活上的纺织女工,她们的生活可不像织出来的绉纱那样爽快。
这个镇子自然而然地给人一个相当古老的印象。在记载绉纱的古书里,也引用了唐代秦韬玉
[秦韬玉,唐诗人。诗以七律见长,《贫女诗》较有名]的诗。但据说纺织商之所以不愿雇
佣纺织女工,是因为织一匹绉纱相当费工,在经济上划不来。
    这样呕心沥血的无名工人,早已长逝。他们只留下了这种别致的绉纱。夏天穿上有一种
凉爽的感觉,成了岛村他们奢华的衣着。这事并不稀奇,但岛村却突然觉得奇怪。难道凡是
充满诚挚爱情的行动,迟早都会鞭挞人的吗?岛村从“雁木”底下,走到了马路上。
    笔直的长长的市街,很像当年旅馆区的街道。这大概是从温泉乡直通过来的一条旧街
吧。木板葺的屋顶上的横木条和铺石,同温泉乡也没有什么不同。
    房檐的柱子投下了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地已近黄昏。没有什么可观赏的,于是岛村又
乘火车来到了另一个镇子。那里也和先前那个镇子不相上下。岛村在那里也只是悠然漫步,
然后吃了一碗面条,暖和暖和身子而已。
    面食店在河岸上。这条河大概也是从温泉浴场流过来的。可以看到尼姑三三两两地先后
走过桥去。她们穿着草鞋,其中有的背着圆顶草帽,像是化缘回来的样子,给人一种小鸟急
于归巢的感觉。
    “有不少尼姑打这儿路过吧?”岛村问面食店的女人。“是啊。这山里有尼姑庵。过些
时候一下雪,从山里出来,路就不好走了。”
    在薄暮中,桥那边的山峦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在这北国,每到落叶飘零、寒风萧
瑟的时节,天空老是冷飕飕,阴沉沉的。那就是快要下雪了。远近的高山都变成一片茫茫的
白色,这叫做“云雾环岳”。另外,近海处可以听见海在呼啸,深山中可以听到山在呜咽,
这自然的交响犹如远处传来的闷雷,这叫做“海吼山鸣”。看到“云雾环岳”,听见“海吼
山鸣”,就知道快要下雪了。岛村想起古书上有过这样的记载。
    岛村晚起,躺在床上听那赏枫游客唱谣曲[谣曲,日本古典戏曲“能乐”的歌词]的那
天,下了第一场雪。不知今年是否已经海吼山鸣过了?也许由于岛村一个人旅行,在温泉乡
同驹子接连幽会,不觉间听觉变得特别敏锐起来,只要想起海吼山鸣,耳边就仿佛回荡着这
种远处的闷雷声。
    “尼姑们这就要深居过冬了。她们有多少人呢?”
    “哦,大概很多吧。”
    “这么多尼姑聚到一块,在冰天雪地里呆几个月,不知都在干些什么呢?这一带旧时织
绉纱,她们在尼姑庵里要是也织织就好啦。”
    面食店的女人对岛村这席好奇的话,只是报以微笑。岛村在车站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回程
的火车。微弱的阳光沉下去了,一股寒意袭来,犹如星星的寒光,冷飕飕的。脚板也觉得透
心凉。
    漫无目的地跑了一趟,岛村又回到了温泉浴场。车子驶过那个岔口,一直开到守护神的
杉林边上,眼前出现一间透着亮光的房子,岛村不禁松了一口气。这是“菊村”小饭馆。三
四个艺妓站在门前闲聊天。
    他刚想不知驹子在不在,驹子就出现了。
    车子突然放慢了速度。显然是司机早已了解岛村和驹子的关系,有意无意地把车子放慢
了。
    岛村无端回过头,朝着与驹子相反的方向望去。岛村坐来的那辆汽车的车辙,清晰地留
在雪地上,在星光下,意外地拖到很远的地方。
    车子来到了驹子跟前。只见驹子刚闭了闭眼睛,冷不防地向汽车扑上来。车子没有停
下,仍按原先的慢速爬上了坡道。驹子弓着腰,抓住车门上的把手,跳到车门外的踏板上。
    驹子就像被吸引住似地猛扑了上来,岛村觉得仿佛有一种温暖的东西轻轻地贴近过来,
因而他对驹子的这种举动并没有感到不自然或者危险。驹子像要抱住车窗,举起了一只胳
膊。袖口滑落下来,露出了长衬衣的颜色。那色彩透过厚厚的窗玻璃,沁入岛村冻僵了的眼
睑。
    驹子把额头紧贴在窗玻璃上,尖声喊道:
    “到哪儿去了?喂,你到哪儿去了?”
    “多危险呀,简直是胡闹!”岛村虽也高声回答,但却是一种甜蜜的戏谑。
    驹子打开车门,侧身倒了进去。但是,这时车子已经停住,来到山脚下了。
    “我说,你到哪儿去了啊?”
