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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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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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身高两米的大个子一向看不起有色人种; 却在三分钟之内连中了他两颗鱼雷。

那张白脸连雀斑都像盖了一层霜似地变白。

课间休息时大个子走近正在窗前发呆的他。

“你的那玩艺儿怎么不如你的鱼雷那么好使 ”看着他莫名其妙的眼睛; 大个子恶毒地咧开大嘴。

“贝西跟人家打赌要试试‘中国锡兵’有没有那玩艺儿。

昨晚她在我床上说你是瓶汽水; 一开盖——砰! 只一下就没气了; 哈哈哈! ……”

再往下是什么过程他一点也记不住了; 只有那发疯的感觉永远在他血液里激荡。

大个子是学院的拳击冠军; 却被他打成一根稻草。

当他被十几个人死死按住; 大个子的脑袋已成了一个一动不动软绵绵的血葫芦。

在法庭上; 证人形容了他当时野兽般的吼声、魔鬼一样的表情和多少人也拦不住的力气。

人们一致谴责他当对方已经不能还手时还毫无怜悯地继续殴打。

有人认为他有蓄意杀人的倾问。

全法庭的人都恨他。

他并不申辩; 连大个子侮辱他的原话也不复述。

他不对抗法庭; 无动于衷地接受判决。

相比他的仇恨; 法庭太小了; 他恨的是整个美国! 儿子做的渔竿斜挂在舱壁上。

那夜渔钩钩在他的军服上; 现在钩在他心上; 钩上的渔线连在北纬36度15分的家; 那个被卑鄙的分工分给美国打击的基地上的家。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 摘下渔竿长时间地抚摸。

他此刻摘下的是腕上的表; 仔细地擦着表背上的振荡器。

虽然那振荡器是用合金材料制作; 一万年也不会生锈; 可他还是担心长时间没接到讯号会变得不灵敏。

他仔细地擦。

他等着; 等着振荡器向他发出呼唤。

                               Ⅹ中国  无论城市、农村、北方、南方; 人们全都瞪着血红的眼睛; 抢!

美俄两国在这次打击中一共发射了二百零五枚导弹。

俄国七十六枚; 美国一百二十九枚。

其中十四枚是常规弹头。

只对六处建筑在花岗岩中的深地下基地用了大当量弹头; 以确保震塌发射井。

相对于这次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发射; 损失小到不能再小的地步。

伤亡人数不超过二百万。

除了个别靠近核潜艇基地的城市受到一定程度破坏; 主要经济区和工业设施完好无缺。

可以把这次打击看作一次精确完美的外科手术; 干干净净地摘除了病体; 只流了最少的血。

如果中国人民都能像制定这次打击方案的军事战略家们一样清醒并且在行地从性能高超的计算机上看看结果; 或者哪怕是通晓利害地掰掰手指头; 也就算得出中国失去的仅仅是毁灭自身的武器; 创造财富的能力丝毫未减。

