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麒从来不信奉任何一家的说法,她只相信自己,会根据形势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
楚徇钺把唐黎放在大床上,随后坐在唐麒身边,给她盖好毯子,唐麒醒了一次,但是看见是他,只是哼了一声,说自己脚凉,便又去睡觉了。
唐麒年年手脚冰凉,捂都捂不热,楚徇钺天天给她捂着。 唐麒这几年冬天逗弄楚徇钺的时候,习惯地就把手塞到他怀里,楚徇钺跟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微微叹气,唐麒永远学不会照顾自己,永远都需要有人照顾。
这么一耽搁,大渝的事情又被楚徇钺忘到脑后去了。
唐麒睡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她觉得浑身软绵绵的,知道自己是睡过了。
她起身缓了一会儿,把紫罗喊进来,洗漱完之后去看穆崇了。
紫罗看着她,觉得她脸色好了很多,道,“夫人,您看起来好了很多。”
唐麒笑笑,道,“我本就很好,是你们想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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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雪夜别离
16
十一月十五日深夜,寒风凛冽,大雪飘扬,北方的冬日总是这样。
唐麒在深夜中被喊起来,心里顿时凉的厉害,脸色苍白如纸。
该到的事情总是拦不住,即使害怕,即使逃避,即使欺骗自己,也没用。
唐麒失神半晌,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紫罗也不敢靠近她,只是站着。
楚徇钺推门进来,坐在床边,轻轻把她拢在怀里。半晌之后扶着她,颤着声音道,“玖思”
唐麒摇摇头,从床上下来,在一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件猩红披风,是穆崇多年前送给她的礼物。她又拿了一根发带,楚徇钺给她扎好。
她现在的打扮,跟十年前一样。只是,已经过了十年了,十年呢。
楚徇钺给她撑着伞,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朝穆崇的院子走过去。
鹅毛大雪飞扬而下,唐府灯火通明,唐麒穿过风雪,紧紧抿着嘴唇,她走的很快,楚徇钺担心她摔倒,一直扶着她。
穆崇披着袍子,手执长剑站在院子里。他慢慢抽出长剑,寒光闪闪,如往昔他纵横西秦之时一般。
精巧的黑色剑鞘被扔在雪地里,他慢慢抬起剑。那只手骨节枯瘦,似乎下一刻骨头就要从皮肉里穿出来,甚至有些骇人。
多年军营生涯让他浑身傲骨,即使被病痛磨折,也不会丢了西秦三十万大军将领的气度。
这位在唐王离世之后,保护唐麒长大,维持着西秦五郡三十万大军不被前朝皇族侵吞的大将军,而今已经形销骨立,走到尽头了。
唐麒在西秦的基业,就是他保住的,唐麒性子中软弱有人情的一面,也来自他如父亲一般的保护。
从八岁都二十六岁,十八年前的雪夜,他拼死护着唐麒离开,十八年后的雪夜,他将要离开。
唐麒走到门口的时候,已经觉得眼前发昏,她说不出话,喉咙像被堵住一样,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在发抖,楚徇钺清楚地感觉到,她在发抖。
楚徇钺拉着她的手,紧紧握住。唐麒手指冰凉,一点温度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像是抓着一团冰,却融化不了它。
穆崇擅长剑术,他舞剑很好看,唐麒小时候就很喜欢,现在当然也不例外。
穆崇朝她笑了笑,无比温暖宽厚,唐麒点点头,又朝他走近了几步。
剑影在雪夜中如花飞舞,穆崇身形流利,一如往年教她练剑的时候。
唐麒定定地看着,脑子里一团一团都是往昔的影子,却模糊难以触及,渐渐离她而去。
她依旧没有声音,连咳嗽一声都没有,楚徇钺看着穆崇的身影,失手把伞掉在地上。
唐麟走到唐麒身边,给她戴上兜帽,唐麒似乎一无所知,半晌之后开口念道,“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
唐麒哽咽着,似乎不愿再念下去,穆崇收起长剑,站在风雪之中,沉声念道,“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他声音非常有力,就像当年号令西秦大军的时候,掷地有声,漫天风雪不能将之遮掩。
风雪在那一刻似乎更加密了起来,大雪落在唐麒猩红色的披风上,她站在那里,太瘦将兜帽掀开,接着念道,“谁与与我,共明月!”
