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睿若是想念云爱卿和阿姐,可以让他们时常去宫中看你,云姑娘也可以在宫中陪你多住几日。”
云睿顿感失落,扁了扁嘴,不言语。
她并不知道景砚此语,已属格外开恩,宫闱禁地,重臣内戚都不能随意出入呢,何况云家父女?
云素君忽然上前一步,行礼道:“素君愿进宫侍奉、陪伴阿睿!”
云世铎闻言,眉头紧皱。
云睿则欢喜得险些一跃跳起:禁宫里的人,除了眼前这位皇后,她谁都不认识。若是有阿姐陪伴,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景砚讶然:“不可!云姑娘,你可知在禁宫中侍奉是什么意思?”
云素君一滞。
“你难道不怕被误了终身吗?”景砚正色道。
云素君刚想开口,却又被景砚抢白:“就算我大周女子惯常晚婚,可你替云爱卿想过没有?他年纪渐渐大了,总要有亲人照料才妥帖吧?”
云素君沉默了。
景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向云世铎:“云爱卿,本宫今日便要带阿睿回宫。爱卿于大周的恩德,列祖列宗包括先帝在天之灵,以及本宫在内,必当感怀在心,不敢忘却……”
说着,她敛衽起身,朝云世铎深深一福:“请受景砚一拜!”
她行此大礼,身侧的申承和何冲哪敢不动?二人连忙随着景砚行礼,申承直接拜伏在地。
云世铎惊慌失色,连忙双膝跪倒,拜道:“娘娘折煞微臣了!”
待得起身,景砚瞥了一眼云素君:“云姑娘芳龄几何?”
“臣女一十有三。”云素君恭敬答道。方才景砚对父亲的一礼,让她对这个少年皇后大生好感。
景砚点点头:“可有进学?”
大周自高祖皇帝之后,民风开放,女子虽尚不能入朝为官,但民间女学颇为兴旺。不仅达官贵人将族中女儿送入“官女学”颇成风尚,便是寻常小户人家也乐得让自家女儿进女学馆里读几本书、学些道德礼仪,说不定以后还要指着女儿顶门立户过日子呢,多习学些总没坏处的。
景砚原本认为以云家这般书香门第,自然是要让女儿进学的,却不想云素君摇了摇头,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豫,只淡淡地陈述事实:“回禀娘娘,臣女不曾进学。”
景砚微诧。这个云世铎,自己是读书人出身,却不让女儿进学,他是如何想的?是因为妻子早逝无人照料家中,所以才断了亲生女儿的进学之路吗?
这样一个端庄沉稳的女子,若是再懂得些诗书学问,自己大可令她在身边侍奉文书,将来也可找一门好婆家……可惜了!
她正暗自叹惋,云睿忽道:“阿姐虽没进学,这些书她都读过的!”
说着,一指靠墙壁的书架。
景砚秀眉一挑:这么多书,都读过?
她探究地看向云素君。
云素君俏脸通红,暗嗔阿睿多嘴,深施一礼道:“臣女只是胡乱读过几本。”
景砚会意,莞尔:“云姑娘太过谦了吧?”
“娘娘谬赞……臣女每日料理家事,真、真没读过那么多……”云素君愈发面红如纸。
景砚知她性子如此,不喜张扬,也不深究,只淡淡一笑。
“阿姐料理家事是最厉害不过的!我们这里没有比她更懂的了!”云睿又大声道。
云素君大窘,恨不得捂住这小祖宗的嘴巴。
景砚心念一动,一个思忖了许久的念头再次涌了上来。
她颔首道:“云姑娘定是个有才干的。”
月轮西沉,繁星点点。
通往禁宫的宽敞大道上,一众人护着一架不起眼的青绸马车徐徐而行。若非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哒哒”轻响,以及车轮转动时的“碌碌”声,沉睡中的京城百姓怕是意识不到,就在他们熟睡中,这个濒临危机的帝国正在迎来它全新的统治者。
借着从绸布透射进来的月光,景砚盯着云睿后脑乌黑的发。
这孩子自从离开云家,便这样不言不语,甚至连看都不看自己。
是舍不得云家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被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小孩童无视,这让景砚颇为失落,她忍不住探手揉了揉云睿的发旋:“怎么了?想他们了?”
云睿正不高兴,本想甩开她的手,又有些舍不得,遂由着那只温润的手掌摩挲自己的后脑,竟意外地觉得……很舒服。
见小小孩童还是不理睬自己,景砚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同我说说,谁惹你了?嗯?”
云睿听她如此问,愤愤地扭身,月光下,薄薄的嘴唇嘟起:“你!”
“哦?”景砚挑眉,“我何时惹你了?”
“你言而无信!”