    “嗯,这个……”
    “哪儿?”
    “也说不上到哪儿。”
    驹子理了理衣裳下摆,那举止十足是艺妓的派头,岛村突然觉得有点新奇。
    司机坐着一动也不动。车子已经走到街的尽头,停了下来。岛村觉得就这样坐在车上,
实在滑稽,于是说道:“下车吧。”
    驹子把手放到岛村那只放在膝头的手上。
    “唉呀,真冷啊!瞧,多冷啊!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呢?”“对,应该带你去……”
    “这时候说带我去,你这人真有意思。”
    驹子欢快地笑着,爬上了有陡峻石磴的小路。
    “我是看着你出去的。大概是两三个钟头以前,对吧?”“唔。”
    “听见汽车声,我就出来看了。到外面来看了。你连头也没回,对吧?”
    “嗯。”
    “你没看后面,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呢?”
    岛村有点惊讶。
    “真不知道我在送你吗?”
    “不知道。”
    “瞧你。”驹子还是高兴得笑眯眯的。然后,她把肩膀靠了过来。“为什么不带我去?
你变得冷淡了。讨厌!”报火警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
    两人回头望去。
    “着火,着火啦!”
    “着火啦!”
    火势从下面村子的正中央蹿了上来。
    驹子喊了两三声什么,一把抓住了岛村的手。
    火舌在滚滚上升的浓烟中若隐若现。火势向旁边蔓延,吞噬着周围的房檐。
    “是什么地方?不是在你原来住过的师傅家附近吗?”“不是。”
    “是在哪一带呢?”
    “在上头一点,靠近火车站那边。”
    火焰冲过屋顶,腾空而起。
    “你瞧,是蚕房呀。是蚕房呀!你瞧,你瞧,蚕房着火了。”驹子把脸颊压在岛村的肩
上,接连地说:“是蚕房,是蚕房呀!”
    火势燃得更旺了。从高处望下去,辽阔的星空下,大火宛如一场游戏,无声无息。尽管
如此,她却感到恐惧。有如听见一种猛烈的火焰声逼将过来。岛村抱住了驹子。“没什么可
怕的。”
    “不,不,不!”驹子摇摇头,哭了起来。她的脸贴在岛村掌上,显得比平时小巧玲
珑。绷紧的太阳穴在忒忒地跳动着。
    看见着火,驹子就哭了起来。可是她哭什么呢?岛村并没怀疑,还是搂抱着她。
    驹子突然不哭了,她把脸从岛村肩上抬了起来。
    “哎哟,对了,今晚蚕房放电影,里面挤满了人,你……”
    “那可就不得了啦!”
    “一定会有人受伤,有人烧死啊!”
    两人听见上面传来一片骚乱声,就慌慌张张地登上石磴。抬头一看,高处客栈二三楼房
间的拉窗差不多都打开了,人们跑到敞亮的走廊上观看着火场面。庭院一个角落里,一排菊
花的枯枝,说不清是借着客栈的灯光还是星光,浮现出它的轮廓,令人不禁感到那上面映着
火光。就在那排菊花后面,也站着一些人。三四个客栈伙计从岛村他俩头顶上跌跌撞撞地滚
落下来。驹子提高嗓门问:
    “喂,是蚕房吗?”
    “是蚕房。”
    “有人受伤吗?有没有人受伤?”
    “正一个个地往外救呐。来电话说是电影胶片忽拉一声烧着了,火势蔓延得很快。喏,
你瞧。”伙计迎头碰上他们两人,只挥了挥一只胳臂,就走了。
    “听说人们正把孩子一个个从二楼往下扔呐。”
    “唉,这可怎么得了。”
    驹子好像追赶着伙计似地走下石磴。后来下楼的人都跑到她的前头去了。她不由自主地
跟着跑了起来。岛村也随后跟上。
    在石磴下面,火场被房子挡住,只能看见火舌。火警声响彻云霄,令人越发惶恐,四外
乱跑。
    “结冰了,请留神,滑啊!”驹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岛村,趁机说:“对了,你
就算了,何必一块去呢。我是担心村里的人。”
    她这么说,倒也是的。岛村感到失望。这时才发现脚底下就是铁轨,他们已经来到铁路
岔口跟前了。
    “银河,多美啊!”
    驹子喃喃自语。她仰望着太空,又跑了起来。
    啊,银河!岛村也仰头叹了一声,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银河的亮光显
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当年漫游各地的芭蕉[芭蕉,即松尾芭蕉(1644—
1694),日本著名俳句诗人。他一生在旅行中度过,写了许多游记和俳句],在波涛汹
涌的海上所看见的银河,也许就像这样一条明亮的大河吧。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
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叹不已。岛村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身
影,反而从地面上映入了银河。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
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砂子,明澈极了。而且,银河那无底的深邃,把岛村的视线吸引过去
了。
    “喂,喂。”岛村呼唤着驹子,“喂,来呀!”
