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如径自开门进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有一把青绿色懒人椅,平常她坐在上面敷脸或看杂志,现在她重重地把全身的重量抛到椅子上,阴郁的心情更加沈滞了,心头彷佛燃烧不完全的炭火闷闷地烧着,她试着吐气,可是热气吐不出来,热气在没有缝隙的空间回转,而回转只会加速热气的循环使得它更闷更热。
她还是用尽力气把胸口的气吐光,吐到她的小腹隐隐作痛,然后拿起旁边矮几上的许多文件仔细地看着。
任何事情只要有心开始都不会太迟。
5
婕妤跟忆如好像有某种默契般的尽量不照面,忆如等婕妤出去上课后才到厨房喝杯咖啡及烤片吐司当早餐。以往忆如早起的时候会陪婕妤吃早餐,不过这是很少发生的事,一年大概只有四五次。而她们搬到十九楼还不到两年的时间。
两个人在客厅照面的机会不大,四十多坪的房子除了厨房和玄关,其余均分为三部份,客厅和两人的卧房是同样的面积,所以她们的卧室比一般的房间大了许多,里面有各自的卫浴设备和一个迷你台,晚上想吃碗泡面或喝个饮料都不必走出房间。以往,她们偶尔会一起在客厅看电视,现在客厅变成一个闲置空间。
两个人有着什么样的「仇恨」呢?婕妤认为忆如排挤洪士关,她甚至于怀疑他们俩人有着暧昧;洪士关说忆如是公司的股东,叫婕妤不要联想太多,他也向婕妤说他不喜欢过份好事的女人;这使得婕妤不好再追问下去,忆如是个不会过问人家事情的女人,如果她也不能拥有这个优点,那么就会变成她的缺点,她有时也会笑自己的愚昧,妈妈跟洪士关?太好笑了!忆如是一朝被蛇咬终身怕草绳的人,从她小时候就不曾听闻妈妈有过绯闻,即使爸爸把赛车当爱人一样,妈妈也不介意。
如果忆如有什么打算,她会在爸爸过世且财产分配完后就开始有所行动,婕妤想不起母亲有过男朋友之类的事。自从搬到十九楼,她们也有过几次交心的谈话,可是忆如从没提过这档事。
即使如此,事情总会出乎意料之外,婕妤并不害怕和忆如抢洪士关,她的条件比忆如好太多了,她年轻、「有学问」、肯学习。她会顺着洪士关的喜好改善她的一切,别的不说,她的英文就比忆如好太多了,她悄悄地报名美语班。
至于忆如,她没料到婕妤居然记得陈年往事,其实她不是有心的,只是偶尔会对带小孩产生一股愤怒和疲惫,她的同学有的继续读书,有的外出工作,只有她必须伺候这个小家伙;忆如只想吓吓婕妤,婕妤会记住并且认为想妈妈想除掉她是忆如始料未及的。
这种事情无法解释,根深柢固的想法要改变它极为不可能,说了也只是会愈描愈黑。
随它去!
