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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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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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泪和土混成泥水。

他没说话,径直走向直升飞机。

机上一个武警少将向他伸出手。

“我叫周驰。”

周驰让通讯军官把机上的电视电话接通北京。

电视屏幕上出现陆浩然的秘书,问清情况,屏幕上画面消失,只剩闪烁的光点。

突然一亮,陆浩然坐在办公桌后面。

“石戈,”陆浩然从表情到声调都不像前总书记那样骄横,很平等,甚至有些亲切。

“有一个职位我想让你担任,不知你是否有兴趣 ”

石戈叹了一口气,涌到嘴边的话是“我够了”。

他觉得脸上的皱纹无比深密。

就像站在桂枝和工人之间一样,那一刻他所感到的无能为力似乎打断了全身筋骨,象征着他的一生。

多少年奔波于“职位”两字之间,现在只感觉是那么厌恶。

出口的却是一个提问:“什么职位 ”也许只是最后一点好奇,在彻底退出官场前看看自己最后能得到的是什么。

陆浩然的回答轻描淡写。

“副总理。”

心跳骤然加快了。

副总理! 以往只在少年时的梦中出现。

如今他已心如死灰了,不再做奢想,却突然飘忽而至,在这么一个最不可能的时刻,最不可能的地点。

周驰微笑地看着他。

机舱外的太阳已经西斜,黄色的田野山坡在秋风中起伏。

他够了吗 他疲倦了吗 在此刻,突然感到是血在翻腾地卷起,心灵间充满渴望。

够了倦了的只是过去,展现在前面是一个全新末来。

再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谋士墨客,而是阿基米德撬动地球的支点,如果握到了他的手中,他能不能由此改变中国的历史呢

“怎么样 ”

陆浩然在屏幕中凝视着他。

只要他口中吐出一个字,他的人生就会飞向两个极端。

或是在这片被破碎的黄土地上埋葬掉寂寞的雄心和英豪,或是一步迈进轰响的历史,被那车轮带向一日千里的前方或碾做粉尘。

“好。”他的回答听不出任何犹豫。

“马上来吧。”屏幕一闪,缩成一个亮点。

陆浩然消失了。

石戈抬起头。

他的精神还无法回到眼前。

“副总理,我们马上起飞。”周驰向他说。

“我告一下别。”

“不行,这里要有战事。”

话音刚落,传来一声火枪的轰响。

几粒铁砂擦在飞机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桂枝家门口那些工人立刻卧倒。

四面传来喊杀的声音。

“我得下去。”石戈伸手拉舱门。

周驰伸出一只手顶在舱门上。

石戈用全身力气也摇不动半分。

“总书记命令我负责你的安全。”

飞机已经飞起来了,摇摆着升高。

吹起的灰尘纷纷扬扬。

石戈看见伏在粮袋上的桂枝突然站起仰望飞机。

四面,无数举着锄头铁叉的农民包围了工人车队。

锁柱挥着手枪指挥一排持枪的保乡团射击。

桂枝变小了,但她绝望的表情在石戈眼里比什么都清楚。

她向上伸出双手。

飞机轰鸣使她的呼喊像是无声。

披在身上的衣服脱落了。

一个工人想拉她卧倒,可她竟跟着飞机跑起来。

石戈大吼一声。

她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公路上。

她挣扎着翻过身,已如模糊白点的脸向着飞机飞走的方向。

她的胸脯上扩散出一片殷红。

虽然人的视力已不可及,石戈却清清楚楚看到一个又圆又深的弹孔,在那两个乳房之间,汩汩冒出滚烫的血,染红了无边的大地和天空。

April 14 1998

Ⅳ福州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黄士可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种新的形像,不再仅仅是一个地方势力关系网中的牵线人,而成了一个政治核心,一个旗手。

