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5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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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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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更消停了。
  谈到晌午时分,门外响起畏畏缩缩的敲门声,马连长隔着门玻璃看了看,对卢小龙说:“这是一个清理阶级队伍的对象,过去在国民党当过班长。你在一旁看着,这也是农村的情况,兴许能编到你的戏本里。”说着,他大喝一声:“进来!”门推开了,进来一个矮矮的老头,一顶旧毡帽,一身破旧的黑棉袄,他胆怯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马连长将椅子往后拉了拉,腾出一点地方,提高嗓门说道:“昨天我在你们村全体社员会上讲的话,你听懂了吗?”老头袖着手缩在那里,顶着红糟糟的蒜头鼻,连连点头道:“懂。”马连长拿起水壶,一边用火钩子整理着煤火,一边问:“懂了,你有什么表现哪?”老头嘟嘟囔囔地说道:“我昨天晚上都交待了。”马连长又将铁壶压在炉子上,撂下铁钩子,拍着手说道:“你交待什么了?”老头说:“我在国民党当过副班长。”马连长一下站住,居高临下地看着矮老头说:“知道不知道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头连连点头说:“知道。”马连长又瞪了他一眼,问:“知道为什么以前一直不交待?昨天我点了你的名,把话讲到家,你才交待?”老头低着头说:“我糊涂。”“糊涂?哼!”马清宝在屋里来回走了走,并看了卢小龙一眼。卢小龙在屋角远远地看着这幕戏,发现马连长对这个清查对象并没有发自内心的仇恨,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地发脾气,那脾气或者一半是发给他这个收集素材的客人看的。
  马连长训了一顿,老头走了。刚关上门,没说两句话,就响起了更怯懦的敲门声,这次,卢小龙隔着门玻璃也看见了,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农村姑娘。马连长瞄了一眼,提高嗓门说道:“进来。”农村姑娘显然没敢用力,门推开一点,又推不动了,又用了一些力,才小心地把门推开。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布,还露着一些麦草,卢小龙一眼就看到布四边的麦草下露着鸡蛋。女孩也就十六七岁,皮肤白光光的,这让卢小龙有些吃惊,如此穷的山村里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孩,浓眉大眼,俊俊地站在门边,她哆哆嗦嗦地将篮子放在门背后,又到马连长面前想说什么话。马连长背着手故作严厉地说道:“你爸爸糊涂,过去不相信党的政策,现在才知道坦白从宽,我刚给他落实完政策。”女孩垂着眼双手握在身前,相互轻轻地捏着。马连长在屋里走了走,注意到旁边的卢小龙,多少显出一些不自然。卢小龙站起来说道:“马连长,你先和她谈话,我到外面转一转。”他拉门走了出来。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出了院门,那个红鼻子老头正袖着手靠墙蹲在绿色邮箱的下面。老头抬起一双迷糊的小眼睛直直地看了看卢小龙,拿出旱烟袋,在烟丝荷包里挖着烟丝。