………………………………
第8章 倾颜
“我如何言而无信了?”景砚问。
她被云睿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逗得勾起唇角。
云睿岂会听不出她话语中的笑意?小小的腮帮鼓了起来。
朦胧的月光柔和地帖服在她小小的光洁的额头上,衬得那双大眼灿若星辰,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双眸的眨动忽闪忽闪,仿若两把小小毛刷刷过景砚的心房……
某个记忆深处的熟悉场景,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景砚心中一痛。那如扇睫羽像两个调皮的孩童,此刻钻到她的身体里,害得她心痛难抑,还犹自不满足,继续在她的身体里欢悦蹦跳,像是曾经的那些美好年月里无忧无虑的自己……
云睿正气着呢,忽觉一片温润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滑腻的,软绵的——
是景砚的手掌。
她在云家的时候被那手拉过,抱过。
云睿的脸登时红了,八分火气消了五分,她别扭地挣了挣。
景砚惊觉,亦知自己一时忘情,微窘,忙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掌。
云睿古怪地看着她,方才记起之前的由头来,遂闷着声音道:“你说你感激爹爹和阿姐教养我长大……”
“不错。”景砚不知她所指,眉脚一挑。
“你都……”猛一抬头,感受到景砚关注的目光,云睿的小心脏紧跳两下,不由得低了头。
“我如何?阿睿想说什么?”
“你都……不封爹爹的官,都……不给阿姐赏赐……”云睿无意识地捻着系“大元帅”笼子的细绳子,讷讷道。
景砚只听得又好笑又好气——原来这孩子一直和自己闹变扭,竟然是为了这个!
拉过云睿的手,让她面对着自己,景砚正色道:“阿睿,你可知你今后是什么身份?”
“皇帝啊!”云睿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错,你将来就是这个帝国最最高贵的那个人,”景砚点头道,“阿睿可知做皇帝亦有做皇帝的规矩?”
云睿困惑。
景砚循循善诱道:“比如称呼,从今以后,你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再称云大人为‘爹爹’的……”
“为何?”云睿急问。
这孩子纵然聪明伶俐,到底才不过八岁。景砚意识到今后这样的教导会有很多。
“云大人虽然养育过你,但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亲生父亲是孝怀太子殿下。”
“可是……可是我一直叫他爹爹啊!”那个什么“孝怀太子”,天晓得长什么样子!提到“父亲”二字,云睿小小的脑袋瓜儿里就只有云世铎的样子。
“你叫云大人‘爹爹’,会给他惹来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
景砚颇感头疼。她并没有什么面对小孩子的经验,尤其还是面对一个聪明伶俐、心思跳跃的小孩子。
她心思一动,于是道:“会有别有用心的小人,诬陷云大人‘挟持年幼天子意图不轨’。”
“挟持……”云睿咀嚼着这个词儿,“挟天子以命诸侯吗?”
景砚失笑:“有点儿这个意思,但不完全。”
云睿若有所思道:“我是皇帝的话,是不是权力很大很大?”
景砚不知她何以有此问,“权力是很大。”
“唔,那谁要是敢说爹爹,我就杀了他!”云睿说着,捏紧了小拳头。
景砚听得心惊:只是因为说了云世铎的坏话,便要杀了人家?这是要成暴君吗?这个苗头必须扼杀了它!
“阿睿读过《通鉴》,定是知道何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吧?”
“唔,”云睿点点头,“《通鉴》还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正是这个道理。就算是皇帝,自身做的不对,也不能用蛮力堵了天下人的嘴。暂时是息声了,可终有一日,这些恨怨会爆发,届时国家危矣。故此,前朝李氏皇帝才感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那阿姐呢?她不是朝中大臣,又不会什么‘挟天子’的。”
“你忘了云姑娘是云大人的女儿了吗?”景砚温言道。
这孩子并不是一味懵懂无知的顽童,她听得进去自己的话,孺子可教也。景砚颇感欣慰。
“不过,私下里,你还可以照旧时称呼云姑娘,这个是不妨事的。”景砚说着,轻抚云睿发髻。
云睿大感泄气:还没如何呢,她就隐隐觉出当皇帝可不是个好差事了。这也要小心,那也要小心,真不如脱冠挂靴闯荡江湖的好!
当真无趣的紧!
若说还有什么有趣的——
云睿眼珠咕噜噜转向了景砚。
景砚并没注意她的目光,犹自道:“并非我不想赏赐云家父女,他们对阿睿的养育之恩,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都是感激的……只是,阿睿,你慢慢会懂得,凡事皆有‘时机’二字,此时封赏他们,于他们而言未必是好事。眼下,我们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做……”
想到回至禁宫即将面对的种种,景砚的心沉了几分。
却不料,不提防,一只小手忽的撩开了她帷帽上的薄纱。
景砚大惊,杏核眼瞪得溜圆,和对面的一双晶亮眸子四目相对。
云睿一时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掀开了那层薄纱,不成想内里的风景远比臆想的更美好。
老话说“月下看美人,马上看骑士”,没有了种种繁复衣袍、饰物、仪仗的累赘,景砚娇柔的身躯裹在一袭素裙内,像是个普通的女子一般。
不!不!不!她怎么会是普通的女子?
