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左边空落落的衣袖里,慢慢探出了一条手臂,抽搐着,五根短小的手指还在试图抓住剑柄。
阿奴惊奇地看着宫九用来偷袭他的那只手臂,突然觉得自己想吐。
是真的想吐。
宫九的左臂竟然是天生残疾,比三岁婴孩的手臂粗不了多少,齐腕而上生满了可怕的绿色绒毛,五根短小的手指却又显得白白胖胖,正在努力地使劲儿,想抓住丢在一边的那柄细细的剑柄。
不过,阿奴还是蹲下了身,仔细地观察着宫九,这个曾经的毒龙帮第一高手,此刻还没有彻底气绝。
截至目前,阿奴弄死的最厉害的人就是这个宫九,要不是他这几年跟着郭羊修习修真功法,已经能够做到心随神移收发自如,这狗东西的第一剑偷袭就已经要了他的命。
能亲眼看着敌人慢慢死去,是阿奴这大半年来养成的一种恶习,他每次看见死人都想吐,但更想一边吐一边看。
“杂碎……”宫九好像在咒骂阿奴。
阿奴将耳朵凑近宫九的脸,想听听这个曾经的第一高手临终会说一句什么,却只听到这个宫九竟然也不能免俗,被人快要弄死的时候,吐出半句脏话。
阿奴在宫九身上闻见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女人体味,混合在那些难闻的内脏汁液和血腥味里,说不上到底什么味道,不过,阿奴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一会是男人一会是女人的宫九。
阿奴慢慢站了起来,神情有些萧瑟,好像对这个宫九有些失望。
不过,他肩头的伤口急需要处理,经过这几下兔起鹘落的生死相搏,阿奴流的血已经太多了。
阿奴转身走进了烧酒铺子,穿过一道门,进了后院。
……
远处,一只鹰高高飞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就落了下来。
………………………………
第一卷●商遗顽民 第八十三章 两只狐狸
宫九死了,死得消无声息,哪怕是他那被劈成了两片的尸体,在城北的一个小胡同里丢了三四天,也从未有人出来过问此事。
一场雪下了一尺多,宫九的尸身被一群野狗从雪地里刨出来,撕扯成了不规则的碎片。那些野狗成群结队的,将那些像冰疙瘩的尸身碎片生吞活剥了。
阿奴斜躺在豹皮褥子上,吃着羊肉,喝着酒,眼光有些迷离。
肩头的伤很重,宫九那一剑直接将他的肩胛骨钻了一个洞。至于头皮上的伤倒是无所谓,反正阿奴那颗乱蓬蓬的黑头从来不起眼,缺了一片头皮还是乱蓬蓬的。
金寡妇担惊受怕了两天两夜,生怕毒龙帮其他人来杀了阿奴,阿奴却很坦然,该吃吃,该喝喝,就好像以前他完成任务后那样,时不时让金寡妇的爪子抓他粗壮的脖子。
金寡妇喂完鸽子进来,抖落了身上的雪,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咱们家的鸽子少了二十几只,都是最好的鸽子,是不是让人给顺手摸走了?”金寡妇说道。
“嗯。”阿奴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麻雀黄莺啥的,一只都不少,单单少了鸽子,你说会不会是猫叼走了?”金寡妇麻利地收拾着屋子,问道。
“不知道。”阿奴喝着酒,好像在思考。
“奇怪,鸽棚在最里面,应该最安全啊,猫进去也是应该先叼走那些更加肥大的斑鸠,或者叼走那些饶舌的黄莺,怎么偏偏就把咱们家的鸽子给叼走了呢?”金寡妇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屁股挤到了阿奴身边坐下。
