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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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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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扫盲班就设在隔壁小学校的教室里,一三五晚上上课。这些白天弄了一天砖头瓦块的五大三粗的建筑工人,被老石聚到了学校里,坐在小学生低矮窄小的课桌前,连他们自己也觉着可笑。教室里,一他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开着彼此的玩笑,热闹得像开了锅一般。
  老石领着一个俊秀的女教师进来了,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扫盲班的语文老师,朱惠芬朱老师。朱惠芬向大家问好,下边乱哄哄一片嘈杂。这些新学生们连一年级小学生的水平也没有,一年级的小学生还会起立,喊老师好。可眼前这些大男人连起码的礼貌也没有。
  老石让大家坐好,众人别别扭扭坐在小椅子上了,既然是开学典礼,老石自然要讲话,老石先维持秩序,大伙半天才安静下来。老石说,以前,咱们建筑工人没文化,现在咱们是新中国的主人了,不能再当睁眼瞎,咱们得用知识把头脑武装起来,建设一个崭新的中国。今天,组织上给咱们派来了老师,把文化送到咱跟前儿来了;咱们得珍惜这个机会。朱惠芬朱老师是才从师范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自愿到咱们建筑部门来,自愿到建设第一线来,咱们热烈欢迎。大家就啪啪地鼓掌。老石让大家以后跟着朱老师认真学,说年终评先进的时候,学文化算是一条标准,不及格的不行。
  开始上课了,有人在下头让烟,还问老师抽不抽。朱老师说她不抽,也不让大家抽。说这是课堂,得有些纪律约束,不能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接下来是点名,点到谁谁答到。大摊儿说跟真的似的。朱老师耳朵很尖,说本来就是真的。
  柱子不错眼珠地看着朱惠芬。他看这个女老师很顺眼,很招人喜欢。发了书。老师让大家用笔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结果全班学生除了柱子以外,没有一个带来铅笔的。老师说,上学不带笔如同砌墙不带瓦刀,不是学习来了,是混来了。老剩儿说带笔也没用,两眼一抹黑,写什么写!于是老师再不强调大家写而全由她一个人讲了。
  下课了,众人呼啦啦地往外走,柱子有意地走在最后。不知怎的,他想跟朱老师多呆一会儿,要是下了学还能跟着她走一段路那更是再好不过了。但是老师并没有走的意思,老师从墙角拿起笤帚认真地扫起教室的地来。柱子也从墙角拿了把笤帚,帮着朱老师扫地。
  朱老师说,你叫王国柱。
  柱子咧嘴笑了笑。
  朱老师说明天小学生们来上课,教室里净是烟头烟灰,挺不好的。柱子说是不好,以后下了课由大家打扫,不能让老师一人干。朱老师笑笑说没什么。
  出了校门,天已经黑透了,柱子问要不要送老师一程。朱老师说不用,说她家离这儿不远,说着推过一辆小坤车,骑上走了。
  柱子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师背影,发了一阵呆。
  晚上,柱子拿着课本连描带画地在灯底下一通活练:囗、囗、囗、囗、囗、囗、囗、囗……麦子问柱子学的是啥,怎的净写些怪模式眼的字,发些怪模式眼的声。柱子说他念的是注音字母。麦子问注音字母是不是外国话。柱子说是中国话。麦子说是中国话怎跟咱们说的不一样哩?柱子就说他娘没有文化。停了一会儿,麦子问柱子在队里咋样。柱子说挺好。麦子又问爹对他怎么样,柱子也说挺好。