穆崇笑起来,“好丫头!”
“昔年纵横西秦之时,本以为我会战死沙场,却不料今日落得这般结局,当真是憾事,憾事啊!”穆崇捡起剑鞘,把剑收好。
唐麒终于走了过去,一言不发,穆崇给她将兜帽戴上,低声吩咐道,“要好好照顾自己,把你托付给谁我都不放心。”
唐麒点点头,“知道的,我都知道。”
不是血亲,却胜似父女的二人相对而立,穆崇将长剑交给她,道,“这把剑,送给你了,可惜不能带入地下。”
他那样遗憾的说着,语气中都是不舍,不是舍不下区区性命,而是舍不下这个丫头,还有这把陪伴他多年的长剑。
唐麒双手接过,依旧沉默不语,但是看着穆崇的目光中,满是隐忍的不舍,女儿和父亲之间的感情,总是难以言表。
穆崇却笑着问道,“丫头,有什么话要让我带给你爹的吗?”
唐麒这才抬眸看着穆崇,许久之后道,“告诉他,我替他报仇了,还有,替我打他一顿,为什么那么笨,丢下我和阿麟”
“好。”穆崇依旧笑着,他摸摸唐麒的长发,随后转过身,伸出一只犹如枯槁的手,“这里的雪真多,我想回西秦,虽然风沙多了些,可是我待着舒服,这几年就想走的,你记住把我送回去,跟跟虞景一样。”
唐麒低着头,都是被她拖累了,穆崇才不能走。
“穆叔叔也是父亲。”她像个小女孩一样任性道。
穆崇手指微僵,但是没有回头。这世上,没有回头路的。
楚徇钺终于过来,给唐麒撑着伞,一手轻轻放在唐麒的背后,以示安抚。
“我仍然记得当年的雪夜”穆崇慢慢道,当年唐王府骤变,他没来的及救走王妃,只带走了唐麒一人,在比这还要烈的大风雪中,逃离帝都,护她去了西秦。
而今已经十八年,真是有意思,当时是大雪,现在还是大雪。
唐麒也努力地回忆着十八年前那可怕的深夜,但是她的记忆里只有白茫茫的大雪,只有大雪吗,她抬起头,看着落雪满天飞舞,还有对了,还有母亲脖子上流出的猩红的血液,还有穆崇声声急切的安慰。
有皇族穷追不舍的追兵,有满地尸体,分不清是皇族的,还是唐王府的,都是死人,都是鲜血。
那是她离死亡最近,最恐惧的日子,但是有穆崇保护她。
唐麒站的直愣愣的,目光中流露出无尽的哀伤,她觉得心好痛。就像虞景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很痛很痛,无法言语。
她手里紧紧握着那把长剑,听的耳边的西风卷着大雪呼啸而来,抬头,穆崇正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唐麒想说话,但是开不了口,喉咙被堵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能嘶吼,不能呐喊,只能看着。
不对她看见穆崇已经躺下了,不是在走。
唐麒张开嘴,寒风卷着大雪呼啸而至,拍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把将要出口的嘶吼咽了回去,生疼生疼的。
她眼前一片黑色,就像幼时逃不开的噩梦。
穆崇躺在雪地上, 纵身落黄泉,不负旧人恩情,死亦何憾,死亦何惧,死亦何悔!今后化作黄沙一把,再不谈俗事纷扰,清净啊!
