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5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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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 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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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小时候在房子里跑来跑去时,觉得它像一个迷宫,可以在里面躲躲藏藏,是猫和老鼠捉迷藏的世界。在那所老房子里睡觉时,夜晚可以听见老鼠的叫声,蛇爬房梁的声音,也有猫夜行的声音,远处还有狗叫,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池塘、稻田和树木的气味飘进来,织成一个说不上来的梦境。现在,他依然记得那所老房子的气味,很重很重的泥土的气味,很重很重的木头的气味,还有院子里堆积的稻草被雨水沤湿腐烂的气味。轮到阴雨天气,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倚着门柱往外看,雨雾茫茫,竹子歪斜,远处戴着蓑笠帽的人牵着牛向田里走,或者往村里走,几间小房在雨雾中晃动,一两个烟囱冒起炊烟。自己就是从这所老房子中走出来闹各种新潮,上了井岗山,又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一路革命到了北京。
  如今,中南海里的这所房子又成了他久住的老房子了,这里也飘散着他熟悉的气味。这里原是清朝的皇家园林,被他住久了,被他召集共产党的首脑会议熏染了,被周围的护士、警卫来回踏遍了,也被他堆积的书陶冶了,有了一股毛泽东的气味。他在这种气味中得到抚慰。
  朦胧中,有人在他脚边放下了水盆,接着,他的脚一只一只被抬了起来,鞋子被脱掉了,袜子被脱掉了,被浸到了温热的水中。在晃晃悠悠的困倦中,他依然知道配合着用脚尝试水温,将两只肥大而又疲惫的脚沉入热水中,在那里一沉到底,听任一双柔韧的手在水中搓洗着它们,按摩着它们。从红军时期行军打仗开始,他就养成了每晚烫脚的习惯,现在,这种洗烫与按摩成了他修身养性不可或缺的科目。两只脚像两条潜水艇在水中安卧着,又像两条吃饱了没事干的大鲨鱼在水中沉睡着,一股舒适的感觉带着暖意从脚心传上来,它在逼退全身的疲劳,又在加重着全身的疲劳,搁浅的航空母舰更疲软地躺在沙滩上,在空中浮荡的乌云更沉醉地飘浮着。隐隐约约听见李秀芝在问:“主席,想不想吃点东西?”
  他微微摇了摇头,知道在这样的昏暗中李秀芝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表情,而是通过身体的传递在脚上感到了回答。李秀芝说过,对他的脚料理时间长了,有了感情,此刻,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中接受洗浴和按摩,他觉出自己对那双柔韧的手也有了感情。他忽然发现,自己已成为越来越需要照料的人,一生征战,英雄良久,到头来躺下了,不过是一个可怜人。
  脚被洗烫按摩了很长时间,和二万五千里长征及这次南巡差不多长久,脚被安抚完了,穿上了一双干燥的干净袜子,穿上了一双软拖鞋,又被沉沉地放在了地上。那双柔韧的小手抬起自己的头,在后脖颈下垫了一个软软的小枕头,他便更加飘飘荡荡地放松了全身。
  这一觉,他睡得天昏地暗,口角流出了涎水,那双柔韧的小手用毛巾轻轻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就在朦朦胧胧要从飘浮的恍惚中醒过来时,他觉出屋里开了灯,光线虽然不是很强,但也提醒着他要对他做出新的安排。果然,耳边响起了李秀芝小心翼翼的声音:“周总理和汪主任来了,他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紧急汇报。”毛泽东慢慢睁开了眼,看了看房间里宽宽荡荡的格局,一切都和南巡前一模一样,昏黄的灯光下,沙发、窗帘、桌子、椅子还有紫红色的木门都一见如故地恭候着他。李秀芝正像一道彩虹弯腰站在自己身边。他在她的搀扶下坐起了身子,李秀芝将小枕头从他的脖颈下抽出来,垫到他的腰上,小声请示道:“我去请他们进来?”毛泽东眨眨眼醒着自己,点了点头。李秀芝用一块湿毛巾给他将嘴角、眼睛轻轻擦拭了一下,他干脆自己拿过毛巾将脸整个抹了一把,连湿带凉算是醒了过来,而后伸出手去,李秀芝抽出一支烟放到他手里,给他划着了火柴,一口烟喷吐出来。
