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留守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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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留守女人-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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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可是二楼的禅房还有别的尼姑。我看见她们关上了窗户,又带上了门。我站在楼下,任雨水凶狠地砸在我的头顶和肩膀上,又顺着胸脯流遍全身。我全身发冷,可还是眼望着媚娘居住的那幢木楼,在大雨中痴痴地等着,等着…… 

  一声炸雷,头顶上的树枝被劈断了,砸在我的身上,我跪倒在地上,泪水和雨水一起滂沱而下…… 

  雨停了,各种鸟雀突然一起鸣叫,一向孤寂的寺庙变得热闹非凡,可那扇窗户还紧闭着。惠净法师的房门打开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她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扶起我说,孩子,缘分已绝,你回去吧。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走回福州,大病了一场。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居然在医院里。后来,居住在我隔壁的陈凯说,我回家后,一直在喊着媚娘的名字,一直昏厥着,高烧不退。他们吓坏了,拨打了120,把我送到了医院。病好后,我又去了北峰,想找到媚娘。惠净法师说,媚娘在我走后的第二天,就去云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归来,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云游,就是像云朵一样漂游,行踪无定。许多天后,我才知道这是专门为出家人发明的一个词语。现在,我在键盘上敲击出这一行行文字,我的心中充满了忧伤。我不知道,在台风一次次肆虐东南沿海的这个季节,媚娘云游到了哪里,她是否平安,我这一生是否还能见到她。 


十七  ☆

  阿莲的故事

  再见到阿莲已经是那年冬天。 

  福州的冬天一点也不冷。凛冽的寒风只呼啸在遥远的北方,漫天的雪花也只飞舞在人们美好的想象中。印象中的那年冬天,福州的街巷上空总悬挂着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橘红色的光芒照耀着行走在街巷里的人群,单薄的衣衫包裹着他们,他们悠闲而潇洒地行走着,或西装革履,或旗袍翩翩,或夹克短衫,或裙裾摇摇,一个个都优裕自如风情万种,让人心生爱慕。而此刻的北方,大街上行走的是裹着厚厚的棉衣,显得异常臃肿迟钝的人群。 

  后来,在我离开福州后,我辗转到过南方北方好多个城市,每逢冬天,瑟缩着全身袖着双手,快步疾走在寒冷的风中,疾走在落光了叶子的街树旁,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在福州冬季的幸福时光。 

  在福州冬季的一个早晨,我刚刚起床,赤裸着上身,站在阳台上伸举着哑铃,突然电话响了,是一个线人打来的,告诉我说,福州总院里入住了一个癌症病人,他唯一的女儿要卖身救父。 

  在两年的记者生涯中,我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培养了一大批线人,他们总能在第一时间里为我提供有价值的新闻线索,以保证我每天都有稿件见报。 

  放下电话后,我急急赶到了福州总院,它的全称应该是南京军区福州总医院。走进住院部高高的楼层里,在寂静而悲伤的病房里,我见到了那名想要卖身救父的姑娘。她又瘦又小,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她一说话,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她说,她的名字叫小田。她的父亲不希望她这一生赚大钱,只希望她能有零花钱就足够了,便给她起了这么一个辨别不出性别的名字。她只有二十岁。 

  她说,她想赶快把自己嫁掉,不论他是谁,只要他能够拿出10万元。她父亲的手术费需要10万元,然而,她家一贫如洗。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只能低着头记录着她说的话,不敢看她满含悲伤的脸。采访结束,临出门前,我把自己身上仅有的200元塞在她手中,就惶惶地离开了。 

  第二天,我的稿件见报了。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到福州总院,把捐款送到小田的手中。动手术的前一天,小田高兴地告诉我,手术费已经够用了,其中一个名叫林凤莲的女士捐了1万元,她是带着女儿来的。那个女儿很可爱很懂事,小田说。 

  我决定采访林凤莲,她的身上一定会有故事。 

  按照小田提供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我拨打过去,一个极柔极细的女声问,哪位? 

  我说了自己想要采访的打算,然而,对方一口回绝了。她说,谁都有困难的时候,谁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您别采访我了。 

  我说,如果你不接受采访,我的整个稿件就没法收尾。 

  她说,我有一点钱,捐给她,也算做做善事。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家有事了,我也会需要人们的帮助。 

  那时候,她只是随便说说。我们都没有想到,真的有一天,她也需要人们的帮助。后来,我经常想,难道冥冥中真的有命运的安排? 

  那天,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她终于答应了接受采访。第二天,在湖东路一间我经常去的咖啡屋里,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等候。有人推开门,穿着一件色彩张扬的大红风衣,一转身,一张异常美丽的脸庞照亮了整个厅堂,我惊异地发现,竟是她。 

  她就是几个月前的夏天,我和媚娘在五一广场有一面之交的阿莲。原来林凤莲就是阿莲,她的老公也去国外打工了。 

  那时候,我经常想,阿莲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南国佳丽。她长得很古典,很清秀。小巧的五官搭配得无可挑剔,完全就像从那些蒙着一层岁月烟尘的油画中刚刚走出的贵妇人。然而,她长及腰际的头发却染成了黄色,我后来常常嘲笑她的这个败笔。说她就像穿着一身铠甲的将军却拿着羽毛轻扇,穿着一身名牌西装却趿拉着一双草鞋。阿莲总是理屈词穷,便很气愤地说,我喜欢,你管得着吗?我笑着说,看看,气急败坏了吧。没文化,俗! 