    驹子正朝银河下昏暗的山峦那边跑去。
    她提着衣襟往前跑,每次挥动臂膀,红色的下摆时而露出,时而又藏起来,在洒满星光
的雪地上,显得更加殷红了。岛村飞快地追了上去。
    驹子放慢了脚步,松开衣襟,抓住岛村的手。
    “你也要去?”
    “嗯。”
    “真好管闲事啊!”驹子提起拖在雪地上的下摆,“人家会取笑我的,你快回去吧!”
    “唔,我就要到前边去。”
    “这多不好,连到火场去也要带着你,在村里人面前怪难为情的。”
    岛村点点头,停了下来。驹子却轻轻地抓住岛村的袖子,慢慢地起步走了。
    “你找个地方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找什么地方好呢?”“什么地方都行啊。”
    “是啊。再过去一点吧。”驹子直勾勾地望着岛村的脸,突然摇摇头说:“我不干,我
再也不理你了。”
    驹子抽冷子用身子碰了碰岛村。岛村晃悠了一下。在路旁薄薄的积雪里,立着一排排大
葱。
    “真无情啊!”驹子挑逗说。“喏,你说过我是个好女人的嘛。一个说走就走的人,干
吗还说这些话呢,难道是向我表白?”
    岛村想起驹子用发簪哧哧地扎铺席的事来。
    “我哭了。回家以后还哭了一场。就害怕离开你。不过,你还是早点走吧。你把我说哭
了,我是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岛村一想起那句虽然引起了驹子的误会、然而却深深印在她的心坎上的话,就油然生起
一股依恋之情。瞬时间,传来了火场那边杂沓的人声。新的火舌又喷出了火星。
    “你瞧,还烧得那么厉害,火苗又蹿上来了。”
    两人得救似地松了一口气,又跑了起来。
    驹子跑得很快。她穿着木屐,飞也似地擦过冰面跑着。两条胳膊与其说前后摆动,不如
说是向两边伸展,把力量全集中在胸前了。岛村觉得她格外小巧玲珑。发胖的岛村一边瞧着
驹子一边跑,早就感到疲惫不堪了。而驹子突然喘着粗气,打了个趔趄倒向岛村。
    “眼睛冻得快要流出泪水来啦。”
    她脸颊发热,只有眼睛感到冰冷。岛村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眨了眨眼,眸子里映满了银
河。他控制住晶莹欲滴的泪珠。“每晚都出现这样的银河吗?”
    “银河?美极了。可并不是每晚都这样吧。多明朗啊。”他们两人跑过来了。银河好像
从他们的后面倾泻到前面。驹子的脸仿佛映在银河上。
    但是,她那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轮廓模糊,小巧的芳唇也失去了色泽。岛村无法相信成弧
状横跨太空的明亮的光带竟会如此昏暗。大概是星光比朦胧的月夜更加暗淡的缘故吧。可
是,银河比任何满月的夜空都要澄澈明亮。地面没有什么投影。奇怪的是,驹子的脸活像一
副旧面具,淡淡地浮现出来,散发出一股女人的芳香。
    岛村抬头仰望,觉得银河仿佛要把这个大地拥抱过去似的。
    犹如一条大光带的银河,使人觉得好像浸泡着岛村的身体,漂漂浮浮,然后伫立在天涯
海角上。这虽是一种冷冽的孤寂,但也给人以某种神奇的媚惑之感。
    “你走后,我要正经过日子了。”驹子说罢,用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迈步就走。走了
五六步,又回头说:“你怎么啦?别这样嘛。”
    岛村原地站着不动。
    “啊?等我一会儿,回头一起到你房间去。”
    驹子扬了扬左手就走了。她的背影好像被黑暗的山坳吞噬了。银河向那山脉尽头伸张,
再返过来从那儿迅速地向太空远处扩展开去。山峦更加深沉了。
    岛村走了不一会儿,驹子的身影就在路旁那户人家的背后消失了。
    传来了“嘿嗬,嘿嗬,嘿嗬嗬”的吆喝声,可以看见消防队拖着水泵在街上走过。人们
前呼后拥地在马路上奔跑。岛村也急匆匆地走到马路上。他们两人来时走的那条路的尽头,
和大马路连成了丁字形。
    消防队又拖来了水泵。岛村让路,然后跟随在他们后头。这是老式手压木制水泵。一个
消防队员在前头拉着长长的绳索,另一些消防队员则围在水泵周围。这水泵小得可怜。
    驹子也躲闪一旁,让这些水泵过去。她找到岛村,两人又一块走起来。站在路旁躲闪水
泵的人,仿佛被水泵所吸引,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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