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之前,贵族们还经常在乡间活动。他们是当地领主,除了采邑之外,还会以管理者的身份,参与当地各种公共事务,其中包括为各种争端进行调停或仲裁,惩罚作奸犯科者,领头进行一些公共设施如道路、水车,还要代表乡民向国王争取权益。那个时候,村民经常能够见到老爷夫人们的身影。
现在就不太一样了,老爷夫人们不是在漂亮的城堡庄园里过着“高雅的田园生活”,就是往巴黎凑,听说那儿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有――东方的香料、丝绸、茶叶,阿拉伯的骆驼、织毯,新大陆的咖啡、烟草,只有想象不到的,没有见不到的。至于乡下这些泥腿子的事,他们再不关心了――也关心不了。国王的机构无处不在,税务有保税官和征税员负责,行政则有总督、理事负责,贵族们没有多少插手的余地。
所以,到底是什么风把他们吹来了?
“老爷夫人们有什么事?”
多米虽然嘴里询问,但身子抵着门板,只留着脸盘大小的缝隙,眉目里写着不欢迎。
一来他不爱管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的闲事,二来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故意穿着漂亮衣服,骗开他的门之后进来抢劫?
“我们坐的马车被受惊的马带跑了,与其他人失散了,”维耶尔举起灯,用最诚挚的语气,“能不能让我们借宿一个晚上?当然,我们会付报酬的。”
多米有些动摇了。长得好的人总是显得无害一些。不过,他妻子从来都叫他“老顽固”。
“我家非常简陋,没有适合你们这些人住的地方。”
“您可以不理会我,能不能让一位女眷住进去?”维耶尔用灯照亮了身后的王储妃。至于让夏尼夫人也一起进去,他想都没想过。谁知道她们单独相处时会说些什么。
老农民心中的天平又猛烈地摇了两下,然而还是没有摆向另一边。
“你们要住,就住到外边的马棚里。”
维耶尔皱起眉,打起了恐吓的主意。玛丽却抢先开口:“感谢您的慷慨。我们今晚就借用您的马棚了。”
“夫人?”
玛丽摇头:“他不愿意,我们就别勉强。”
说完,她真的提起裙子走了过去。
马棚里堆满了干草,几乎闻不到牲畜的粪便和体臭;看起来,这儿已经很久没有养马,而是被当做临时仓库用。
玛丽笑着说:“主人家虽然态度不好,但也不是随便打发我们。这儿可以住人。至少不必同羊和马住在一起。”
“您真的要住在这儿?”
“不然呢?”
说着玛丽已经动手收拾干草,想在地上铺睡觉的地方来。阿妮珂愣了几秒,猛地回过神来。名义上自己还是王储妃的人呢!
“请您到一旁休息,让我来做就好了。”
“那么一起做吧。”
“怎么能让您这样身份的人干这样的活儿?”
“若依照身份的话,我连住在这儿都不行,只能在外边站到天亮。”
维耶尔藏起心中复杂思绪,扬起笑容:“两位女士,你们抢着动手,是想忽视我这位男性吗?这样的体力活,应该让我来做。”
等大致铺好,看着凌乱干硬的枯黄梗子,阿妮珂眉头紧皱。她执行任务时也有过在外露宿的情形,凑合一晚上还好说;娇生惯养的王储妃怎么受得了?
然而思虑间玛丽已经躺下了。
“比想象中舒服。”她大大舒一口气。一路走过来,她好几次恶心想呕,都是尽力给忍住了。躺下之后,胸口胀闷就缓解了很多。
“奥地利女大公、法兰西王储妃,竟然躺在干草堆上。”神父在她身边坐下。
“我也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穿越前她不是没有碰到过艰苦的条件,但至多是屋子冷一些、被子硬一些,偶尔房梁上爬来爬去的老鼠还会把灰尘给蹭下来,落到她脸上。连被褥都没有,确实头一次,“但怎么说呢,当事情发生了,只有选择去面对。”
“……嗯。”
阿妮珂叹了一口气,坐到了王储妃另一边。马棚里只有那盏油灯发出微弱的亮光,影子在各个角落跳跃。盯着王储妃沉静的表情,她有些出神。
“再说我也不是豌豆公主。”
“豌豆公主?”
“怎么,连我的家庭教师都没听说过?夏尼子爵夫人,你呢?”
“没听说过。”
是了。安徒生这时候还没有出生呢。
“故事说的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讲完一粒豌豆和二十层被褥,玛丽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她打了个呵欠,道了声晚安,找周公下棋去了。
阿妮珂和维耶尔的目光无声地碰到一起,像两只肉食动物警惕着对方。他们都知道,今晚谁也合不了眼;哪怕只有十分钟,也足够对方悄无声息地“处理”自己了。
两人又各自收回了视线。这是一场持久战,无论是精力还是意志力,都不能在一开始就耗光。
“真正的公主……”
听到假神父低声的呢喃,阿妮珂投去一瞥。不知何故,她觉得此时能明白对方的心情。
这是阿妮珂第二次近距离接触王储妃;而两次她都给她带来了惊讶和震动;一直待在她身边的神父恐怕受到的影响更大。
这个故事的荒诞意味如此强烈,令人马上就能察觉到其中的讽刺性。其出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储妃竟然能坦然地将它说出口,言语中还不乏嘲讽;对这位娇嫩的豌豆公主,她相当不以为然。此时法国贵族们追求的极度“精致”“高雅”“华丽”,那种不必要的矫揉造作,都仿佛一场笑话。
如果按照贵族们的定义,能够在干草堆上安然入睡的她当然不是“真正的公主”。但如果她不是,又有谁能是?