  阿莲是一个很善良很仗义的女人,她身上沿袭着中国几千年一脉相承的道德传统:为人正直、与人为善、富有爱心、温柔礼貌;同时,她又很时尚很前卫,喜欢蹦迪,喜欢攀岩,喜欢郊游,喜欢极限运动。她美丽古典的外表下,包裹的是一颗永远都在勃勃跳动永远都不满足的心。 

  我们坐在那家咖啡店里,聆听着墙角音箱播放的音乐,音乐声温柔似水,蜿蜒流淌在我们四周,让我们的心仿佛漂浮在水面上。我们静静地喝着咖啡,没有加糖的咖啡有一种苦味,但喝过后又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从心底漫上,让人轻盈舒泰。时光和心灵一样宁静。我们看着墙壁上悬挂的这家咖啡店的广告词—如果我不在家,就在咖啡店里;如果我不在咖啡店里,我就在去咖啡店的路上。我们默诵着如此绝妙的广告词,一齐会心地笑了。 

十八  阿莲说,她家在福清,那是福州五区八县最富裕的地方。这个县级市里高楼林立,星级酒店密布。宽敞平坦的街面上,疾驶的是奔驰和宝马一类的豪华车子。福清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国外打工,那是此地历经数百年而不变的传统。福清的财富,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从国外源源不断汇兑而至的美元、日元、英镑。 

  阿莲说,在福清,如果谁没有去国外打工的经历,会被别人看不起。 

  阿莲的老公在日本,已经走了三年,从没有回国过。 

  阿莲初中毕业。在福清,初中毕业已经算是很高的学历了。这里的孩子很早就辍学,在父亲兄长的工厂里做工。但是,这种家庭作坊式的工厂并没有形成规模,远远不及闽南地区晋江、石狮那样的品牌效应。所以,他们等到年龄稍大,就谋划着怎么出国。出国,似乎是每个福清孩子创造财富的唯一出路,尤其是男孩子。 

  阿莲很早就开始做石材生意。那些年里,石桌石凳石茶几正成为北方人乔迁新居的首选家具。阿莲以低廉的价格从石材加工厂把那些沉重的石质家具装上十轮大卡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开到北方,石质家具就会有一半缺臂断腿,然而尽管这样,她还能赚很大的一笔钱。 

  阿莲说,那些年里,赚钱就像弯腰从地面上捡钱一样容易。 

  就是在做石材生意时,阿莲认识了一个模样很帅、生意同样成功的男子,那个男子以后成为了她的老公。 

  在一般人的眼中,阿莲的家庭很富裕,她的老公完全没有必要出国打工。听阿莲说,是他一直坚持要去的。他的二爷在日本,是抗战时期被日本鬼子当劳工抓去的。二爷在北海道—那个日本最贫穷的地方修公路,他忍受了种种折磨和苦难,好多同乡被折磨致死,而他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并在当地娶妻生子。几年前,已逾古稀的二爷和他那个同样瘦得只剩下一把干骨头的日本妻子颤巍巍地回到了福清。 

  然而,在二爷结束了家乡之旅,就要启程回日本时,阿莲的老公突然提出了要二爷带他去日本的请求,二爷答应了。二爷对他说,在所有的晚辈中,你是我最喜欢的。 

  于是,他开始了去日本的准备,兑换日元,办理签证…… 

  阿莲阻止老公,用自己的身体和语言。在床上,她表现得前所未有的主动,完全像一个久经考验的风尘女子。然后,她对老公说,留下来吧,我需要你。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生活得很好,我们不需要出国就可以赚到钱。但是,高潮过后的老公总是很不耐烦地说,睡觉吧,我困了。然后,转过身,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脊。 

  那时候,孩子还小,孩子常常午夜醒来,阿莲爬起身为孩子喂奶,然后在老公一声长一声短的鼾声中,坐等天亮。她感觉到一种危机正在步步逼近。 

  很多天后,阿莲才想通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男人,他们永远也不满足,他们总是在寻找刺激。他们贪婪,他们自私,他们追求新鲜就像野猫永远追求腥味一样。你无法用简单的对或错来判断他们的价值取向。只是,这种男人不能嫁,嫁给他,你会永远生活在委屈和痛苦中。 

  阿莲说,她的老公就是这样的人。 

  福清家家户户都有人出国打工,而出国的原因是因为国外有亲戚或朋友。福清已经有了数百年的出国史,据说,最远可以追溯到郑和下西洋的那个遥远而意气风发的时代。 

  老公出国,三年不回,让阿莲成为了独守空房的怨妇。 

  阿莲是个很小资的女人。  

  阿莲有两套住房,一套在福清,一套在福州。 

  福州的那套位居郊外,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闽江从楼下流过,日夜不息。闽江边的沙滩上,撑起的色彩鲜艳的遮阳伞一排排整齐地开放着,像一朵朵蘑菇。伞下是穿着游泳衣悠然躺卧的人群。远处白帆点点,那是捞沙的船只。而每到夜晚,闽江两岸灯火如繁星,天上繁星倒映江水中,看着黑暗中的闽江流淌,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星河。有时,轮船会从江面驶过,缓慢地拉着悠长迟钝的笛声,让你仿佛身置梦境中。 