那个年轻的北佬被打得满脸开花,竟能奇迹般地冲出重围,跳过人行道栏杆,奔跑的速度惊人,撞倒好几个拦截者。

满街的人都想抓住他,连妇女和儿童都激动得大喊大叫。

四面一片闽南方言的吼声和咒骂。

无数双脚跺得街道隆隆颤抖。

年轻北佬在黄士可的车旁被一根粗重钢管打倒。

隔着密闭的车窗玻璃,黄士可都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北佬像一团烂布在惯性中翻滚,离车轮只有半米,竟然又晃悠悠地半跪半站挺起身。

司机手急眼快,在北佬扑到车门之前按下电磁锁的开关。

四个车门全被死锁。

北佬血淋淋的脸贴上后门玻璃,跟黄士可的脸只距一尺,虽然只有一瞬,但那张被血糊住了眼睛又在玻璃上压变形的面孔让黄士可差点犯心脏病。

北佬被追上来的人群踩在脚下。

司机拼命按着喇叭把汽车开出旋涡中心。

黄士可没有回头。

侧面玻璃上那片稠粘的血浆使外面的人影模糊。

总书记被刺身亡一个多月来,南方几省普遍发生排斥北方人的风潮。

这原是个积怨已久的问题。

南北经济发展和生活水准的不平衡已使累计四千多万北方人流入南方,给就业﹑市政﹑治安﹑供应﹑交通各方面造成日益严重的危机。

近来几百万黄河灾民的涌入又进一步加剧了原有矛盾。

灾民白天伸手讨,晚上抢和偷。

不过使“排北”风潮蔓延升级的直接原因还不在这,而是北京发生的让南方绝望的大转弯。

及时认识到“排北”是对北京表达愤怒的人不多,表面看只是南方人对侵犯了自己生活的流民采取的反击,没有政治色彩,跟北京那些搞翻案要民主的运动也不沾边,所以尚未引起重视和镇压。

但是黄士可却看得很清楚,北京每颁发一个向左转的法令,排北的浪潮就升高一格。

昨天刚公布冻结三百万元以上私人存款和所有外汇存款,人们就发疯一般涌上街头,放火烧北方驻南方的机构,砸北方的汽车,不问青红皂白,见着说北方话的人就打。

发展到这种地步再想控制可就不容易了。

闹吧,闹个天翻地覆才好! 眼前的情景使黄士可感到舒畅和轻松。

以往别说乱到这种地步,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心惊肉跳,现在却变成最怕稳定。

稳定就意味着他们赢了。

处身在混乱的人群中,如果不是还对自己的安全有些担心,他会像参加节日盛会那样兴奋。

这帮蠢家伙,他们太自信了,以为有了枪杆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人们就全都老老实实任他们宰割 切小手指头也许人们咬咬牙不吭声,捅到心窝人家还不拼命 存折就是人的心窝! 黄士可知道冻结存款这一招是新政府恢复平均机制的关键措施,除了为最节省资源的军事共产主义铺平道路,也是挽救已近崩溃的经济,遏制野马似的通货膨胀最简便有效的手段,同时国家可以凭空发一笔大财,而早能够和国家力量抗衡的私人资本却一垮到底。

新政权自以为算计精明,一举几得却无所失。

“杀富济贫”在中国自古得人心。

三百万元相当一九八○年的二万元,全国达到这个存款数额的人不到百分之二,有外汇存款的更少。

老百姓早对暴发户不满。

“打击一小撮”不会影响新政权的稳定。

但百分之二只是平均数,集中到沿海几省,比例数就大大提高。

银行昨天报上来的数据表明,福州市超过这个存款数额的占人口百分之二十三,占户数百分之八十四。

有外币存款的更多。

港币﹑美元﹑台币在沿海几省已成为流动货币,多数人都有。

由于贪图保值利息,多数闲钱都存在银行,所以这个“冻结法令”无异于一个把福州炸成底朝天的大爆炸。

汽车慢得像爬行。

满街都是激动狂暴的人群,跑着﹑挤着﹑相互询问,大声疾呼。

每一个银行和储蓄所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黄士可似乎看到广州﹑海口﹑杭州﹑上海正在发生同样的情景。