阿奴向旁边让了让,金寡妇却又向跟前挤了挤。
“阿奴。”金寡妇低声说道。
“我肩膀疼。”阿奴吃了一口酒肉,含含混混地说道。
金寡妇的屁股终于不挤阿奴了,她起身弄了一盆热水,要给阿奴清洗伤口,阿奴却说道:“不用换洗了,伤口结疤了,不敢沾水,否则就烂透了。”
金寡妇却不管,清水里捞出一片麻布,随便拧了拧,开始给阿奴擦洗脸、耳朵和脖子,弄的阿奴痒痒的,不停地缩着脖子躲避。
“我说阿奴,你怎么这么不操心呢,家里的鸽子都少了二十几只,你竟然一点都不关心!”金寡妇有些沮丧,那些鸽子可都是阿奴亲手交给她,让她当成自己的闺女一样喂养的,平日里就算是掉一根鸽毛,她都要心疼半天的。
一下子弄丢了二十几只鸽子,金寡妇恨不得自己变成阿奴的鸽子。
……
在暖和的豹皮底下窝了三四天,外面的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积雪太厚,压得屋顶簌簌轻响。
阿奴伸手推开像猫一样挤在他跟前的金寡妇,慢慢坐了起来,裹紧了羊皮夹袄,戴了一顶狐皮帽子,想个笨拙的猎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鸽子都回来了,自己钻进了鸽棚,正咕咕咕地叫唤着啄食。
看见阿奴进来,那二十几只鸽子争先恐后地扑腾着翅膀奔了过来,轻轻在阿奴脏兮兮的手背上擦着嘴巴。
阿奴笑了,很真实的那种笑,除了郭羊和鸽子,谁都没看见过这个男人毫无掩饰的笑脸。
“嘿嘿,小家伙,来,亲一个。”阿奴捉了一只鸽子,将自己胡子拉碴的嘴巴凑了过去,却遭到了剧烈反抗,那鸽子使劲摆动着脖子,试图躲避阿奴的那张臭嘴。
“哈哈,还是这么捣蛋,还是害怕我的胡子扎你的小脸蛋么?”阿奴没有太过坚持,从那鸽子腿上隐藏的小环里抽出了一小卷布帛。
“嘿嘿,阿土这个兔崽子,到底还是有脑子。”
“阿长这小家伙,也不赖啊,嘿嘿,不错不错。”
“阿元的……总算还行,不辱使命。”
“最笨的阿笨,现在也长大了,羊羔子终于变成了猎人。”
……
阿奴面带笑意,就好像当年他将那些少年送出天水寨时一样,语重心长,像个父亲那样,拍着他们的肩膀,千叮咛万嘱咐。
阿奴当年将这些狼崽子当成了种子给撒出去,现在,该到收获季节了。
每一只鸽子带回来的消息都令人满意,除了阿酒的。
那小子现在成了毒龙帮老大身边最大的红人,却也是最不自由的一个。他好像遇到了麻烦,只来得及写了半句话,就赶紧将鸽子放回来了。
“斩草除根……”阿奴眉头渐渐紧蹙了。
阿酒传回的消息只有四个字,后面有个潦草的图案,好像是手已哆嗦乱画的,又好像是某种隐秘的暗示。
“斩草除根?臭小子,到底什么意思?”阿奴将那团布帛捏在手里,慢慢出了鸽棚。
金寡妇已经起来了,撅着屁股在收拾房间,两个人在家里窝了好几天了,炭火的味道,羊肉的膻腥味儿,混合着兽皮特有的味道,再加上其他味道,让屋子里的空气很浑浊。
“刚我去看了,鸽子都够,应该是你数错了。”阿奴一进门就说道,跺了跺脚,将兽皮靴子上的雪弄掉,又转身出门了。
“早上喝羊汤吗?”金寡妇忙着收拾屋子,头都没抬地问道。
阿奴没有吭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斩草除根?”捏着那一小片布帛,郭羊也是眉头紧蹙,这没头没脑的半句话,他已经凝视了半个时辰了。
“阿奴。”郭羊突然说道。
“少爷。”阿奴应了一声。
“谁是草?”郭羊抬起了头,问道。
“草?”阿奴沉吟着,“指的是……燕?”
