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余光瞥到田信,见田信怀里抱着大团鲜艳如火的刺绣冬衣,脸上笑容僵化。
随即敛笑,对田信微微颔首,田信也笑着点了点头。
目送三辆驴车走远,田信自嘲:“还真是巧合。”
回到旧城军营,田信铺开白绢地图,研究吴军兵力。
有点可惜,打头阵应该不会是孙权本人。
现在汉军气势正盛,没有一定把握前,孙权应该不会主动出现在战场。
能参战的吴军前锋将领也就左护军吕蒙、右护军陆逊、豫章太守孙贲、水军濡须督蒋钦、江夏守将孙皎,还有鼎鼎大名的偏将军潘璋。
吕蒙、陆逊合军就有三万余;孙贲、孙皎这对孙权的堂兄弟各拥万人,蒋钦所领水军也有万人规模,潘璋隶属孙权的中军,所部应该是精锐。出征必然会增兵,估计也会是万人规模。
不计孙权本人率领的后继大军,仅前军就有七万。
这是实打实,有据可查的七万。
或许会有一两人率部做驻守、中转,直接参战兵力最少也有五万。
………………………………
第五十章 计较
江陵郡守府中,宴饮至日暮时分,潘濬才被亲随搀着乘车回家。
他是真的高兴,畅怀痛饮。
糜芳卡关羽的物资,也卡降军的物资,潘濬负责周转降军物资,并有审核物资落实情况。
今天与糜芳酒后吐真言,酒也喝到位,以后的工作就方便了,再也不用听田信那仿佛讨债一样的督促声。
潘濬昏昏沉沉又快快乐乐登车,与同样醉酒笑容洋溢的糜芳摇手辞别,还不忘嘱咐:“府君留步,留步。”
糜芳也被两名亲随搀扶,站在门洞内避风,亦高声叮嘱:“明日务必与老夫一道送吴侯使者西行!”
此刻田信正徘徊在江陵旧城的城墙上,江陵是楚国国都历经四百余年发展,秦汉以来又是荆州重镇。
所以江陵旧城十分庞大,仅城墙周长就有近四十里。
现在关羽修筑的新城,其实就在旧城内部,在旧城南部依托原有城墙修筑,是一座城中城。
旧城内的宅院房屋多已拆除,成了江陵新城的建筑材料,而土地复耕。
旧城城墙也拆毁一截,补用在江陵新城。
襄阳是荆北坚城,也只是刘表手里发展来的城市,城池坚固远不如江陵旧城。
而关羽修筑的江陵新城的城墙高近三丈,厚近两丈,又有旧城城墙作为屏障,自然称得上固若金汤。
就凭吴军的攻坚能力,以现在的兵力,足以固守江陵。
可吴军打不下江陵,又怕关羽回援,极有可能分兵抄掠人口,破坏城外的军屯、民屯。
江陵、公安二城重要,可荆城、汉津二处据点也重要,荆城是军事大本营,储备铠甲战具及部分粮秣;汉津是水军大寨所在,现在正囤积着从吕蒙那里运走的十几万石湘江白米。
吴军来袭,荆州水师将十分尴尬,到底是回援江陵争夺长江水利,还是封锁汉水拱卫襄阳。
不争长江水利,那吴军就能获取战场主动权,可以快速行军,将荆南分割的支离破碎,荆南地区掀不起有效反击。
放任吴军垄断长江水利,那马超的三千骑兵就会堵在白帝城,无法迅速抵达荆州参战。
千里江陵一日还,马超所部乘船来江陵,随时都以参战;如果舍弃水利步行来荆州,必然人困马乏,难以再战。
若争,那曹军有集结主力重夺襄阳的可能性。
最关键的是荆北南阳郡、南乡郡会重新被曹军掌控,关羽前后吸纳的近万荆北降军就会成为不稳定因素。
除非赶在降雪前,尽可能的将荆北军的家眷迁移到襄阳,安置在汉水南岸,解除荆北军的后顾之忧。
家眷在手,由不得他们不死战。
可现在还有时间迁移荆北军家眷?即便有时间,关羽会不会做这种有违人伦的事情?