让那些搞政变的人看看,倒退没有好下场! 银行大楼的镜面玻璃刺耳地破碎,在黄士可心中引起一种快意。

至今没摸清中央斗争和变化的内幕。

但没人相信总书记真是死得那么偶然和意外。

十八个省同时换了省长和第一书记,除了政变还能用什么解释 但在程序上找不出毛病。

谁能说“中央”没权力更换地方首脑 哪怕人人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嘴上也说不出来。

谁不会玩这个呢 嘴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说的不做,做的不说,这是中国地方官最基本的功夫。

新省长上任之时,黄士可率领省政府全体工作人员表态坚决服从中央,做新省长的忠实助手,实际上架空一个外乡佬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一个多月来,新省长了解的情况全经过他的安排﹔新省长的一言一行都被他掌握﹔而新省长的每项命令都被恭敬地接受﹑传达,却没有一个被真正执行。

新省长也许很得意,自以为能干,天天钻营﹑拉拢﹑摸底﹑各个击破,得到的却不过是幻想中的胜利。

也许他已有觉察,但也只能如堕五里雾中,找不到门路。

有一件事黄士可放心不下,前天的反腐败会上,新省长突然亮出一份他儿子的材料。

黄士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不老实,可没想到除了做生意,这个孽种还干拍摄黄色录像的勾当,不光当什么“导演”,还通过地下渠道卖了好几千盒带子。

他措手不及,不得不当场同意签发逮捕令。

好在儿子在监狱里露底,那套黄色录像的另一个合伙人是主席的孙子,不但分走了一大半利润,还专爱在录像中上镜头——不上脸,专上其它部位的特写。

新省长渊源是军队,纵使装成再廉洁的清官,也不敢得罪他们军队系统的太上皇,不得不把儿子放了,并且在黄士可逼迫下,当众宣布反腐败会上的材料是假的。

虽然打了个平手,转危为安,但毕竟出了一次危。

有第一次危,就预示着以后会接连不断出现危。

从新省长歹毒仇恨的眼光里,他明白迟早要兵刃相见。

连他自己都不掌握的情况对方怎么会知道呢 口子开在哪 叛徒是谁

街上汽车堵塞成不见头尾的长龙。

人们的情绪越来越疯狂。

银行大楼的玻璃转瞬间被砸个精光。

防暴警察陆续开来,可在人海之中,仅像几片飘浮的叶子。

欲望使人疯狂,黄士可在内心叹息。

虽然这些年社会丑闻比比皆是,然而关系到自己儿子还是使他震惊。

他没想到儿子会变得那样无耻,在监狱里也带着下流的笑容。

他不想教育儿子,也知道教育不了,只是为了在政治角逐中保住自己的防线,他必须把儿子弄出监狱,儿子便更加有恃无恐。

这个社会完了,这意识常常在他脑中出现。

每个人都变得那么贪婪﹑卑鄙﹑懦弱和恶毒,全部目标只有如何占便宜,占国家的﹑占集体的﹑占别人的,满足欲望不靠劳动而靠欺诈,人和人之间全是对立﹑相争﹑拆台,一个国家还能有什么希望呢

April 15 1998

车内电话响了。

黄士可拿起话筒。

“请用B键。”

话筒里是百灵一本正经的声音,却甜蜜蜜地流进黄士可心里。

B键是保密键。

黄士可升起与司机座之间的隔音玻璃。

汾水关那消魂的一刻之后,他再不让百灵在车上念文件。

他们避免一切让别人察觉的蛛丝马迹,两人的联系和幽会全以这种刺激人的秘密方式进行。

然而,换了B键,百灵的声音仍然严肃。

“请看公文包里省计委794号文件第三页。”