如果沙特尔公爵也有像她这样的气度……
阿妮珂摇摇头。人无完人。她的情人有自己的优点。虽然他颇有些轻浮,但智计百出,无所畏惧,同时拥有狐狸和狮子的品质。这正是一个优秀君主应该拥有的。
当然她承认,王储妃在贵族之中也是出类拔萃的,甚至好得有些反常。这位千金的前后反差至今仍让她心怀疑虑。一个人能在不到半年时间内,有如此大的成长吗?
长夜无话。当月亮行走到顶窗之上时,马棚外忽然传来轻盈急促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个假。圣诞节找个由头出去玩玩=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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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卡图什
睡得正香的时候被突然叫醒,痛苦程度不亚于把灵魂抽出体内。
玛丽的声音不由得带了些恼意:“怎么了?”
“主人家让我们住进去。”
“什么?”她一下醒了。
提着灯站在门边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他们的,正是马棚的主人。在他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干瘦妇人,忧心地捏着腰间的围裙,像是主妇。
“再磨磨蹭蹭可就晚了!”多米催促。
光是看维耶尔和阿妮珂的表情,就知道事态严峻。玛丽没有多问,一骨碌爬起来,随他们走。头还有些晕,但不碍事。
阿妮珂低声向她解释:“是卡图什。”
“什么?”
cartouche这个词的意思很多:子弹、火药卷、墨水管、某种装饰图案等等,玛丽一时摸不着头脑。
“您可能没有听说过,五十多年前巴黎附近有一个大盗贼,外号卡图什,专门打劫富人,接济穷人,后来被抓住行了死刑。”
这么一说她便有了印象;不记得是书或者报纸提过;此人算是法国的罗宾汉。不同的是,罗宾汉是否虚构一直众说纷纭,而法国这位是确有其人。而且卡图什杀起人来毫不手软,许多贵族闻之色变。
“既然他已经被处死,那么现在这个又是什么?”
“您知道,这样的人,即便处死了,也会深受……某些人的怀念、甚至效仿。”
“你说的是贫穷潦倒走投无路的人们。”
“……是的。自那以后,又有不少亡命之徒打起了卡图什的旗号,虽然大部分都很快会被剿灭,但隔一段时间又会出现一个。现在的这个卡图什据说是个强有力的领导者,拥有人数众多的手下,已经横行了至少两年。”
说话间,远远传来了嘈杂声。
“他们开始在村东头发钱了,不一会儿就要过来。”多米凶巴巴地说,“好好待在房间里,要是你们自己把头冒出去,被杀了可不关我的事。”
说着,他便带着妻子,抱着三岁大的孩子,到门口去迎接卡图什了。
“所以,他要不是想亲自把我们交给卡图什,就是想要救我们的命了。”玛丽眨眨眼睛,低声说。
“殿下放心,就算他欲行不轨,也有办法可走。”
“正是,我就算拼上性命也会保护您的安全。”
两人守在虚掩的房门两侧,脸上都写满忠心耿耿。不同的是,一个是只做给王储妃看的,另一个是做给对方看的。
玛丽打量着夏尼夫人。
就算只是想要讨王室的欢心,这也太过了一点。何况,她的出现也相当突兀;一个不带任何随侍,夜里在森林里转悠的贵妇,还能偶然碰上他们?
先前她一心想着休息,就没有多问;何况即便发生什么事,也有剑术高超的维耶尔在,她便暂且将疑惑放在一边。
直到刚刚,趁着维耶尔不注意,夏尼夫人微微掀开腰巾,故意向她露出了藏在腰带里的双头鹰徽章,使了个眼色。
这就有趣了。
穿越以前,她对欧洲这些王室的徽章是两眼一抹黑,到凡尔赛后才补上的。
用双头鹰做徽章的国家或家族有不少,如曾经的拜占庭,如俄罗斯,又比如神圣罗马帝国好几个家族――这些家族的共同特点是亲哈布斯堡,因为哈布斯堡家族用的正是双头鹰。徽章细节上有许多不同之处,但要完全记下来可不容易;她也只认得出娘家的。
与此相对,奥地利的死对头普鲁士用的是单头鹰。顺带一提,法国王室可能比较文艺,是金百合,或准确地说是香根鸢尾,英国的……太魔性了,不想说。
夏尼夫人展示的,无疑是哈布斯堡家徽。这是在向她亮明身份。
这下倒好,她什么也不能问了。奥地利的情况她是一点都不知道,如果贸然开口,露出了大破绽怎么办?没办法,她只好假作深沉地点个头,一副我懂了的样子。
阿妮珂放心地把徽章藏回去。这枚铜制徽章是女王的密探特配的,主要是为了在任务时相互辨别身份;女王的家人即便不知道密探组织的详细情况,也知道这枚徽章的持有者是他们的助力。她突然叛离维也纳,徽章一直还在身上,想不到今天刚好派上用场。
如此一来,就暂时不必担心王储妃的怀疑了。
“我好像闻到一股香水味,”一个年轻的男人说道,“不是你们家用的吧?”