他觉得很冷,冷的骨节都伸不开了,唐麟跪在他身旁,他只能看得见他的嘴开开合合,他这是,要死了吧。
他张开嘴,想说话,唐麟赶紧靠近她,穆崇艰难道,“回回去吧你姐姐,这里这里冷”他说的断断续续,却充满爱怜,他是慈父。
唐麒被楚徇钺推着走到穆崇面前,也跪在雪地里。
穆崇抬手,想摸摸唐麒的脸,唐麒伸手握着,贴在自己脸上,苍白的,冰凉的,却又温暖无比。
当年护着她走出血腥的这双手,在她眼里永远温暖,永远都温暖,无法代替。
穆崇的喉咙上下移动着,艰难地吞咽,随后竭力道,“回回去吧,冷!”
唐麒还来不及点头,贴在她脸上的那只手忽然一僵,唐麒只觉得心口一滞,握着穆崇的手不放开,跪在地上,喘气急促起来。
“我忘了给您带壶好酒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喝完再走。”唐麒哽咽着道,但是她没哭。
楚徇钺没忍住,眼泪落了下来,唐麟亦然,想要扶起他姐姐。
楚徇钺却不动,让她缓一缓才好,缓一缓。
那一刻,唐麒觉得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黑夜犹如长河,用无尽头,狂呼乱吼的西风也在她耳边静下来,只是依旧凶残地裹着风雪,带着已逝之人的魂灵,奔向那个未知的,可怕的,传说中的世界。
那里会有这样的风雪,那里会有这样的战争,那里会有用心险恶的上位者,那里会有这样的阴谋算计吗?
唐麒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又经历了一次丧亲之痛,
她在迷蒙中跪了一会儿,打破她的迷蒙的是一个尚且稚弱的哭声。
她年幼的儿子,唐黎。
唐黎挣开侍女的手,跑到穆崇身旁,随后便哭泣起来,但是他咬着唇,声音很低,娘亲说过,男孩子是不能随意哭的。
唐麒回过神,把穆崇的手放好,又拍拍儿子的头,道,“哭吧。”
话音未落,唐黎的声音便大了起来。唐麒也不哄他,回头对给他撑着伞的楚徇钺道,“清时,扶我起来。”
她声音清透,楚徇钺看到,她只是眼睛有些红,但是,没有哭出来。
为什么不哭呢?明明那么难受。
“白术,”唐麒继续道,“给穆叔收敛,传令下去,罢朝三日,北方,西秦所有郡县官员,服丧十八日。”
一般帝王,皇太后的丧礼,官员需要服丧三十六日。
只是人既已亡,还有什么意思。
唐麒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将他扶起来,道,“阿黎,进屋去,冻坏了你,穆爷爷会心疼的。”
唐黎站起来,小脸上满是泪水,点了点头,唐麒拉着他的手,紧紧握着。
唐麒又站了一会儿,看着府里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灯笼被换成白色,侍卫侍女带着孝。
“天该亮了,”唐麒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只是这雪还不停,我都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她略带着抱怨的语气,隐藏着那样浓重的哀伤,楚徇钺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陪着她。
有人在黎明到来的时候离开,有人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回来。
风雪依旧紧密,楚徇钺一手抱起儿子,一手撑着伞,三个人离开这间院子,回厢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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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爱之深切
17
北方大丧,唐麒穿着一身白色长裙,跪在穆崇的灵前,脸色难看。
楚徇钺跪在她身边,道,“玖思,你回去,我在这里守着。”
唐麒很理智,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她站起来,冷着脸道,“多谢你。”