“那谁是根?”郭羊继续问道。
“根……”阿奴瞅着郭羊手里的那一片布帛,双眉紧蹙,却毫无头绪。
弄死燕白飞,连窝端掉毒龙帮,将南燕之地秘密转化为自己的一个据点,这本来就是郭羊的意思。表面看来,燕白飞自然就是草,王宫地下宫殿自然是根了。可阿酒匆忙中传出的消息肯定要比这些重要,起码,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阿奴,取一张兽皮来。”郭羊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
阿奴很快就找来了一整张豹皮,同时,他还取出了一根木炭棍。他知道郭羊想干什么。
等阿奴将那张豹皮铺开,郭羊捏起了木炭棍,开始在没毛的那一面慢慢描画了起来。
郭羊画得很仔细,将那个看起来很潦草的图案原样放大,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
随着越来越多的线条被描摹、放大,阿酒传来的那个图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些看起来很潦草的线条,放大后变成了山川、河流和道路。那些看起来着墨较重的地方,放大后变成了宫殿、甬道和一些奇怪的图案。
“这是地图!”阿奴吸了一口凉气,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一幅图花了郭羊将近两个时辰,他丢下木炭棍,长长吐了一口气,额头大汗淋漓,脸色也隐隐有些苍白。
阿奴将那一整张豹皮挂在了墙上,点起了两三盏羊油灯。
“燕子,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郭羊接过阿奴递过来的一爵酒,灌了一大口,这才一屁股坐了下来,有些疲惫地说道。
正在忙着整治饭菜的燕子闻言,走了过来,盯着豹皮上的图案,眉头紧蹙,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好像是王都一带的地形图,但看着又不太一样。”
郭羊微微点了点头,盯着那张地图,陷入了沉思。
……
一顿饭吃得很沉闷,郭羊皱着眉头,食不知味地将那些精致的肉菜塞入口中,胡乱一嚼,便囫囵吞入腹中,对燕子的横眉冷对混不理会。
阿奴先陷入了沉思,饭菜吃了没多少,酒倒是喝了不少。
“其他的狗刺都拔掉了吧。”郭羊突然问道。
“嗯,拔掉了,少爷。”阿奴说道。
“拔掉一枚狗刺,就得再插进去一根,否则,就失去意义了。”郭羊说道。
“是,少爷,那些狗刺的位置都换成了我们人了。”阿奴说道。
“那就好。也该到伤口溃烂的时候了。”郭羊淡淡说道,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张豹皮上的地图。
“放心,阿土他们做得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那些伤口不仅已经开始溃烂,而且,有害的毒液已经顺着血管渗透到了整个南燕国了。”阿奴也盯着那地图,说道。
“嘿嘿,阿土、阿长、阿元……这些臭小子越来越有本事了。”郭羊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容,温暖而柔和。
“就是涨本事了,等这边事情了结,就可以干点大事了,他们现在可都是能够独当一面了。”阿奴也笑了,像个严厉习惯了的父亲,突然绽放出的笑容依然带些僵硬。
“浑水摸鱼,这是我们的长项,让他们各自小心。他们每一个人,可都是你我的心头肉啊。”郭羊站了起来,端了一爵酒,走到豹皮地图前两三步的位置。
“光会浑水摸鱼还不行,我要求他们还要学会趁火打劫。”阿奴有点高深莫测地说道。
“你这个氐人的部落首领,真是一条老狐狸,比那个孤竹国的殷颂还令人意外。”郭羊转首,看着阿奴那张黝黑而憨厚的脸,笑着说道。
“少爷过奖了。”阿奴喝了一口酒,“我是老狐狸,你也是老狐狸,就看能不能斗得过那条毒蛇。”