  卢小龙几步跑上了大路,太阳已经从山上露了出来,周围的大山近一座远一座看得清清楚楚。他走了几步,背着手在老头面前站住,问道:“你在村里干什么?”老头想要站起来,卢小龙忙伸手制止道:“你就蹲着说吧。”老头说:“放羊。”卢小龙点点头,又问:“刚才那是你闺女?”老头领会着卢小龙问话的用意,又点了点头,说:“是。”卢小龙问:“你几个闺女?”老头说:“一个。”“有儿子没有?”卢小龙问。老头说:“没有。”卢小龙没再说什么,在院子外边的大路上来来回回遛着。风已经停了,太阳贫弱地照下来,空气干冷,借着刚才在火炉边烤出的一点暖气缓缓地走着,倒也能挺住。老头抽了几袋烟,刚才进去的女孩空着手从院里走了出来,头发和衣服有点零乱,白白的脸上红扑扑的。她看了卢小龙一眼,便怯懦地垂下眼,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慢慢走到老头身旁,说:“爹,咱们回吧。”老头问:“没事了吗?”姑娘两眼直直地点了点头,伸手拉老头站起来,两个人沿着大路往前走,走出一截就拐着往山上去了。
  到了中午,卢小龙和马连长谈完了,他提出要到寒山庄大队下面的村庄里住几天,了解几个生产小队的情况。马连长显得特别亲热地说:“行,我来给你安排。”两个人走出屋,马连长看了看门外靠的自行车,说道:“这是你的车?”卢小龙点点头。马连长说:“你把车就推到我的办公室里吧,山上推不上去,什么时候你下山走,再来取。”卢小龙将车推进了生着炉火的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马连长正在大路上东张西望,他说:“我给你找个带路的。”没多一会儿,那边山坡小路上连蹦带跳走下一个背着书包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圆圆的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马连长叫住她:“二妮,过来。”那个叫二妮的女孩跑了过来,马连长拍了拍卢小龙的肩膀,对女孩说:“你带他去你们郭家岭,跟你爹说,是我让你领去的。”小女孩高兴地招了一下手,说:“清宝叔,那我去了。”马连长站在路边向卢小龙挥挥手。卢小龙觉得有趣的是,因为上午看到了老羊倌女儿那一幕,马连长后来对他就格外亲热,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卢小龙跟着二妮上山了。虽然在刘堡干了两年山里的活,可走起山路来还是没有小姑娘快,小姑娘走一阵,就停下来等他,遇到陡坡,还伸出小手来拉他。他索性拉住小姑娘的手,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二妮告诉他,她上午是去对面乔家岭村上学去了。卢小龙问:“乔家岭学校有多大?”二妮说:“一间窑洞。”卢小龙又问:“那是几年级?”二妮回答:“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都有。一个老师教。”卢小龙问:“你上几年级?”二妮说:“上四年级。”卢小龙又问:“你们郭家岭就你一个小孩上学?”二妮说:“是。”卢小龙又问:“郭家岭有几户人哪?”二妮想了一下,伸出四个手指头。卢小龙说:“四户?”
  二妮点点头。
  一阵爬坡把卢小龙累得够呛,远远地朝山下看去,山谷中的大路已经像是一条细带子了,路边的大队部像几个火柴盒摆在那里。站得高了,看得也远了,更多的山在近处的山后面露了出来。刚才在山下见不到一个村庄,现在就能看见对面山上隐隐约约的村子了。
  二妮指着阳光照亮的斜对面山顶说道:“那就是乔家岭,我们学校就在那儿。”卢小龙远远望去,只能依稀看见一点房屋的影子,扭回头往上看,这边的山离到顶还很远。卢小龙问:“从这儿到你们村,还有多远?”二妮看了看山下,说:“还有一多半。”卢小龙顿时觉得腿有些软。