楚徇钺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黎也跪着,唐麒见状,也不说什么。穆崇膝下没有一儿一女,本该由她守灵,现在换阿黎也没什么。只不过不会让他跪太久了。
她正欲出去,楚徇钺又回头道,“玖思,你别不吃东西。”
服丧前三日,是要禁食的,但是唐麒现在,实在禁不得。
唐麒一手放在肚子上,回道,“嗯,我回去休息了。”
唐麒回的是书房,她睡不着也不想睡,白术给她端来安胎药和早饭。
她端起药碗,毫不迟疑地一饮而尽,白术看着都觉得难受。纵然往日艰难困苦良多,唐麒也依旧保持着那点任性,喝药就闹,先是虞先生,后来穆将军,再后来是楚徇钺。
可是现在,虞景走了,穆崇也走了,她和楚徇钺关系破裂,再也不能随意在亲近的人面前撒娇。
连眼泪都没有,白术生怕她憋坏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不忙吗?”唐麒看着愁眉苦脸的白术。
“小姐,”白术坦然道,“您该哭一哭的,忍着难受。”穆崇离开,将军卫十五人哪一个不伤心,哪一个不难受。
何况是唐麒呢。
唐麒翻着手里的书,回道,“白术,你知道吗,我竟然哭不出来。”
白术心里咯噔一下,只听她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昨日看着穆叔躺在那里,欲哭无泪,我只觉得很难受,但是没有眼泪。”
“小姐,哀大伤身。”白术只道。
唐麒点点头,“下去吧。”
“是。”白术道。
唐麒冷脸看着面前的文书,心中平静如水。连她都觉得自己可怕,她一向少泪,六年前虞景走的时候,她也不过红了眼圈,六年后穆叔离开,她亦然。
不是不伤心,她是太伤心了,只是哭有什么用,难道哭给已经死去的人看吗。
唐麒翻着文书,看见今日一早送来的消息,凌渊在西南终于动手了,已经打起来了。
风雪大盛,真是杀人的好时候。
唐麒看着案上的文书,要做的事情多的是。伤心在所难免,但是过度就是愚蠢了。
姜陶几乎泣不成声,姚晋也好不到哪里,他们二人都和穆崇熟识。尤其是姚晋,他年近古稀,依旧好好的,可是穆崇才多大,就忽然离世,一时间姚晋感慨万千,和屈项华两个人叹息不已。
白桑生怕这二位出事,赶忙给送走休息去了。
姜陶跪在楚徇钺身旁,问道,“楚相公,夫人如何了?”
楚徇钺摇摇头,道,“在书房呢,不肯休息。”
“夫人定然哀伤过度,不如让白柳开一剂药,让她缓一缓。”姜陶提醒道,他知道唐麒,恐怕她是哭都哭不出来,她强硬惯了,穆崇本是她的依靠,可以说替她顶着半边天。
现在这天一塌,唐麒必然不会人任由它塌了,她一定会非常刚强地把墙扶起来。他得提醒一下这夫妻二人,别伤心过度什么都忘了。
楚徇钺颔首,皱眉道,“易之,多谢你了,我正愁她折磨自己。”
姜陶起身,道,“不如让小公子去劝劝。”
楚徇钺看着已经开始迷糊的阿黎,点了点头。
果然,当晚唐麒的安胎药里就多了东西,她喝药的时候,阿黎又在旁边撒娇哄她,她也没注意,就那么喝了。
当晚她便觉得困倦,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日午间,她才醒过来。在她休息的时候,还出了件事儿。
因为她下令要让朝臣服丧十八日,这本来是不合规矩的事情。但是知晓内情的都知道,穆崇身份特殊,几乎和唐麒的父亲没有区别,也都不说什么。
偏偏光禄寺有人上赶着找死,上折子说什么不合礼制。亏了唐麒不上朝,是姜陶和内阁处理的折子,可是消息还是泄露出去了。
姜陶这个气啊,朝光禄寺卿吼道,“你脑子呢,谁上的书,写的什么你不就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穆将军那是什么身份,由得着你们这些人质疑,服丧十八日怎么了,凭着穆将军的功劳,服十八年你们都不亏!”
光禄寺卿吓得够呛,他就是个管婚丧嫁娶的,谁知道手下有人干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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