云睿大摇其头。她的脑中此刻如万马奔腾,又如“喀啦啦”一个响雷之后,瓢泼大雨顷刻而下,瞬间天光大开,天地之间清透美好得一尘不染。
她搜肠刮肚,想找出最最恰当的句子来形容景砚的美好:
“东家之子,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不!那不足以表征景砚清绝脱俗的风致。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不!那忽视了景砚的才干与超卓的眼界。
云睿想来想去,总找不出个最恰当的比方。心念一动,不知怎的,竟想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的脸,又胀红了。
这样的人,怎么忍心令她失望?
这样的人,怎么忍心对她失信?
云睿暗自想着,却不料,只为一顾倾心,一生羁绊。
………………………………
第9章 怜惜
深沉的夜色中,“吱扭扭”刺耳的声音划破夜的宁静。
昭德门的角门迎来了这个帝国崭新的统治者。
景砚的双瞳在闻听这一声的瞬间,微微收缩一下,继而从回忆中醒过神来。
这座禁宫,暗夜中仿若一头蛰伏的猛兽,正向她张开那张贪婪大嘴,那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
景砚的心脏轻颤,一如三年前以新妇身份进入这里,成为这个帝国最尊贵的那位天子身边唯一的女人。
人人都说,英国公家的大小姐“倾国倾城,惊才绝绝”;人人都说,“这世间没有哪家的女子比景大小姐更配得起当今天子的了”。
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他们是青梅竹马,他们伉俪情深……
三年前的自己,纵然忐忑,因为迎娶自己的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欢喜更胜过不安。
之后的两年余,便是陪伴着那人,白日里帮助婆母亦是姨母的太后打理后宫事务;夜晚,那人必会到坤泰宫来陪伴自己,种种温存不一而足。
他说:“卿卿,朕要让你过得平安喜乐,做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他说:“卿卿,朕还年轻,朕定要重复高祖时代的荣光,朕要送你个太平盛世、天下一统。”
他说:“卿卿,朕此生只要你一个女子。”
他对自己说过那么多,多得足以填满自己所有的记忆。
可他现在在何处?
他此刻躺在这禁宫中最最冰冷的所在,再也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只因为半年前的那场御驾亲征……
景砚这辈子都忘不了前日那人静默地躺在车内榻上的样子。她疯了一样冲了过去,浑不管跪伏在地痛哭不已的那人的贴身内侍魏秦。
“奴婢无能……”魏秦哭着,叩头,额头上鲜血淋漓。
铁甲护卫皆是静默无声。
那人身上的血都被擦拭干净了,景砚知道那定然是贴身侍女做的。
他紧闭着双眼,再也不会看她一眼;他的唇抿紧,再不会唤她一声“卿卿”;他的身体冰冷,再不会温暖她……
景砚直到那一刻,才相信这人真的……
她登时胸口剧痛,心如刀绞,眼前一黑,一簇鲜红冲口而出,喷在宇文哲冰凉的胸口,仿佛那心脏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一般。
“唔……”云睿在睡梦中呢喃出声。
景砚猛然惊觉,微低下头,又是怜爱又是无奈地看着趴伏在自己膝头睡得正香的孩童。
这孩子的性子比哲要跳脱,胆子比哲还要大,谁能想到她竟然敢掀开自己的帷帽?谁又能想到她看到自己的容貌时,居然傻呆呆地冒出一句――
“你真好看!”
景砚自记事起,被无数人夸赞过,然而,被这般小小孩童夸赞倒是破天荒头一遭。这倒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是该斥责这孩子无礼,还是该若无其事免得尴尬?
景砚选择了后者,她无视云睿眼中的惊艳,淡淡地道:“你该称呼我为‘皇嫂’。”
她这般平静的表现,倒是让云睿涨红了脸,惊觉自己之前的唐突,嗫嚅地“唔”了一声。
景砚暗自好笑,于是柔着声音为她介绍那即将居住一世的皇宫里的种种。当然,这孩子最感兴趣的还是御花园里的花草,以及御苑里的动物。
许是景砚的声音太过醉人,许是折腾了半宿太过劳累,伴着车子轻轻的摇晃,云睿的眼皮愈发的沉,最后竟然伏在景砚的膝头,睡过去了。
小小的、软软的身子,带着独属于幼童的炽热的体温,让景砚哀痛的心绪平静了两分,仿佛这深宫与深夜的寒冷也被这小小幼童驱散了一些。
景砚紧了紧自己怀抱,让云睿睡得舒服一下。不想这孩子打蛇随棍上,像只八爪鱼似的手脚并用黏住了自己。
景砚无语。
车轮“碌碌”地碾过禁宫内的青砖,带着回音荡进了辽远的墨色天空。
景砚搂着云睿的身体,唯恐她跌落下去,脑中思索着接下来的一桩桩一件件。
她的哲不在了,她却不能随他去。她得活着,活到他的梦想实现的那一刻。
只有那样,她才算不辜负与他痛爱一场。
景砚小心地拂过云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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