  爬过一段需要手脚并用的陡坡,出现了一片缓坡,一二十只绵羊拖着一身脏乎乎的毛,啃着坡上小树的树皮和冻土中的草根。卢小龙正诧异只见羊不见人,忽然看见一个身穿灰白羊皮袄的人正双膝跪地将一只羊夹在自己的双腿中,两手抓住羊的肩部,像是要从背后将羊扑倒。卢小龙转头问二妮:“那是干吗呢?”二妮脸一红,拉着他快步朝前走。那个人听见脚步声,慌忙放开羊站了起来,往上拉自己的黑棉裤,卢小龙这才看见他的棉裤褪在膝盖下面,赤裸的大腿从羊皮袄下面露了出来。当那只绵羊逃到羊群中啃起草来,羊倌慌慌张张系好了连裆裤拿起羊鞭时,卢小龙也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心中感到极为恶心。羊倌长着一张傻愣的长圆脸,看看卢小龙,腋下夹着羊鞭,唱着小曲一摇一摆朝羊群走去。
  小女孩大概也为刚才的一幕害羞,她一边爬着山,一边不时弯下腰在路两边拾小石头子玩。这样走了一阵,她看了看周围说道:“你等我一会儿。”就踏着路边的一块梯田跑下去。卢小龙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下了一个田埂,蹲下了身,接着传来小女孩撒尿的声音。
  卢小龙微微一笑,立刻转回头来,发现自己也有了尿意。等二妮跑回来以后,卢小龙又跟着她爬了很长一段坡路,问道:“二妮,还远吗?”二妮仰头看了看,说:“还有一半吧。”
  卢小龙知道坚持不到村里了,便瞅着二妮一笑,说:“你也等我一会儿好吗?”二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卢小龙踏着路边的一小条梯田跑下去,转过一个弯,土坡遮住了他,他便解开裤子痛痛快快地尿起来。看着远近的大山及山下影影绰绰的大路,这泡尿尿得很有力量,将眼前的冻土热气腾腾地冲出一个洞,想到明年春天会在这里开出一朵最漂亮的野花,他为自己这泡尿感到豪迈。他回到路上的时候,二妮扑闪着眼睛说道:“好走的路没有了,前边的路都不好走。”卢小龙一听,有些挠头,他说:“郭家岭这么高,你每天都上山下山去上学呀?”二妮一边身体前倾地向上蹬着,一边说:“是。”
  这一段羊肠小路十分陡峭,常常需要手脚并用。当二妮在上面伸出小手拉他时,他不再拒绝了。二妮的小手很温暖,很柔韧。经过一番埋头苦爬,两个人终于蹬上了山顶,这里比较平坦,有几块梯田。卢小龙站在山顶擦着满额头的汗,摘下棉帽四下了望,视野十分开阔,远远近近的山和这里差不多高,山顶和山脊梁在阳光照耀下像白鳞鳞的鱼一样发着光。越过这些高度差不多的山顶再往远处看,云雾中还有更高的山。二妮向前方一指,说:“那就是郭家岭。”卢小龙远远望去,过了这个山顶,再下一个缓坡,一条窄窄的小道弯弯曲曲地延伸向一片比这里稍低的缓坡上,靠着土崖似乎有隐隐的窑洞门窗。周围的山一座连一座,大得与天空分割着世界,想到这样开阔的地方只住着四户人,真感到渺小。
  郭家岭村是在山顶一块低凹处削出了一段向南的土崖,在土崖上掏了十来孔窑洞,窑洞里的四户人家算一个生产小队,有一孔窑洞算是小队的库房,有一孔窑洞喂着小队的两头牛。当卢小龙来到十来孔土窑洞前时,觉出这倒是一个能聚阳光能避风的暖窝,太阳从头顶照下来,周围的黄土也显得不那么寒冷了。站在四户人两头牛构成的小村里,便多少忘记了四面的大山,山下的大队部,更忘记了远在天边的北京。只有眼前的黄土崖,窑洞,两头牵出来晒太阳的黄牛,还有一眼水井。这么高的山上有水井,也很难想象,再一问,井深四十丈,卢小龙吃了一惊。刘堡村的井深十多丈,绞一桶水就一支烟的功夫,四十多丈,得绞多长时间?换算了一下,深100多米。再一看井上的辘辘绳,就知道是那么回事,辘辘轴很长,绳子绕了几乎一搂多粗,摇把也很大。绞水通常是两个人一起摇,种地是靠天吃饭,绞上的水只是人喝牛饮,这里的人早晚没有洗涮的习惯。
  二妮的父亲叫郭道友,年纪不大,头发却已花白稀疏,黑红的长圆脸浮着十分敦厚的表情,说起话来慢慢的,常常是手势做出半天了,话才跟了出来。听说卢小龙是马连长让女儿领来的,顿时把他看成是上边来调查情况的干部。中午,很好地管了饭,玉米面糊糊,烙了白面饼。卢小龙注意到一张白面饼就只放在了他面前,二妮的父母以及二妮都只喝玉米面糊糊。卢小龙坚决地将面饼分成四份,放到他们面前时,他们都推说白面吃不惯。二妮看了一眼白面饼,端着碗跑到门外。卢小龙拿起一块饼子走出窑洞,塞到二妮手中。二妮看了看卢小龙,又看了看爹,转身又进了窑洞,把饼子放到炕桌上,这才端着饭碗出去了。