  麦子若有所思地说,俺怕该回去了,你奶奶一人在家……
  老剩儿自从上次在茶馆里看见王满堂用老砖雕出了牡丹花就动了心思,他要跟着师傅学雕砖,他喜欢这个。于是就有事没事地往王家跑,就抱着胳膊细细端详九号门里影壁上的砖雕。这些砖雕不愧出自大内工匠之手,玲珑剔透,栩栩如生,那些花朵,那些小动物,仿佛要从墙上走下来一般。可惜的是影壁右下角缺了一块砖。王满堂说那儿缺的是个免儿,一只很有意思的小兔。老剩儿问怎么是只兔。王满堂说雕这影壁的人就是属兔的。老剩儿说他也属兔,又在残缺处比比划划,琢磨着是只什么样的兔,怎么往上接。
  王满堂今天心里高兴。要教徒弟两手,就在院里摆上小桌,招呼老剩儿坐下,又让坠儿把柱子叫来。王满堂给儿子和老剩儿讲刀法,讲雕深处用尖刀,偏锋,手要准,劲儿要狠,讲究透,这不是一两天能练出来的。王满堂说过去瓦工只是夏秋干活,冬春半年闲。要养家糊口,这半年干什么呢?卖萝卜,卖支炉瓦儿。再好点,逢年过节上点心铺给人码蜜供,那蜜供码得一层层有一人多高。柱子奇怪点心铺码蜜供怎么也得瓦工。王满堂说瓦工有砌墙的手艺,什么样的造型都能给你码出来,连点心铺的徒弟都不如瓦工码得地道。又说冬天为什么要卖萝卜呢?北京冬天卖萝卜的要给买主把萝卜皮片了,把那心里美切得断而不散,跟一朵花似的。这没有雕砖的本事是不行的,所以会雕砖的瓦工都有一手刻萝卜花的本领,冬天卖萝卜是顺理成章的。社会上说谁谁是“二把刀”概指瓦工,夏天砍砖,冬天破萝卜,典故就是打这儿来的。
  大妞抱着儿子由房内走出,对老剩儿说、旧社会有闺女也不愿意给泥瓦匠,半年闲着。
  老剩儿说,师母,我师爷把您给了我师傅真是有眼力呢。
  大妞说,我爸爸是可怜他。你问问他,娶我之前,那半年闲他都干过什么?
  老剩儿问王满堂当年是不是也沿街卖过萝卜。王满堂说没卖过。大妞说王满堂比卖萝卜还惨,他上杠房给人当过吹鼓手,上庙里当假和尚给人送过殡,混得有上顿没下顿。有一回抱着小喇叭冻得在东岳庙的门口差点儿成了倒卧……
  柱子心疼地叫了一声爹。王满堂对柱子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柱子是赶上了好时候,冬天用不着再为生计发愁。
  白新生下班进院了,老剩儿没有参加福来的婚礼,自然不知道筱粉蝶身分的转换,他惊奇地站起来,一句“筱粉……”尚未叫出,被王满堂一把揪到凳子上。老剩儿说那不是筱……王满堂说,什么小,你先把手里这朵小西落莲给我雕出来。
  老剩儿感觉到了什么,不再提筱粉蝶,疑疑惑惑地拿起刀。大妞眼睛一眯,她觉着这里面有猫腻。
  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妞问王满堂,新媳妇白新生那天早晨在树底下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王满堂说没说什么。大妞说不可能没说什么,没说什么能在树底下站那么半天……王满堂说真的没什么。
  大妞说,我看出来了,你跟那小娘们儿早就认识。
  王满堂说,她在商店卖东西,谁能不认识她啊。
  大妞把被子一揭,噌的一下坐起来说,你甭瞒着我了,你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满堂看挨不过,只好把白新生的来历说了。大妞突然明白了什么地说,敢情是这,那天怪不得你闹,这回他刘婶盼孙子可是盼不来了。王满堂让大妞别把这事告诉刘婶,大妞说那是自然。停了一会儿,大妞又不放心地问王满堂,是不是跟那小娘们儿真没什么。王满堂赌气不理她。大妞说就是以前真有一腿,她也不会吃醋。爷们儿家逛逛窑子,那是派,她爹活着时就常去。