“您鼻子真利,”多米惊讶道,“晚饭前包税官来过……唉!”
男人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迟早有一天要杀光这些吸人血的家伙!”
商业活动有承包商、包工头;法国的税务系统也有。法国政府同“金融公司”谈妥条件,由包税官征税,其所得在部分上缴国库之后,余下的都进自家的腰包。
不过,包税官的汉译虽然带个“官”字,但并不是官员,没有官员的社会地位,本质上也接近商人,从事的是投资活动;即花钱从政府承包征税资格,而后通过征税获取利润。
至于不属于包税的部分,例如教会的什一税、领主的地租、军官的征派等等,则由收益者自理,通常委任征税员征收。鉴于从路易十四时代起,国王就有卖官鬻爵补充国库的习惯,于是这部分捐税也成为半个商业投资活动了。
在有利可图的时候,资本能够变得多么不择手段,48年后出生的某位伟大思想家给我们做了生动的诠释。
大革命之后,在激进派的命令下,全国的包税官都被列入了抓捕名单。拉瓦锡也因此遭殃,被送上断头台。
“都听您的,卡图什老爷。”多米毕恭毕敬地说。
“我不是卡图什,只是他一个副手,”年轻声音哈哈大笑,“也别叫我老爷,通常被叫做‘老爷’的人都死了,我们杀的。”
卡图什的人大约花了二十分钟才离开整个村子。他们敲开了每一家的门,确保钱财分到每一户手中,而后像来时那样骑上马,扬长而去。
多米一直守在门边望着村头的情况,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孩儿举着一个小火把,仓鼠一样弯着腰跑过来,冲多米狡黠一笑:“他们都走光啦!”
多米拍拍他脑袋:“干得好,奥兰。”
小男孩嘿嘿一声,拔腿要走,被多米一把拉住。
“你们要谢谢他,”多米把他带到里屋的三位贵人面前,“要不是他通知我卡图什来了,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维耶尔和阿妮珂向玛丽点头。待在马棚时,他们一听到外边的脚步声,就警觉地到门边查看,正好看到小奥兰。
男孩冲他们笑:“谁进村子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们一来,我就注意到啦!我听说卡图什喜欢杀穿得漂亮的人。虽然他们一来我就有零花钱用,可我也不太喜欢有人死。”
玛丽蹲下身子,与孩子平视,笑眯眯地问挺着胸的男孩:“你多大啦?”
“八岁。”
“八岁就这么机灵勇敢,好样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只会惹爸妈生气。”
奥兰不说话了,撇了撇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打量玛丽半晌,摇摇头:“你们都像是好人。不过我不跟你们走。”
“嗯?”
奥兰搓了搓鼻子:“我无父无母,多米叔叔想让我到城里去当学徒,或者有好心人家收养。可我不想走。我在这儿可以自食其力。”
被说破心思,多米的眉毛尴尬地抽了抽。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男主的问题:其实本文无男主……即便有感情线,女主喜欢上的人也不一定得是男主。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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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农家不乐
多米确实没有说谎。虽然房间足够,但并没有多余的床供他们使用,被褥也不够。所以他们最终还是回到了马棚里;那儿至少有干草。
清早起床后,他们倒是有了同主人一家共进早餐的荣幸。食物是一大碗稀麦片粥、一小碟蚕豆(居然有十来粒之多),以及五片各种杂粮镶嵌的黑硬面包。
“还会有一些土豆。”多米夫人喜气洋洋地表示。这种原产地美洲的食物,自从被引进欧洲之后,就因其易活高产、价格便宜而大受欢迎,成为平民生存的保障之一。自18世纪起,曾经肆虐一大片地区的□□就很少出现过了,这同外来食物的引进不无关系。
话说回来,也只是能保证农民不饿死而已。
多米夫人悄声揭了老底,如果不是有客人在,他们的早餐绝不会如此丰盛。她乐呵呵地嗔骂着,都是那个老顽固,说什么也不肯让别人看笑话。
玛丽面上附和地笑,心里却有些发苦。
城市里若有人穷困潦倒,那通常是因为没有工作,又没有土地;她本以为以耕种为业的农民会更好一点;现状把她的“以为”摔得稀巴烂。
难怪夫妇俩都是矮小瘦弱的模样。这个时代,也只有营养充足的贵族才能生得高大;东西方在平均身高上的差距没有后世来得那么大。
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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