  阿莲经常居住在福州,福清的那套住房一直闲置着。  

  第一次走进阿莲位居闽江边的家,我很惊愕,尽管我先前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我没有想到它比我想象的还要豪华。淡红色木质地板上呈现出细腻的木纹,不知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也全部用木板装饰,画着仙境一样的美丽图案,树木、河流、草原、天空……从眼前一直铺排到遥远的无限。仔细观看,用手抚摸,我才知道了原来整座房间都是一幅图画,不知道这个娇小的女人当初怎么会有这样的创意。 

  阿莲站在“一棵大树”的前面,得意地问我,漂亮吗? 

  我点点头。 

  阿莲说,我的房子在福州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我请了两个美术师,画了两个月才画成的。知道他们是谁吗? 

  我摇摇头。 

  阿莲说,是两个老外。他们的绘画讲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他们周游全球宣传自己的想法。他们画完后,就回丹麦了。 

  推开画面上的一扇“森林中的小木门”,来到了一间小小的茶室。房间里只有一张茶几,像福州所有茶叶店的摆设一样,茶几是用树根雕刻而成,泛着清漆的幽光。茶几旁散乱地放着几个靠垫。茶室没有装修,显得异常古朴,墙壁上挂着一张《品茗图》,一个拄着拐杖的很老很老的和尚倚靠着松树喝茶,画面用墨清淡,让人心生清幽。我戏称这间房屋为“山顶洞人居室”。 

  然而,本该是洁白的墙壁却变成了淡淡的黄色,过了很久后,我才想明白,那是阿莲吸烟熏的。 

  阿莲烟瘾极大,每天要抽两包烟,并且只抽三五。 

  阿莲将孩子送到了幼儿园全托,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坐在茶室里,听着音乐,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直到天亮。 

  她的一天天就是这样度过的。 

  她最喜欢听的歌曲是小刚的《黄昏》,一首极为柔情的歌曲,小刚磁性的声音将这种柔情演化成了无限感伤。她听着听着,就会潸然泪下。 


十九  留守女人比普通女人有着更多的痛苦,无论她富裕还是贫穷,也无论她博学还是浅陋。留守女人的天空总是不完整的,留守女人的情感总是残缺的。 

  每个留守女人都有一部伤心史。 

  此后,我经常去阿莲家。有时候给她送一些轻松的书报,问候几句就转身离去;遇到没有采访线索而心情不佳时,我就会在她那间“山顶洞人居住”的茶室里,和她聊天。我们分躺在茶几的两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早已变得清淡的茶水,听着墙角音响轻柔播放的音乐。说什么并不重要,也许刚刚说过的话题再想接着说时已经忘记,我们又开始一个新的话题,连考虑也不用就随口说出。好长时间里,我们只是在听着对方的声音,听着对方的声音也是一种享受,她的声音很细柔很细柔,像柔软的发丝,一直撩拨到我心灵最深处,让我熨帖而满足。而她也说过,我的声音很磁性很男子,听声音就知道是一个很魁梧很健壮的帅男子。 

  然而,我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帅过。每天看着镜中的那张凶相毕露的脸,长长的头发,棱角分明的嘴唇,单眼皮,我就会自惭形秽。我一直认为精致的男子才是帅男子,而我一点也不精致,所以我一点也不帅。我唯一对自己身体感到满意的是健壮的身材,常年的健身和轮滑让我全身肌肉虬张孔武有力。然而,阿莲说,女人其实喜欢的就是阳光健壮的男子,就像史泰龙、施瓦辛格那种类型的。 

  那时候,我们在一起,阿莲教会了我说福州话,而我带给了她许多张音乐碟片,教会了她欣赏外国音乐。那一年,正是神秘园和班德瑞在中国非常走红的一年。 

  在“山顶洞人茶室”里,我还遇到过三个人:一个是台湾男子,四十多岁,皮肤黝黑,说一口也许是高山族的方言,很难听懂;一个是二十多岁的男子,个子很高,也很帅,但是浑身没有一点阳刚,对阿莲唯唯诺诺,好像很害怕;还有一个是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女子,每次都穿着不同的很性感的衣服,化着浓浓的妆,慵懒而没有神采。 

  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这三个人的身份。因为他们,我觉得阿莲很神秘。 

  阿莲有一个女儿,但是我一直没有见过她的女儿,也一直没有走进过她女儿的卧室。 

  只是在她厚厚的相册中,我见到了她和女儿许多许多张照片,那个小女孩像天使一样纯洁可爱,只是比天使少了一对翅膀。还有她们在一起的裸身合影,我看见阿莲的肚腹上文着一只蝴蝶,色彩斑斓的蝴蝶展翅栖落在白色的肚腹上,显得妖艳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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