这是忆如不跟婕妤照面的原因,她怕任何行动都会被解读为「道歉」、「过意不去」等非她想法的表现。
忆如长长地叹口气,拿起矮几上的数据逐一的研究。她不是不在意婕妤的事,而是她的个性属于认为向前看比向后看来得有用的人;过去的事能够解释清楚而让对方完全了然于心的例子少之又少,与其要花这种无谓的心思倒不如想想接下来的生活要怎么过。
虽然她的个性是这样,但不可否认的,她曾经很讨厌婕妤的存在,正如婕妤说的,十六岁应该看海、烤肉的日子,她却抱着小娃儿哄她吃奶睡觉。
忆如不是很清楚为何当初伟成的母亲到她家提亲她就马上点头答应。是母亲该有的责任使然吗?她真的不确定。如果审慎地回忆往昔,她带婕妤的时间并不多,很多事情都是莉莉代劳,她做的大概只有喂奶以及带她出去逛百货公司,有时莉莉忙着拖地或准备晚餐时她才偶尔帮婕妤洗澡,洗澡的工作并不困难,帮婕妤抹些沐浴乳,把沐浴乳冲掉,放她到浴缸里面看着她玩鸭子或电动船,十五、二十分钟后抱她起来穿衣服,无聊的只有二十分钟,但忆如有时会跑出去看两三分钟的电视(当然是趁婆婆不注意的时候),然后跑回浴室看着婕妤两三分钟,再跑出去看会儿电视,要是婆婆正好出去,她就延长看电视的时间,那次是她看得浑然忘我,跑回浴室时婕妤按了沐浴乳涂了整脸(她没有把沐浴乳放回架子上),影集正演得精彩,所以忆如没有时间拿手巾沾水仔细地帮婕妤擦干净,她把婕妤的头靠着水面,用杓子舀上满满的水往婕妤脸上泼,突如其来的「大水」让婕妤惊慌的哭了起来,忆如没有理会婕妤的哭声,她快速地拿起浴巾包住她,快速地为她上爽身粉,然后喊莉莉来帮她穿衣服。婕妤还是一直哭,忆如拿出五块钱要莉莉抱她去外面走走顺便买瓶养乐多给婕妤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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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系列之18 人性的傷口 原创-詩憶。》
忆如不知道莉莉花了多久时间以及用何种方式让婕妤不再哭闹,她们回家时婕妤的养乐多刚好喝完而电视影集也打上剧终两个字。
感情这东西没有一定的公式,付出和所得也没有一定的比例公式,运气好的人成正比或是倍数的成长,运气差的人则呈反比或是不规则的比例,亲情也是一样,只是亲情的比例是正比多于反比,倍数回馈多于不规则反比。忆如在婕妤身上耗费的时间不会比她看电视或聊天来得多。
忆如手上的数据是「探索古文明」的教学课程,她想去上这类的课程,上完课之后她所谈的就不是只有精油或某种植物萃取液的功效。
兴趣是培养的!
忆如常听到这句话,因为常听到,所以我们不该怀疑它的可信度。
她以消去法决定学习课程,书法是修身养性,她目前不需要它,绘画需要花时间,这个也不列入考虑范围;天文探索则是太深奥,要培养出兴趣好像不大可能,古文明是现在当红话题,所以它就雀屏中选了。
「探索古文明」两个月一期,每期的学费是两千两百元,教授课程的老师有一长串的资历,包括研究英国的巨石阵、麦田圈、金字塔和印加文明;老师也曾到喜玛拉雅山的山脚下拜访年老的瑜珈行者。
老师的行脚跨越几大洲,向他学习等于卧游寰宇,她的知识就不再局限于精油、能量水的世界。
忆如也挑了社教馆的「唐诗」课程,如果能够「出口成诗」,那么她就不会被定位在高职一年级的程度。她不记得谁曾说过,高职一年级的程度和国中毕业是相同的。
她想起来了,这是伟成的姑姑说的,伟成的妈妈说这样说忆如也就是鄙夷到许伟成。
这些都是记忆里的事情,陈年往事就让它封存在记忆里并且永远不要去打开它;它就等于不存在。
教唐诗的老师是位高中退休的国文老师,她把长长的头发用各色棉布条束起来后打个蝴蝶结,蝴蝶结的颜色配合老师的唐装,唐装类似改良过的旗袍,有时是深蓝色滚着粉红边的棉布连身洋装,有时是浅色上衣有着宽大扇袖,下面搭着宽宽的农夫裤或是飘逸的长裙;她的穿著自成一种具有文学素养的格调。
忆如没想过简单的棉布衣也能表现出高雅的气质。独树一格比普罗大众更能吸引人。忆如想到了所谓的民族风,她也要改变她的格调,不过她的民族风一定要不同于蓝太太。
忆如站在婕妤的卧室外向她说:「从这个星期起我每个礼拜三晚上要上古文明的课,礼拜五晚上要上唐诗的课,回到家大约十点。」
「知道了。」婕妤没有打开·房门,她有些纳闷,妈妈怎么会想要学这些东西?莫非她知道自己「偷偷地」在学英文?