  在福来的新房里,福来正处在无限幸福之中。身边的媳妇很漂亮,墙上的喜字很鲜艳。大胖小子的年画很醒目,他想了想,除了那个胖小子是虚的以外,其余都是实的。福来高兴,就让白新生唱一段,白新生不唱。说福来是没事找事。福来非得让白新生唱,让小声唱,就让他一人听见。白新生还是不唱,福来把窗户门都关严了,白新生就是不唱。福来不高兴了,说不唱就不唱,蒙被装睡。白新生无奈,只好问福来要听哪段。福来坐起来高兴地说哪段都行。白新生清了清嗓子就唱:
    大宋朝的天子驾坐在汴梁,
    四外里狼烟滚滚不得安康。
    南有方腊北田虎多么狂妄,
    在淮西省反了一个公子叫王庆。
    ……
  福来说不听这个,这个没劲。白新生问哪个有劲,福来说要唱那种只能给他一个人听的。白新生点了一下福来的脑门小声唱道:
    皓月当空明如昼,
    妓女自叹在青楼。
    斜倚着栏杆紧锁着眉头,
    一阵阵儿的我泪悲秋。
    ……
  大妞是个肚子里装不下事的人,王满堂昨天晚上告诉了她白新生的事,今天早晨她就憋得慌。她得想方设法跟谁把这件事说出去,要不她今天什么也干不成。大妞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想了想;掂起两棵白菜向后院走去。
  大妞实在是没有说道的对象了。对刘婶,王满堂指名道姓地说了“不能告诉她”;周大夫上班了,院里再没有谁能听“白新生的故事”了,推一能指望的就是后院的那个麦子。麦子虽然是大妞的一块心病,是个撂在眼皮底下的定时炸弹,但她认为现在还不是启炸弹的时候。尤其是王满堂在麦子屋里过夜的那天晚上,她认真想过了,她不能把男人往人家怀里推。如果她母夜叉似的没完没了地闹,把男人惹恼了,索性住到麦子屋里,她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不过看后来、王满堂也还明智守信,这个麦子也算是通情达理,两个人再没有发生过什么。这反到让大妞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正如王满堂说的那样,人家毕竟做过几年的恩爱夫妻。
  自从把麦子脑袋打破以后,大妞从来没跟麦子正面接触过。柱子因为在古建队上了班的缘故,没事常到前院来,跟坠儿们混得也有些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劲头。只是这麦子,却从未踏进过大妞的门槛。这次大妞豁出跑来主动去找麦子说话,并不是她的作战原则有了什么改变,而纯粹是一种为了说话而说话的临时需要。正如许多北京老太太一样,常常是没话找话,是看见街上的驴也想问好打招呼的主儿。当然,大妞不是老太太,但是大妞具备未来老太太的气质。
  大妞抱了两棵白莱到后院来了,这两棵莱并不是非送不可的物件,是搭话的桥梁。北京人干什么都爱讲个由头,干搭话是不行的。所以这两棵白菜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很重要。
  麦子正在太阳地做针线活,大妞一扭一扭地来到麦子跟前说,也是我们吃不了,这是鸭儿他爸的徒弟打家里拿来的。人家自个几种的菜,跟外头卖的是俩味儿。
  麦子一见是大妞,慌忙将手里的针线放下说,俺有的吃,前几天柱子爹给了俺钱。
  大妞把菜撂下,很大度地说,有钱那是给你的,这是才下来的新鲜菜,尝个鲜儿。
  麦子说那就谢谢了。大妞说不用谢,说麦子给坠儿做的鞋,给鸭儿缝的白衬衫,她还没谢呢。麦子说闲着也是闲着。
  大妞没话找话地问麦子手底下给谁做的小褂。
  麦子说,俺娘。
  大妞一时语塞,又很快掩饰说,她老人家还硬朗?
  麦子说,常闹病。
  大妞说,等我们梁子大点儿了,我把老太太接来。
  麦子说,俺娘过不惯城里的日子。
  大妞说,那你过得惯?
  麦子说……俺过不惯也得过……
  大妞说,我常想,什么时候我在城里住腻了,也要回临州住几天。
  麦子一时无言……
  大妞说,我给他们老王家生了一个儿子俩丫头,老太太见了这一帮孙男弟女,准乐得合不上嘴。
  麦子把衣裳线头咬断,仍不言语。
  大妞见墙脚放着一个新的水平仪说,咦,这水鸭子什么时候换了?”