思索间,他见黄权从南岸回来,队伍里多了十几户人口,这应该就是公安城里的官坊铁匠。
他走敌楼下城墙,出城迎接黄权。
两人并马走在队伍侧面,黄权吐着白气:“将军,本官思索再三,并未擒拿傅士仁。”
田信静静听着不做询问,黄权见他能沉住气,就说:“为汉王大业计较,为天下人心计较,区区公安一城实属微末。唯有吴军袭夺公安城,才可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使吴人难逞口舌之利。”
“将军,吴军背盟来袭,此战已不在江陵,也不在荆州,而在天下。”
“我若有备,岂不是有失诚信于盟友?”
“为防吴军混淆黑白,愚弄世人。”
“区区公安城,就让与孙权。”
黄权说罢吐一口浊气,目光沉重:“公安城虽系江陵屏障,死物也。守卫江陵,我以为将军远胜十座公安城。”
虽是恭维之语,田信也听明白了:“护军着眼于天下大局,我不如也。护军计较,我也明白,是捉贼捉赃之意。还请护军宽心,田某誓与江陵同存亡。”
黄权扭身拱手:“那江陵之事就交付将军,明日黄某会分批押解余下降军前往糜城。”
田信心中感动,拱手回礼:“护军未得傅士仁通敌证据,便如此信我,我……”
黄权呵呵做笑:“也不尽然,非是某笃信将军,实在是将军一席话如冷水激头,使某警醒。如今上至汉王、君侯,下至群臣将校无不傲然。纵有察觉事态将变者,亦不敢直言忤逆。”
此刻郡守府,清净的庭院中。
于禁再次沐浴,更换新衣后盘坐在烛台侧近,双手捧着白绢细细研读,上面有曹操私印、落款,绝非伪造。
他泪流哽咽不能自已:“某一时贪生贻误国家,愧对大王厚恩!”
一侧副使虞翻屏气凝神,这时候正使孙仪、糜芳都换了新衣服进来,脸上酒晕未散。
糜芳拿出一卷精细白绢递给孙仪,孙仪铺开后上面正是江陵周边布防图。
于禁收敛情绪也一并参观,糜芳指着江陵下游沿岸设立的烽火台说:“南岸烽燧非我所管,北岸皆在我调度之下。但关羽法令严苛,军士见吴军旗帜,自会点燃烽火示警,此非我所能制止。”
孙仪年轻,问:“那如何破这三百里烽火?”
“吴军先锋可扮作我糜氏商船旗帜,北岸烽火守军不疑有他,擒之者易。”
糜芳意气消沉,缓了缓才说:“大军突抵公安,守军千余,傅士仁心中积怨由来已久,岂会为刘备效死?”
孙仪看一眼虞翻,见虞翻沉吟无语,就指着布防图标注的军营问:“久闻田孝先勇冠三军,乃关羽、刘备宠爱之将。此人在侧,恐事有反复。”
糜芳回答:“其麾下兵马不是荆南诸夷,就是关陇降军。夷兵久战军心懈怠,关羽不能用,才使田信督率至江陵休缓。关陇降军还未抚养结恩,又岂会为田信效力?”
“再者,近期内田信所部夷兵将轮番回归武陵、夷陵、零陵视亲。”
“待潘濬将夷兵所需的酬功布帛发放完毕,夷兵归心似箭,非田信能制止。若遇大军,夷兵孤寡,又已获赏,岂有拼死再战之理?届时,彼众自散矣。”
于禁这时候也开口:“田信机敏警觉,吴侯大军当速行,迟则生变。”
才说完,于禁就见孙仪面有讽笑,于禁不由面红耳赤,心中愤懑。
虞翻轻咳一声,指着城中兵营询问于禁:“今日田信将兵五百入驻城内?”