  午饭后,卢小龙和他们一起干活。四户人家,就是四五个劳力,将牛圈里的粪土挖起来装到筐中,担到窑洞前的平地上堆起来,再刨点松土垫到牛圈里,让牛在上边屎尿、践踏沤成肥。堆在平地上的肥料用土盖了拍严,免得被一冬的风吹跑,春天了再把它担到地里去。这点活不够一下午干的,当队长的郭道友又领着四五个劳力与卢小龙一起到村前边的梯田里垒堰。站在高处往山下望,一条条梯田像体育场的看台一层层落下去,直到深深的山沟里,对面山坡上又有一条条梯田像体育场的看台一层层高起来,高高远远地到了对面山顶上。
  卢小龙问:“为什么不住到沟底?”郭道友说:“没法住。”卢小龙又问:“对面坡上的梯田怎么过去种?”郭道友回答:“下去,再上去种。”卢小龙放开眼看看,发现梯田在山上占的面积很有限,远远近近大多数山坡都光秃秃的,有的十分陡峭,更不是种的地方。他们五六个人抡着锄头铁铣紧一阵慢一阵地干活时,太阳已经滑到西边山顶下面,山头一下暗了不少。放眼望去,这是一个山头连山头的世界,远远看着郭家岭的几孔窑洞,十分偏僻荒冷。又干了一会儿,天半黑下来,郭道友说了一声:“评工分吧。”五六个人在寒风嗖嗖的梯田里坐了下来,每个人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交到郭道友手中,一个人一个人评分。第一个被评的是叫来发的长脸农民,大伙把他从上午到下午干活的情况说了一遍,有人说:“给九分五。”郭道友问大家有没有意见,又有人说:“九分六吧。”人们议论一番,郭道友说:“就九分六吧。”在来发的工分本上,记上了今天挣的工分:九分六,然后,将薄薄的工分本还到来发手中。又给第二个人评分。一个一个评下来,大多是九分五、九分六。
  最后,郭道友说:“该评我了。”大伙有说九分八的,有说九分九的,有说十分的。郭道友说:“我今天也就只能评个九分七吧。”他在自己的工分本上写上了九分七。卢小龙对这一套十分熟悉,十分就是一个整劳动日,也是社员劳动一天的最高分,年终就是凭着这些工分分粮、分红。
  分评完了,郭道友又问卢小龙:“您给大伙讲点话不?”卢小龙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收工吧。”一群人挑起筐,扛起锄头铁锹往回走。天全黑了,远近的山灰蒙蒙地飘在黑暗中,坡上坡下走了几个弯,十来孔窑洞便都黑着面孔出现在眼前。舍不得点油灯,各家各户都摸着黑吃饭,灶膛里的柴火都没有灭尽,多少还能借一点火亮。没多一会儿,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端着大碗蹲到窑洞门外喝玉米面粥,卢小龙坚持同吃同住同劳动,也端着大碗在窑洞口稀里哗啦地喝开了。他在想:自己这样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调查下去,最终能够调查出什么结果?
  他刚喝完一碗,二妮就跑过来拿过他的空碗去给他盛。他说:“再有半碗就行了。”二妮给他端来满满的一海碗,他拨了半碗给蹲在一旁的郭道友。郭道友看了他一眼,说:“别不吃饱。”卢小龙端着大碗走到周围几家窑洞门口蹲一蹲,聊一聊,发现家家碗里的玉米面糊糊都是稀汤寡水。卢小龙看了看自己碗里的稠糊糊,一下就明白了这是郭道友因为自己特意做的稠饭。他用筷子拨拉了几个人饭碗里的稀汤水,问道:“干一天活吃这能行吗?”人们端着海碗在月光下憨厚地一笑,说:“汤饱,汤饱,吃干有多少?”卢小龙转了一圈,又回到郭道友家门口蹲下,说:“你说,咱们种地的人为什么总是喂不饱自己的肚子呢?”
  郭道友喝着糊糊慢吞吞地回答:“老天不照应呗。”“从来没有吃饱过吗?”卢小龙问。郭道友说:“刚土改完单干时,吃饱过。”卢小龙问:“那时老天就照应?”郭道友挺麻木地回答:“兴许是。”卢小龙问:“咱们这儿饿死过人吗?”郭道友脸色有些黯然,过了一会儿才答道:“饿死过,前几年。”
  饭吃完了,各家灶里的火都灭了,做饭烧暖的炕就等着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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