从成灾的人口中减掉二百万贫穷落后的山民; 换来的是上千万大都市人民的安全。

主持打击的联合国和世界大家庭不会让中国吃亏; 将送来数百亿美元; 流水一样的物资; 远远超出核打击造成的损失。

中国人民应当欢欣鼓舞; 感恩不尽。

如果真是这样; 这次打击就将成为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成功。

然而; 此时中国人最缺的就是平心静气的计算能力和理智; 如同荒原上的兽被扎了一针绝不会揉揉痛处感谢给它防疫一样。

中国人的神经绷得太紧了。

战争、灾难、饥饿、死亡、国际制裁……如同地震时山顶滚下的石头劈头盖脸没完没了。

死尸已到处可见。

就连天安门广场的过街地道里也天天清理出饿死或病死的无家可归者。

瘟疫随春天开始悄悄流行; 常常是一家一家地死亡。

医院缺药; 只进行最简单的处理。

医护人员面黄肌瘦。

火葬场的情况更槽; 油料缺乏; 百分之九十的汽车停驶; 通向火葬场的路被拉尸体的人力车挤得难以通行。

没有烧尸体的油; 火化炉更是远远不够; 腐尸臭气散布在方圆几十里。

水电定时限量。

百分之八十的企业停工; 没有原料; 也没有市场; 连工人上班的交通都不能保证。

少数关系社会存亡的企业在军队看管下强制生产。

工人们就像被关在军营里一样昼夜工作。

煤气一天供应两次。

到处都有因为忘记关煤气阀而发生的中毒或爆炸。

高楼大厦里支起无数以书和家俱做燃料的自制小火炉; 在嘶叫的春风中不断地制造火灾; 一着就是一片。

街上似乎只有怪叫的消防车跑来跑去。

绝大多数百姓都是木然地看看; 好似眼前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没有了工作; 没有了收入; 没有了财产; 也没有了希望。

眼神全都是茫然和散光的。

每天的生活只剩等待一百克配给粮食。

他们之所以还老老实实坐在那; 只因为他们自古就是这样; 祖祖辈辈只会蹲在家门口看着人世沧桑来来去去。

但在他们木然的脸面下; 那些绷紧得吹一口气就能嗡嗡作响的神经已到了随时都会断掉的边缘。

再加一点力; 无数根折断的神经就会像鞭子一样抽打出去。

二百零五枚导弹发出的力足够了。

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是通过传闻知道这件事的。

官方电台电视台最初若无其事地播放原定节目; 不久就变成音乐; 电视屏幕上也只有彩条。

敏感的人很快就从外国电台听到了中国遭受核打击的消息。

消息以不亚于电流的速度在人们的耳嘴之间传开; 逐级放大; 很快就变成大半个中国已被炸平。

街头巷尾全是交头接耳的人们; 连不识字的老太太也大谈导弹怎么像雨点一样落下; 核爆炸如何把一座座城市变成看不见底的大坑。

一般来讲; 中国人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只要自己还活着; 自己一家都是好好的; 视野之外的灾难再大也没有切身威胁感。

人们虽然普遍从麻木中兴奋起来; 却没有表现出激动。

描述传闻的人加进自己的想像; 绘声绘色;如同在讲天方夜谭的故事。

街上的笑声比往常多了很多。

然而; 越是在人们不去关心身外之事的时候; 他们对与自身生存悠关的事就越敏感。

宏观的打击通过微观的折射反弹出来; 同样会汇聚成宏观的动荡; 而且将更加暴烈; 更无理性和不可控制。

北京的动乱开始于王府仓胡同发生的一件小事。

这条胡同因当年建有王府的仓库而得名。

现在一所停课的中学被当做临时仓库。

这一带居民的配给口粮全在这领取。

核打击的消息使本来分开在不同日期领粮的居民同时拥到学校门口排队; 很快就聚起了上万人。

人们的理由很简单; 说不定明天政府就得完蛋; 那时找谁去要粮 发粮站虽然有一个排的士兵守护; 也不敢同上万名认定末日已到的群众来硬的; 不得不同意加夜班; 让所有排队者都领到下周口粮。