于禁点头:“正是,乃其麾下骁锐之士,铠甲、战具精良。以我看来,此部锐士,进可攻夺郡府,退能据守关侯府邸。”
糜芳咧嘴嗤笑:“于将军,此府乃关羽昔年亲自督造,墙垒厚重台阁坚固,乃城中之城。”
于禁余光瞥到观察白绢地图的孙仪,又看看下巴扬起的糜芳,遂轻轻颔首,落寞轻声:“是某造次了,襄樊一战肝胆已破,惧敌如虎。恐回到大王麾下,也难再称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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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求婚事件
从江陵到襄阳,轻骑一天可抵,大军行进需要三天,步兵轻装行进需要两天。
若是快马急递,速度能更快。
城中铁匠坊里,聚集此处的二十几名铁匠生火融铁,田信的四面汉剑、铁戟已烧成纯质钢水,正混合其他钢材一同反复折叠锻打。
开弓已无回头箭,田信现在只能赌,赌孙权旺盛的事业心,赌马超的威慑力。
就在铁匠坊里,田信捉笔书写第二卷密信:“君侯亲启,末将夜得箭书,言吕蒙与吴侯商议背盟袭取江陵之事。此恐为曹贼离间计,未敢深信。”
“信中有糜府君、傅将军与吴侯私交之事。末将思虑于禁老将尚且晚节不保,弗论他人?故存疑虑。”
“若吴侯求婚遣兵助战,此诈也,君侯千万谨慎。”
“末将麾下夷兵聚散轮替,堪战者不足三千。将尽迁降军于糜城、临沮,以避凶险。”
“今已迁于禁等军吏两千人入江陵安置,并有锐士五百驻屯君侯府邸近侧。”
“夷陵控扼荆益咽喉,樊府君坦荡君子轻信于人,恐为孙仪、虞翻所算,末将已遣文布、邓凯星夜奔往相告。”
“末将听闻湘关屯留商米数万石,实乃隐患。”
泉陵是零陵郡郡城,由郡守郝普镇守,是荆南防线最南据点。
郝普是零陵郡守,湘水之盟前,郝普坚守泉陵,使刘备能率五万大军抵达荆州。不过却被吕蒙诓骗,误以为无援,才开城投降。
湘水之盟后,郝普等不愿在吴效力的官吏被遣返,刘备继续任命郝普为零陵郡守。
湘关控扼湘水、潇水,位于泉陵北十里,在湘水东岸。
湘水之盟以后,双方以湘水为界,但零陵全郡归刘备,代价是关羽从长沙郡湘水西岸退军。
换言之,双方虽以湘水为界,可孙权交出完整的零陵,也拿到了完整的长沙。
湘关相当于一座税关,监管双方商船,储有一定商旅物资。
零陵北部都尉驻地在昭陵(邵阳),是武陵、夷陵之间的纽带枢纽。
田信写完密信就见随黄权来荆州的参军庞林也来到铁匠坊,正与把玩新兵器模型的习宏交流。
新兵器模型是方天戟,吕布没有方天戟,关羽没有青龙刀,这让田信觉得总少了些什么。
如果自己以方天戟扬名立世,兴许能带歪许多魏国、吴国骁勇小将。
习宏一族是襄阳侯习郁后裔,习郁因与光武帝游宜城郊外的黎山,一同梦到苏岭山神,叙前功封习郁为襄阳侯。习郁就在苏岭山重修山神祠,因门前有一对石鹿,苏岭山改称鹿门山。
习宏是零陵北部都尉习珍的亲弟,是习祯的堂弟;习祯妹妹是庞林的妻子,襄阳投降曹操时,庞林妻子、女儿被迁往中原,庞林未再婚娶。
庞林是庞统的弟弟,隐居鹿门山讲学的庞德公是他伯父。
习祯年轻时名亚庞统,位在马良之右,属于当时荆州士人排序第三的存在。
刘备入蜀时,习祯与兄弟四人一同追随,现在都各据显要职务,这还不算留在荆州的习珍、习宏兄弟。
庞、廖、向、马、习、杨不是襄阳人,就是襄阳南边的宜城人,仿佛一个马蜂窝。
庞林见田信出来,上前取出白绢帛书双手递上:“将军,此左护军手书也。”
田信接住摊开扫一眼,见庞林神态轻松,猜测黄权那边对庞林保密,就说:“士衡稍候。”