(管他的!学些东西也好,免得老说些精油、能量水之类的东西,那些东西听起来像骗人的玩意儿。)
婕妤庆幸没把收音机开得太大声,否则忆如又会问她:「妳在干什么?」
忆如很专心地听老师上课,睽违二十年后再当学生也很新鲜,她在讲义旁边记下老师的话,回家之后洗完澡还会把讲义拿出来看一遍。
老师先讲印度的瑜珈行者,授课中老师拿些他珍藏的照片给学生看,照片中的瑜珈行者身材瘦削,脸上充满无法言喻的安详与宁静。他说古文明的探索永无止境,要修习这门课首先要有平静的心和缓慢的生活态度。
「探索不是一蹴可及,心情的平静才能探索,各位若是有心研究一定要自己研读相关书籍,如果抱持着听故事般的态度来这里上课,你所得到的将不会比电视采访记者多,若是研究到某个阶段或许可以考虑到当地探索。因为我们需要宁静的心,所以我向大家介绍一本目前颇为流行的书,书中有谈到如何让自己学习平静。」
他说完话后在黑板写了:
书名和尚卖了法拉利
出版者天下远见
isbn978-986-417-877-3
老师接着说,里面最受用的一句话是「速活早死」,与其要忙忙碌碌的过每一天不如静下心来探索古人的智能。
课堂上的同学马上记了下来,忆如也不例外,前面几行她是懂的,可是什么叫isbn?她看看左右的同学,好像没有人对这几个英文字有问题,忆如等到下课后同学都走了才去问老师什么是isbn?
「isbn是书籍的统一编号,就像我们的身份证字号,每一本书都有一个号码,全世界的书都有isbn的编号,如果妳在书店找不到这本书,妳拿这个号码请服务员帮妳找就一定找得到,如果妳是在网络购买,有了这个号码买的书就不会出错。」
老师并没有说妳连这个也不懂?他是很有兴趣地向忆如说:「怎么会想来上这种课?全班妳是最年轻的。」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忆如不敢回答说是因为兴趣,因为她完全一窍不通,可是除了兴趣外还有什么可以当成答案的呢?
「流行是?现在很流行这个。」老师替她说了,忆如笑了笑,老师说了算!
现在流行的不只是古文明的探索,现在也流行瑜珈,忆如也去学瑜珈,瑜珈的课程包括冥想,千年的传承至今仍是文明的一部份。忆如好像有一丝丝的了解什么叫「速活早死」,她归纳出一个重点,速活只会加深皱纹,皱纹多了就是年老了,年纪大就真的离死不远,她才三十六岁,离进棺材的距离还很远,远到她看不见,伟成是自讨苦吃,莫名其妙的提早为自己买棺材。
学瑜珈的事忆如没有告诉婕妤,她去报名的时候接到婕妤的简讯,她说要跟小徐去逛街。那天过了之后忆如就忘了告诉婕妤,等她想起来时婕妤不在家。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何必像三岁小孩般的报备。忆如这么想,此时她又不由主的想到她二十岁时婕妤已经要上幼儿园了。
人的改变总在剎那间,忆如渐渐地不再以「靛钻」为生活目标,搜寻有关老师上课内容的书成为她重要的工作,她也学习「慢活晚死」,放慢走路的速度、每天固定做一个小时的瑜珈,反正一切都改为慢速进行。
直到有一天,她想起好久没跟婕妤谈话;哲人的生活态度是宽恕,唐诗的课程好像也有这么一句: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忆如走到婕妤的房门口,轻轻地喊着:「婕妤?」
房内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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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系列之19 人性的傷口 原创-詩憶。》
忆如再度轻轻地喊:「婕妤?」