开始秩序还好; 只是队伍前进速度太慢。

人们又饿又累。

春天的夜晚寒气逼人。

停电使周围一片漆黑; 只有发粮的柜台上亮着几支微弱烛光。

一个终于排到的年轻男人和发粮站工作人员争吵起来。

同样又累又烦的工作人员说年轻男人的儿子前天已死; 只能给他和他妻子两人的口粮。

年轻男人坚持说他儿子死在星期一; 这一周的定量应当给。

争执激烈而且充满火气。

年轻男人突然向柜台伸出手; 自己抓起他认为儿子应得的一份粮。

那仅是一个小小的塑料袋; 装着七百克又黑又粗的面粉。

然而这一个动作就成了整个动乱的开始。

无数只手立刻同时伸出去自己抓粮。

蜡烛熄灭了; 一片黑暗。

排在后面的人本来就已恐慌自己领不到粮; 现在就同疯了一样往前冲。

士兵在黑暗中盲目地开枪; 打中了群众; 也打中了发粮站的工作人员;但是遏止不住人的洪流。

被枪打死的人远不如被踩死的人多。

转眼之间; 储存在这个中学里的五十吨粮食就被抢光。

学校的楼房被点燃; 照亮院中东倒西歪的尸体和撒了满地的粮食。

暴烈的人群迅速扩大。

开始目标还只在食品。

人人都知道自己和家人活下去的唯一保证就是吃的。

既然秩序已乱了; 不参与抢劫最终就会一无所有。

食品店、粮站、饭馆、食堂如秋风中的落叶被一扫而空。

人们的不满和仇恨愈演愈烈地发泄出来。

居民家庭紧接着被波及。

只要有人喊一声某家有囤积; 人们就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冲进去洗劫、放火和杀人。

看得见火光的地区越来越大; 在全面停电的黑夜城市中显得分外耀眼。

半小时后; 数以千计的暴民围住距离王府仓胡同不远的中国银行大厦。

鼓动者高喊中国银行里全是外国钱; 有了外国钱就可以到外国去过好日子。

暴民用汽车千斤顶撑开大门铁栏; 打碎玻璃冲进去。

军队和警察因为缺乏燃油丧失了机动力。

当他们跑步赶到时; 中国银行大厦已经从每个窗口向外喷吐火舌了。

同时; 在王府仓胡同另一端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办公楼也开始燃烧。

暴乱很快就扩大到全北京。

由于当局全力维持而没有瘫痪的电话系统这时起了到处点火的作用。

军警开始还全力镇压; 枪声密集; 仅阜城门一带的暴民就被打死几千人。

但随着暴乱范围扩大; 军警的力量很快就被分散; 镇压能力大幅度下降。

不少分散的军警也加入了抢劫队伍。

他们已经听到中国遭受核打击的传闻。

经验也告诉他们; 今夜的暴乱已不可遏制; 政府必定要垮台; 不赶快趁机捞一把就是傻瓜。

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成千上万的中国人逃进外国驻华大使馆。

其中不少人是早已准备好的。

多次出现过的专制国家人民逃进外国使馆而成功地移居西方的先例启发了他们; 只等一出现合适机会; 就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细软携家投奔“自由世界”。

当局穷于应付暴乱; 抽不出力量阻止。

发达国家的使馆很快就被挤得要爆炸; 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大小便就地; 而且只能站着。

第三世界国家的使馆随之成了后来者的目标。

连北朝鲜和越南使馆也进了不少人。

起初每个使馆都非常恐慌; 接着又开始庆幸; 正是这些硬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保护了使馆免遭抢劫; 他们密集的血肉之躯是暴乱者难以逾越的围墙。