见田信转身回屋舍,庞林退回几步又与习宏叙旧,有些不舍:“黄公衡将往糜城常驻,不知你我兄弟何时能再聚。”
习宏性格与田信接近,平日寡言却重心事:“可等左将军移镇荆州,弟与兄重游鹿门故地。”
庞林微微颔首,北伐中原指日可待,原本意志消沉的他也按捺不住,遂积极投身军旅。
越早打回中原,对别人来说是匡扶汉室三兴刘汉,对他来说只是迎回妻子、女儿罢了。
屋内田信以竹简卷住黄权的密信,一同用粗帛包裹,以松脂封口,松脂将要凝固时他取出沉甸甸银印盖下。
当夜,汉水北岸平鲁城中。
王甫、关平、廖化三人齐齐列坐,关羽不时拿起桌上陆逊、孙权的书信翻阅。
孙权另一路使者其主簿左咸也抵达襄阳,送上孙权、陆逊的信,并向关羽求亲,关羽当场拒绝。
求婚之事不了了之,孙权却在信中希望可以派夏口驻军孙皎所部援助襄樊战场。
陆逊信中则是极尽夸赞,并主动为关羽分析局势:“操猾虏也,忿不思难,恐潜增众,以逞其心。虽云师老,犹有骁悍。且战捷之后,常苦轻敌,古人杖术,军胜弥警,愿将军广为方计,以全独克。”
“仆书生疏迟,忝所不堪,喜邻威德,乐自倾尽,虽未合策,犹可怀也。傥明注仰,有以察之。”
姿态放的很低,愿意提供各种力所能及的帮助。
关羽迟迟不语,想到了田信早前的密信内容。
稍后两封信传阅众人,王甫说:“吴侯欲增兵襄樊,亦有利合肥之战,我以为无害。”
关羽颔首,依旧疑惑:“陆逊言辞谦让隐隐有托身我军之意,只是吕蒙怎会轻易回建邺养病?”
许都汉室老臣接连举兵失败,八月邺城魏讽举事失败,前后被诛杀数千家,关羽在北方的情报网络已经瘫痪。
但孙吴方面的情报网络还算稳定,吕蒙的确已经离开陆口,目前正在芜湖养病。
他从关平手里接回两封帛书,目光落在孙权的信上,信中有遣虞翻随孙仪去益州求药的内容。
虞翻善医术,随孙仪去益州拜访青城山仙人李意。
看吴军各将,甘宁交出部曲,黄盖病亡,余下能打的宿将也就吕蒙、吕范、贺齐、周泰、蒋钦、徐盛比较出众,再其他的将领即便拥兵万人,但缺乏对阵曹军的战绩,不好评估。
特别是吕蒙,堵在陆口,让关羽如鲠在喉。
湘水之盟前夕,吕蒙轻取荆南,手段利落,如探囊取物。
这不是局部战斗,而是一场配合精密的战役,吕蒙具有优秀的战役筹划能力。
现在关羽不仅当场拒绝婚事,还答应了孙权的援军,孙权能派多少援军?
三五千之众,打一场局部战役就差不多该调走休整,若是近万人……吃掉就行了。
帐外当值的薛戎这时候推门而入,双手捧着一卷松脂封口的竹简,走到关羽身侧,低声:“君侯,江陵急递。”
薛戎说话间目光观察松脂上三寸见方的印痕:虎牙将军印。
一侧还有田信新刻的私印,就四个字‘田信孝先’。
薛戎深吸一口气,缓步后退三四步,才转身走出房间。
关平这时候上前取出短戟划开竹简外包裹的粗帛封口,关羽拿起竹简展开,不想竹简中还有一卷质地精良的白绢,质地接近于素。
有简单纹理的帛叫做绢,绢的质量稍好于帛,最为洁净的绢,叫做练、素。
出类拔萃者,也可称之为练素之士。
关羽已经习惯田信的标点符号,看完后面容沉肃,眼皮抬起左右转睛,又拿起竹简中夹带的白绢。
翻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寸见方的朱红‘左护军印’,这是黄权发给他的告诫信。
与陆逊、孙权的一样,黄权的告诫信四六对仗,却没有标点符号,一眼望去全是流畅的章草。
黄权陈述益州储备不足,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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