这次忆如感觉室内是没有人的,她轻轻地打开·房门,婕妤确实不在。
「这么晚了。」忆如小声嘟嚷着。
她回自己的房间,没有把房门关上,如果婕妤回来她会听到开门声,忆如把眼光放回『古文明之旅』,这本书她才刚看几页,她试着把精神专注在书本上,电子钟的灯闪着22:52,一过十一点她就会打电话给婕妤提醒她该回家了。
很快地红色数字变成23:00,忆如打了电话。
「喂!」婕妤的声音很快地传过来,她的声音带着睡意。
「妳在哪里?这么晚了该回家了。」忆如温柔的说。
「我在峇里岛,后天才回去。」婕妤以困倦的声音说。
这句话像巨石阵突然倒塌的震撼「轰」的一声震开忆如的脑袋。
「峇里岛?妳怎么会去那里?」温柔的声音不见了。
「就想来玩啊!」
「跟小徐一起去的吗?妳们两个。。。。。。」
婕妤打断她的话说:「我跟洪士关来的。」
一时之间忆如的眼前有许多五光十色的烟火,烟火夹带巨大的爆炸声。
「要死了妳!」许久之后忆如才迸出这几个字。
「韦小姐,别咀咒我,我已经快二十一岁了,比妳十六岁来得好。」
「妳喝酒了是不是?」
「嗯!血腥玛丽,很好喝,辣辣的、咸咸的。」
忆如用力地切断手机,她拨起另一个号码,同样的话:要死了你!
对方平静地说了些话,忆如缓缓地挂断电话,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忆如把手机放在化妆台,默默地上瑜珈垫,她坐在中间,心中念着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婕妤买了一块粉红色上有栀子花的沙龙回来给忆如,忆如拆都没拆地丢在一旁,她绷着脸说:「妳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什么意思?」
「妳为什么要当着洪士关的面笑我说十六岁就嫁人。」
「我没有笑妳,我说的是实话。」
「什么话不说偏说这个,妳是哪壸不开提哪壸是不是?」
「不要藉题发挥嘛,洪士关那天也说了,他有选择权,他选了我而不是选妳也不是选小徐。」
「呸!小徐算哪门子的货色?一脸小媳妇的样子。」
「哎!妳不要批评我的朋友,小徐退出去了,她老爸要她跟管汉杰拍拖。妈!妳也想想自己嘛!三十六岁,不!三十七岁的女人要跟二十八岁的男人在一起,妳打算上电视新闻吗?」
「现在是怎样?我变成仇敌了吗?」
「没有,妳是我年轻的妈妈,人家挑女朋友都嘛要挑年轻的。」婕妤拉拉身上的衣服,忆如发觉她穿了件桃红色有着金色图案的沙龙。她怔怔地看着女儿把行李提回房间。
婕妤的话像尖锐的刀刺中忆如的要害,她的五脏六腑全被捅了一刀,十六岁结婚!挑年轻的女孩!忆如从不认为她老,而这些话是由她的女儿说出口的!忆如当下决定明天把钱要回来,她要退出【威尔逊企业顾问股份有限公司】。
忆如照常上她的课。
婕妤也照常上她的课。
婕妤找了一天向忆如说她要搬出去住。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两人不适合住在一起。」
「这是什么理由?妳是想搬去跟洪士关住。」
「哼!我才没那么笨,搬去跟他住吃亏的是我。」
「妳要去住哪里?」忆如吐了一口气后才问婕妤。
「租个小套房!」
「真搞不懂妳,有什么理由要让妳搬家?」
「这是我的自由,我已经成年了,也尽了告知的义务。」婕妤的态度很坚决,并且让忆如无法反驳,婕妤不靠忆如生活,所以忆如不能以中断生活费为由否定婕妤的「告知」。
「我会回来的,一个星期或十天会回来住几天。」
忆如双手抱胸,紧紧地抿住嘴巴。
婕妤传了简讯给忆如,上面写着她的住址,后面加了一句:如果要来请事先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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