而他们自己则懂得要拿到签证;必须遵守规矩。

另一部分人则趁机揭竿而起。

大学生们成群结队走出校园;打着红旗;头缠布条; 一路用半导体扩音器演讲; 指责专制政府导致中国陷入灾难; 号召人民加入他们的队伍; 占领中南海; 接管政府。

“民阵”和“人阵”的旗帜全都重新打出来; 纷纷公布自己的新政府名单; 呼吁国际承认和支持。

中央电视台枪声激烈; 在奋勇进攻的队伍中; 邢拓宇举着红旗冲在最前面。

然而群众对政治行动的反应极其冷漠。

人们最关心的是肚子。

不管用什么手段; 现在多得到点食物; 将来就能多活几天。

丰台火车站尚未卸车的四十车皮大米半小时内颗粒不剩。

晚来的人又在街上抢那些早来的人。

抢劫如同涟漪那样一圈圈扩大。

市内所有的商店; 包括王府井、西单那些大商店无一幸免。

当涟漪继续向外扩大; 就成了城里人冲进郊区村庄; 一股脑将农民的粮食、猪、羊、连出壳不久的小鸡全部抢光。

而惊呆了的农民清醒之后; 便以十倍的仇恨和疯狂去抢别的村子; 杀城里人; 截断铁路公路; 把一切正在运输途中的物资劫为己有。

核打击当晚; 类似北京的哄抢在全国二十四个大城市先后发生。

难以估计是不约而同还是彼此有关联。

美国之音、B B C、N H K都以最快速度报导了北京的暴乱。

追求真实和及时的西方式新闻报道无疑对引发其他城市的哄抢有很大作用。

到第二天清晨; 哄抢已经扩展到全国。

无论城市、农村、北方、南方; 人们全都瞪着通红的眼睛; 抢! 只有抢才是唯一有效的行动。

合伙抢。

单个抢。

互相抢。

抢不成就打。

打不过就跑。

弱者被强者杀。

强者被更强者杀。

在各地流窜的流民、难民、饥民把抢劫的残暴提到最高水平。

全中国都在惊悸地抽动; 只剩亿万个分裂的分子相互撞击和吞食; 而所有的血脉、经络都停止了活动。

物资流通的渠道全部被切断。

铁路上堆满沉重的障碍物。

公路挖满大大小小的坑。

中国瘫痪了。

各级政府纷纷垮台。

即使有个别地方首脑想出来控制局面; 也只如螳臂挡车。

法律和秩序荡然无存; 剩下的只有本能——抢! 抢! ! 抢! ! ! 无数失去了财产、亲人和家园的百姓加入流民大军; 如势不可挡的洪水; 东一头西一头地横冲直撞。

所过之处; 富裕地区变成贫穷; 贫穷地区变成死亡; 繁华城镇变成废墟; 偏远乡村寸草不剩。

无数股这样的洪流在奔腾、激荡、越来越大; 越来越凶猛。

内部的一切约束全没了; 就像一座水库里面发生了地震; 只剩下最外面一道堤坝——国境线。

北京    中央军委总部

他了解丁大海; 没有指令; 只有死亡; 那就等于从笼子里放出一个魔鬼; 没有必要给魔鬼指令。

第一抹阳光悄然地爬上窗子对面的墙壁。

虽然是早晨的阳光; 却是血红的; 像冬天将落的夕日; 又暗又粘; 缓缓地流淌。

王锋在黑暗中坐了一夜。

对面墙壁被满城的火光照亮; 被武装直升机的扫射震颤; 又被暗青的黎明涂抹。

他一直坐着; 一动不动; 连手指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一夜对他只好似是一分钟。

他的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短的夜; 这样呆滞的凝固。

阳光来了; 虽然象血; 却也是阳光。

阳光下人不能像具僵尸一样发呆。

阳光来自地球的旋转。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终于站起。

窗外; 黑烟凄惨地笼罩着北京。

扁圆的朝阳在烟中抖动着虚幻边缘。

从未见过这么红的太阳; 红得吓人。

一架直升机低低地飞过上空; 低到特种兵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昨夜全靠他们粉碎了叛乱。

目力所及的街上到处是尸体; 宛如田野上被割倒的麦捆; 压在红旗和鲜血之上。

暴乱和哄抢似乎随着阳光的出现停止了。

该抢的都已抢完。

黑色烟柱从北京各个方向升起。

很静。

静得好似是梦; 好似是古战场; 好似是他少年时脑海里的一幅画。

在那幅画里; 光线、颜色、气氛都和眼前一样; 只不过四面耸立的不是高楼而是群山; 他立在阿尔卑斯山的的峰顶; 身披朝霞; 手拄卷刃的军刀。

然而现在; 他手里没有军刀; 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按下呼叫全体秘书的按钮。

楼里这么安静。

秘书们无声地出现; 眼里分布着血丝; 脸上长满胡茬; 匆忙地拉扯着揉皱的军服。

似乎每个人都在这一夜间变得潦倒; 却又都用看望垂死病人的眼光看着他。

他吩咐召见美国和俄国的大使; 布置得很详细; 包括如何通知; 如何护送; 铺什么地毯; 怎样奏乐……仿佛这一夜他就想了这么一个召见。

这件小事要动用全体秘书; 而且用接待元首的规格接待两国大使; 这意味什么 秘书们的眼神里全都画出问号。

他们从来只是执行任务的机器人; 但今天不同了; 在末日面前; 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有权力怀疑和追究。

“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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