“别忘了,还有一只老虎!”正在收拾饭桌的燕子插嘴说道。
“虎?嘿嘿,一只病猫而已。”郭羊微微一笑,说道。
………………………………
第一卷●商遗顽民 第八十四章 浑水摸鱼
春天的时候,郭羊的布局终于完成,该到动手的时候了。
南燕国王城举行一年一度的踏青赏春,各地的小商小贩纷纷来到了这座破旧的老城,摆摊设点的,往那些店铺里放货的,收账的,想着要发一笔横财的,让这个春天分外热闹。
南燕国王城的各种野花似乎一夜之间就开放了,喷吐着各种浓郁的香气,混在那些商贩们带来的汗臭味儿和牲口的气息中,令人昏昏欲睡。
一队队南燕国的巡逻队伍出动了,除了向那些商贩们课以重税,主要的职责是维持秩序。
人太多了,整座城有点乱套,尤其是那些商贩集中的街区,不时传出有人被打劫,有人被割掉了耳朵,有个女商贩不堪凌辱,一跃而起将一个街头混混的脖子拧断了。
城里原有的所有商铺都活泛了起来,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所有人都快要焐出毛病了。
最热闹的,是那几家酒肆和烧酒铺子。南燕的百花醴酒在外面都卖成了高价,好多商贩赶着骡车来,将一坛坛香艳的酒搬运出去,卖到远方,从中牟取暴利。
当然,利润的绝大多数都缴纳给了那些诸侯国和周人的王室。
郭羊和女扮男装的燕子混迹在人群中,不时地打听一下价格,蹲下来跟那些小商贩讨价还价。
他有些伤感地发现,在这虚假的繁荣下,商贩们的日子其实过得很艰辛,绝大多数人都很穷,就算是没日没夜地奔波在买卖的途中,还是仅仅混个温饱。
甚至,如果运气不好,遇到战乱或盗匪,可能连狗命都交代给了这个混账世道。
正午时分,春阳妖媚,人群熙熙攘攘,老远看去,乱蓬蓬一片黎首黑头。
郭羊有些厌倦,便折进了一家小酒肆。
老板是个干瘦的驼背老头,耳朵有些背,柜台后端坐着一个小妇人,小腹微微凸显,圆乎乎的脸上满是幸福。
郭羊要了一坛酒,两碟盐豆,一盘熟羊肉,两个人靠窗坐下,慢慢吃喝着,谁都没说话。
燕子有些紧张,今天是个办大事的好日子,郭羊却像个没事人似的,领着她东逛逛西看看,有些心不在焉。
现在又跑到这家脏兮兮的小酒肆里来喝酒,燕子看着慢条斯理的郭羊,只觉得牙痒痒。
“咣”的声响,酒肆半开的门板突然被人一脚踏开,几个身穿黑色衣裳的汉子鱼贯而入。
“宋驼子,你们店里这几天有没有闲杂人等来往啊?”一名脸色冷峻的汉子沉声喝问道。
那老头没听见,还勾着头在擦桌子,柜台后的那小妇人慌了,赶紧起身笑道:“几位爷,酒肆生意清淡,难得有客人来,哪里还有闲杂人等。”
那汉子扫视了一圈,迳直走到郭羊和燕子那桌,大手一伸:“户籍文书?”
燕子勾头饮酒,郭羊却笑眯眯地从怀中取出两片布帛,递了过去。
“郭羊,郭肚?”那汉子低声念叨着,将郭羊和燕子又审视了一番,突然喝问道:“既然是婆娘,为何扮成男人?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么?”
燕子刚要起身,郭羊却伸手按住了她,笑道:“这不是世道不太平么,一个妇道人家出门,多有不便,所以就……”
“带走!”还没等郭羊的话说完,那汉子就不耐烦地一挥手,呼啦啦扑上来了三四个黑衣汉子,直接用绳子将郭羊和燕子拴了。
燕子面色一冷,刚要准备动手,却见郭羊对着她眨了眨眼睛,并表情夸张地喊道:“冤枉啊,大爷,我们真是好人呐!”
那汉子冷着脸,抬腿就是一脚,在郭羊身上踏了一个黄泥脚印,口中骂骂咧咧的说道:“鬼哭狼嚎的,一看就是刁民,带走!”
郭羊和燕子便被绳子拴了,拉拉扯扯向远处走去。
路上,他们才发现,像他们这样被绳子拴了的人竟然有好几百个,都是一些蓬头垢面的小生意人,甚至还有些妇人,也被那些黑衣人的绳子拴了。
转过了几条黄泥街道,他们被集中起来了。一个声音尖细的黑衣人指挥着,将郭羊他们拴到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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