  他摆了摆手,李秀芝匆匆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周恩来神情严肃沉重地走了进来,跟在他后面的是神情敦厚雄壮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两人一左一右在沙发上坐下了。周恩来的第一句话是:“刚刚接到报告,林彪乘飞机从山海关跑掉了,同机的还有叶群、林立果。”毛泽东一下警醒了,这是一个极为令人震惊的消息,他沉思了几秒钟,抽着烟问了一句:“情况属实吗?”周恩来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肯定地说:“情况属实。林彪、叶群、林立果乘一架三叉戟飞机从山海关机场零点32分起飞,起飞时很仓促,油没有加够就强行起飞了,领航员、副驾驶员都没有来得及登机,林彪的帽子和叶群的围巾都掉在停机坪上了。”毛泽东一听就明白了,他说:“看来是仓皇出逃了。”周恩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是,飞机正在向北飞,现在可能已经进入内蒙古了。”毛泽东看了看墙上的大挂钟,已经是9月13日凌晨1点整了。这时,又有人跑进来报告:“周总理、汪主任,吴法宪从西郊机场打来的电话。”汪东兴站起来说:“我去接。”汪东兴跑出去了,毛泽东的电话在另一个房间里,离这里有几十米,听见汪东兴沉重而急促的跑步声。周恩来说:“我派人陪吴法宪一起去西郊机场的,让他控制全国领空,同时也是对他的一个监视。”毛泽东眯着眼看着眼前,点了点头。再大的事情到了眼前也就平常了,一切要看事态的发展。
  汪东兴跑回来了,说道:“吴法宪从西郊机场打来电话,说林彪的专机已经起飞三十多分钟了,正在向北飞行,即将从张家口一带飞出河北,进入内蒙古。吴法宪请示,要不要派强击机拦截?我已经告诉吴法宪,立即请示毛主席,让他不要离开。”周恩来和汪东兴目不转睛地看着毛泽东,毛泽东想了一下,摆了摆手,说道:“林彪还是我们党中央的副主席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要阻拦,由他去吧。”汪东兴马上说道:“我去传达给吴法宪,告诉他不要派飞机拦截。”过了较长的一段时间,汪东兴回来了,对毛泽东报告说:“飞机已经飞出了国界。”毛泽东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周恩来也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是9月13日凌晨1点15分,毛泽东的困意顿无,他和周恩来、汪东兴立刻进入了紧急的商讨。毛泽东对周恩来简单讲述了南巡到杭州以后的情况,讲了自己临时改变计划突然提前回京的部署,周恩来连连点头,说:“主席英明,主席敏锐,要不,就可能惨遭他们的毒手,林彪的出逃说明他们是要搞反革命政变的。”
  毛泽东微微点了点头,他的一生中有过多次危险的时刻,但每一次都鬼使神差般地使他避免了危难,他再一次感到自己是有神灵保佑的。摆在面前的问题是十分急迫的,林彪肯定是飞往苏联了,社会帝国主义肯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因此,一系列紧急安排是必须的:封锁全国领空,全军进入一级紧急战备状态,立刻召开中央政治局紧急会议,调兵遣将,对林彪一伙的解放军总参谋长黄永胜、空军司令吴法宪、海军司令李作鹏、解放军总后勤部长邱会作及一系列爪牙实行监控。凌晨3点多,空军司令部又打来电话,报告北京沙河机场一架直升机飞走,机上有林立果的爪牙周宇驰等人。当汪东兴从值班室跑回来报告之后,毛泽东和周恩来几乎同时说道:“下命令,要空军派飞机拦截。”
  这一夜就在不眠的紧张气氛中度过了。