  麦子说。是柱子照着旧的刻的。
  大妞说,水鸭子是我们老赵家的传家玩艺儿,那个旧的使了有几代了,这院房也是我爷爷带着我父亲盖的。别看小,都是磨砖对缝,精雕细刻的,可讲究了。主房进深一丈二,”是寻常百姓家的最大尺寸了。
  麦子说,俺乡下那房有三丈。
  大妞说,三丈?那是烧砖的窑。
  麦子说,俺娘家爹就是烧砖的。
  大妞认为铺垫已够,便迫不及待地把话题绕到她想说的事上头。大妞说她要跟麦子说件事,前院刘家的新媳妇,白新生……
  大妞俯在麦子耳边低语。
  又到了扫盲班上课的日子。这天柱子来得特早,他把本来很干净的黑板又用水擦了一遍,又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最后站在老师的位置向自己坐的地方望了望。
  上课了,这堂课是朱老师教大伙用注音字母拼写字。老师说,了以牛,!大羊……老剩儿说什么扫盲班啊?本来会说的话让她一教倒不会说了。又用拼音说,牛吃草,羊喝水!朱老师说对,就这么拼。老剩儿说他这么说话是有病!
  朱老师说学会了注音字母就能认识生字了。说着转过身在黑板上用注音字母写了:囗囗囗三个字,让老剩儿把它们拼一下。老剩儿哼哼叽叽终于艰难地挤出了“石景山”三个字。
  老剩儿说,是石景山。往门头沟去的道上路过,那儿有狼。
  众人也嚷是石景山。
  朱老师说,后边两个字对了,前边这个声调错了,我写的是三声,你拼的是二声。应该是一一朱老师在黑板上写出“史景山”三个字。
  老剩儿问这三个字念什么。朱老师说念“史景山”,是老剩儿的名字。老剩儿说原来他的名字这样写,挺不好写的,说着咧着嘴乐了。朱老师让大家把自己的名字都练习着拼一拼。
  众人开始练习,朱惠芬下来进行辅导。
  柱子对老师说,您能把我的名字写下来吗?
  朱老师在柱子的本子上写下了“王国柱”三个字。柱子认真临摹。朱老师看了柱子写的”国”字,说“国”字的“口”得大一点,大到差不多能把王字包进去……
  下课了,老剩儿戏谑地对柱子说,你的口得大一点儿,得把前边的王包进去……
  柱子就打老剩儿,老剩儿就跑,边跑边说,你的口得大一点儿!
    猴皮筋我会跳,
    三反运动我知道;
    反贪污,反浪费,
    官僚主义也反对。
    ……
  坠儿在院里跳皮筋,皮筋一头拴在枣树上,一头揪在福来的手里。福来大孩子似的,很认真地加入到坠儿的歌唱当中。星期天的小院比往常热闹,白新生在帮着刘婶烙油渣饼,鸭儿在小桌上做功课,老剩儿跟着王满堂在一刀一刀地学雕砖。
  柱子拿着本子来到鸭儿跟前,叫了一声鸭儿,让鸭儿帮他把几个字拼出来。鸭儿问柱子刚才叫她什么了。柱子说叫鸭儿了。鸭儿说这鸭儿不是柱子叫的。鸭儿说她有名字,她叫王国英。柱子低三下四地说想请教一下,就三个字。鸭儿说三个字也得看她有没有工夫。坠儿在一边帮助说情,让鸭儿给柱子写出来,说柱子天天给她们挑水。鸭儿不情愿地让柱子把本子拿过来问,哪三个字?
  柱子指着注音字母说就这三个。
  鸭儿看了想也不想就填了三个字,扔给柱子。
  柱子如获至宝地拿着走了。
  扫盲班的课堂上,朱惠芬老师说,上次留了作业,每人写自己的名字,现在我要检查。说完朱惠芬老师就挨着个儿地看本子,看到柱子跟前,柱子不好意思将本拿出来。朱惠芬老师说这是作业,用不着不好意思,错了也没关系。柱子这才磨磨蹭蹭拿出本,说他拼写的是……朱惠芬。朱惠芬翻开本一看,哪里有什么“朱惠芬”,满页都是“猪灰粪”。她把本合上给柱子,说字没写对,声调也标错了。柱子慌忙地说他练了大半天哩。朱惠芬说柱子是傻练。老剩儿插言说柱子是傻把式,怯把式。
  朱老师说,我看看你的。
  老剩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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