黄士可微笑着摇头。

怎么这么神秘,用B键还不直说,无非是补一个告别吧。

第三页夹着一个字条,只有潦草的几个字: 别去北京,你会被捕。

“你怎么知道 ”他的心悬起来,握着话筒的手顿时汗淋淋。

电话已寂然无声。

今早,中央办公厅打来电话,要他立刻赶赴北京,总书记要与他谈话,给他派的专机已在军用机场等候。

本想和百灵告别,无奈忙忙乱乱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只在临上车前接过她准备好的文件。

百灵掌握了什么情况 这样神秘和严肃的警告不会是玩笑。

他感到一种凶险,突然明白临行前从新省长眼睛里看到的奇特神情意味着什么。

只要他在福建,新省长就别想把持局面,北京新政权的路线也就难以推行,他们能留着他为所欲为地充当绊脚石吗 一到北京他就会被送进“党校”,也许刚登上飞机就成了囚徒。

然而百灵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让心脏的跳动稍微平稳一些,拨通杭州的电话。

前天浙江副省长被召去北京汇报。

那是他的老朋友,在架空新省长方面不比他做得差。

接电话的是老友的妻子。

她说她丈夫一到北京就失去了联系。

黄士可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想起来说,木然放下电话。

街上,人群和防暴警察展开冲突。

一批暴民砸开银行铁门冲进去,里面只有帐薄卡片和文件,所有钱柜都空空,银行职员也一个不见踪影。

警察向暴民发射催泪弹,做为回答,暴民在银行里放起了火,并且从楼顶向警察投掷燃烧瓶。

看得出这批暴民是有组织的,配合默契。

他们的目的是把事态扩大,引向暴乱。

乱吧! 也许这就是天意。

本来在他的生命中从无造反存身的位置,几十年的道路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地适应中央。

不管上头是个什么样的中央,总能有办法对付和讨好。

他一直怀疑地看待耸恿他揭竿而起的人。

刘亚基甚至要给他下跪,他也拒不参加他们今天举行的会议。

但是现在怨不得他了,除了逼上梁山,还有哪条路能让他走

司机惊慌地回头看他。

前面几辆汽车已经被暴民砸毁。

燃烧瓶眼看就要扔到眼前,可满街的汽车一辆挤一辆,谁也不能动。

黄士可打开车门,没有任何交代,立刻就消失在惊慌﹑激动﹑失去了理智的人群中。

从一条小巷直插过去,只有几百米,就是澄湖宾馆。

这个宾馆包围在一座古树掩映的大花园中。

里面只有一栋不太大的三层楼。

楼的外表普通,老旧的样式,里面却华丽之极,分成中式﹑西式﹑日本式﹑土耳其式几个不同的部分。

这原来是省政府的小招待所,三年前交给刘亚基承包后才装修成现在的样子。

刘亚基不指望以它赚钱,而是把它建成一个供各方首脑吃喝玩乐的据点。

他贴了数不清的钱,得到的好处却多十倍。

最近一段,这里成了福建民间势力政治活动的中心。

刘亚基矮矮胖胖,一脸络腮胡子,刮得再干净也是铁青的颜色。

当他看见黄士可突然光临,喜悦使铁青一下变成了黑红。

“黄省长,我要给你磕头! ”他双手抱拳连连鞠躬。

要不是高耸的肚子碍事,脑门定能碰到膝盖。

水晶宫似的西洋厅里围座着三十多个人。

一大半是刘亚基一类的工商界人士,个个都是福建数得着的富翁。

另一些是政局变化后逃到福建来避风的“温和派”分子。

还有几个“民主派”

头头,他们是北京对六四翻案参与者大规模逮捕的幸存者。

一见黄士可,全场人像见到领袖一样站起来致敬。

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黄士可突然意识到自己具有了一种新的形像,不再仅仅是一个地方势力关系网中的玲珑牵线人,而成了一个政治核心,一名旗手,一种生活方式存亡的决定者和众人仰望依赖的带头人。

他没解释为何突然光临。

“你们接着谈吧。”他平淡地说,坐到中间的位置。

平淡更增加了他出现的戏剧性。

April 16 1998

北京政权发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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