  第二天,9月14日上午,中央政治局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召集紧急会议,周恩来主持会议,将林彪出逃的重要情况通报大家,并商讨了一系列重要决策。毛泽东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休息,随时准备应付最紧急的情况,全国的军队都已进入戒备状态。中午,汪东兴气喘吁吁地走进北京厅,向毛泽东汇报道:“周总理让我向您报告,刚才,12点20分,中国驻蒙古大使报告中国外交部,有一架中国喷气式飞机在蒙古失事。”毛泽东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睁大了眼睛问:“还有什么情况?”汪东兴回答:“今天上午8点30分在乌兰巴托,蒙古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打电话通知中国大使馆,他们的外长要约见我们的大使,通报一架中国喷气式飞机在蒙古失事的情况。”毛泽东显然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他问:“这个消息可靠不可靠?为什么一定要在空地上坠下来,是不是没有油了,还是把飞机场看错了?”汪东兴对毛泽东说:“飞机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还不清楚,我们的大使准备去实地勘察,目前还不知道飞机是什么原因坠落下来的。”毛泽东又关心地问:“飞机上有没有活着的人?”汪东兴说:“大概不会有,不过目前这些情况都不清楚,还要待报。”
  毛泽东松了一口气,他在沙发上坐好,点了点头,汪东兴退出了。情况显然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了,既然林彪、叶群摔死了,这伙人想立刻联合苏联对中国实行军事打击的危险性暂时就不存在了,首先要将林彪出逃的消息严密封锁起来,这样就有一段相对充裕的时间对国内的政治、军事权力结构做出调整,将林彪的余党全部肃清,将隐患全部排除。
  等一切都稳当了,即使向全世界公布了林彪出逃的事件,任何外部势力也无机可乘了。对于往下的一系列政治、军事安排,毛泽东倒觉得比较从容。他知道周恩来会很好地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也知道会议一结束周恩来就会向他请示,对于中国下一轮的政治斗争,他早已成竹在胸。当最严重的事态过去之后,极度的疲劳再一次袭击了他,他沉重地坐在沙发上,思绪有些朦胧。当周恩来等人在忙于紧急处理政治事态时,他想到的是,自己一手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在搞了五年多之后,却出现了这个难以自圆其说的结果。
  门开了,是周恩来领着康生、江青、张春桥进来了,毛泽东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
  中央政治局紧急会议刚刚开完,周恩来向他做着简洁的汇报,他听着,不时微微点点头。
  周恩来很干练,对大小事宜的处理都十分得当,对这一切他有足够的放心。听完周恩来的汇报,他又加了两条指示:“给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十天时间,看他们十天,叫他们坦白交待,争取从宽处理。老同志允许犯错误,允许改正错误,交待好了就行。”周恩来点头做了记录,毛泽东又环视着在场的人说道:“要迅速整理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证材料,向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做出交待。”周恩来立刻点头,康生、张春桥、江青也都身体前倾地端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毛泽东。毛泽东在他们的神情中看到了忠诚,也看出了一丝激昂兴奋的战斗情绪:九届二中全会以来,他们一直是和林彪、叶群对着干的,现在林彪垮台了,这是他们要弹冠相庆的一件好事。想到这一点,毛泽东心中涌起一股厌烦的情绪:好像孩子们还想打架,家长却已经累了;他们也不过是在为自己战斗,谁也没有真正替他着想。当林彪的三叉戟飞机坠毁在蒙古人民共和国时,大概惟有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文化大革命是他亲手发动的,接班人也是他亲自指定的,他的理论,他的英明,他的判断力,他在历史上的所做所为,由于林彪的叛逃都会投上浓重的阴影。当这几个人斗志昂扬准备冲杀时,他感到的却是自己的年迈与疲惫。
  周恩来、康生、江青、张春桥等人汇报完毕后起身告辞时,他也准备站起身,然而,他两手撑着沙发却没有站起来。周恩来发现了,赶忙伸出手搀扶着他,一边四下张望道:“小李呢?”李秀芝跑进来将毛泽东搀扶起来。当他迟缓地站起来以后,又摇晃了一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露出了龙钟老态。周恩来和江青都发现了,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周恩来对毛泽东说道:“主席,您该好好休息了,不要送了。”毛泽东原地站在那里点点头。
  江青走上来,插到周恩来前面说:“主席,你是该好好休息了,我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毛泽东十分疲倦地点点头,同时再一次体验到了厌烦的情绪。 

第八十二章
  火车快到了,站在站台上的沈丽感到了心理的支出。今天,她和卢小龙的一群同学到北京站迎接卢小龙回京,刚刚入冬的北京已经显得十分萧条和寒冷,一群人在站台上颠着脚等待时,像路边的一簇荒草在风中晃来晃去。
  黄海的父亲曾经因为反林彪的罪行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迫害致死,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后,他十分兴奋,终于和在山西、陕西两省农村流浪的卢小龙联系上了,并将政局的变化通知了卢小龙,让他回来参加一场新的大革命。为此,黄海特意召集了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十几个人来车站隆重迎接,他还特意通知了沈丽。沈丽接到了通知,既很意外,也感到亲切,带着一种复杂的矛盾情绪和他们一起来到北京火车站。她的心像是一锅夹生饭,又像掺杂着很多沙石的大米饭,有一股类似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支配着她。站台上十分冷清,没有太多的人接站,肮脏的风吹过站台,几片破碎的白纸在地上随随便便地滚动着,一个穿着像蒸笼屉布一样灰白色羊皮大衣的男人背着手走来走去,像刚从太平间里出来的死人。
  风刮着刮着更冷了,是一种不均匀的冷,像一缕缕冷热不同的空气编成的风的队伍。往火车来的方向望去,水泥站台中断的地方就是铁轨继续延伸的方向,很快就被一堵破墙遮住,没有什么遥远的视野。
  临来前,父亲曾很在意地问了一句:“你去接谁?卢小龙?他现在还活着?”织着毛衣的母亲一边熟练地倒着针,一边瞟了她一眼,说道:“你们的关系也可以淡一点了。”她对父母的态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也是麻木的反应,她没有觉得父母有什么不对,只是不愿意他们干涉自己。当她和黄海等人在车站汇合时,这群人客气地把她作为迎接卢小龙的必要成员,她除了觉出他们对自己的友谊,也感到一种毫无道理的约束。
  和卢小龙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曾经有过的一切,像一个遥远而又凄凉的故事。五年前最初认识的情景,已经像少年时代的回忆了。一起去崇明岛,一起去白洋淀,都好像是从书上读到的民间故事。一年来,流浪中的卢小龙不时寄来厚厚的信件,日记一样记载着他的经历,她常常从那些纸张中闻到炕头的气味,油灯的气味,还有旱烟袋的气味。坐在写字台的灯光下,她会恍恍惚惚地想着一个叫做卢小龙的男孩在穷困潦倒的农村跑来跑去。
  身处京都,她有时会失去对这种故事的理解,它可歌可泣,又遥远稀薄。像看一些颜色古朴的木刻与剪纸,那只是与自己生活空间无关的装饰,虽然是令人赞叹的艺术,然而只是贴在墙上,无法存在于生活中。
  黄海比两年前见到时明亮了一些,脸上的晦气少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颠着脚回避着贴地的寒风,与田小黎长长短短地说着话。田小黎更俊气了,丰满的小脸白里透红,眼睛水波汪亮,一身军装更显得生机盎然。华军过去就显老,现在也没有多大变化,她一身军装站在那里,一左一右地倒着脚,似乎在躲避寒冷,其实不过是使自己在人群中更加充实自然。沈丽虽然还知道自己的美丽,站台上时而走过一两个男人,总免不了将目光投向她,然而,在过了二十五岁,向三十岁逼近的年龄段,她显然对这一切更处之泰然。
  她今天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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