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怀抱琵琶的少王,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一时间也控制不住好奇左右打听,殿中便响起一片嗡嗡私议声。
位列前班的武承嗣自然心知对方身份,此际听到群臣议论,又忍不住横了一眼侧席的武三思,满是怒其不争。武三思这会儿也是满腔愤懑,食案下双拳紧握,眸中阴光闪烁,示意席后侍者上前,耳语几句。
神皇今日着衮冕、十二章服,端坐御床,望去精神焕发、威仪十足,旒珠后的双眼炯炯有神,自将群臣交头接耳的小动作收在眼底,其嘴角微微一扬,视线转垂向陛阶之下席中薛怀义,笑语道:“音声未起,群情激动,阿师今日曲乐要以势胜啊!”
听到神皇所言,薛怀义兴致更足,避席而起再拜道:“臣统协才力,恭呈此章,所胜者岂止于人势。恭请暂退,容臣从容华演,贺我君上嘉时永享!”
“去罢,勿见笑于人。”
神皇抬手示意,薛怀义则再拜而退。
“乐起!”
乐部诸众再作敬拜之后,便各归其位,随着礼官一声喝令,诸僧梵呗声先是响起。
听到这声色布置大不同往的结构,殿中群臣神态更异,但还来不及作仔细赏辨,诸声次第而起,品类、风格丰富的乐章如潮水一般不断涌泄而出,其绵密细致给人无暇应接之感,只能被动的去聆听、去接受。
殿上神皇闻声之后,两眼精湛有神,几夺旒珠光彩,特别看到乐部之中怀抱琵琶忘情演奏的嗣雍王李守礼,神态竟也泛起了一丝慈祥。
帷幔之后,李潼不见殿上具体情形,但听那绵密流畅的曲乐声,也觉效果远比排演时更好,实在是迥异于前的视听享受。
若仅他一人感受如此,还可归为心理作用,可是站在数丈外的上官婉儿也频露沉醉神态,并频频转眼向他望来,视线中多有不敢置信的异彩。
开端反馈良好,李潼心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但很快便发现周遭氛围有些不同,立在他身外不远处有两名青袍礼部属官似乎在密切关注着他,另有两名殿中持殳士也在隐隐向他靠近。
察觉到这一点后,李潼不免心中暗笑,只觉得武家人真是不知所谓,搞不清楚重点所在。刚才在廊舍尚且不敢将他强硬驱逐,此际已经在殿中,摆出这样一幅架势还能吓住他?
现在马屁都已经拍出去了,如果效果不如人意,就算武家人拉他上前,他都得想一想是不是该龟缩回去另思别计。
可若是效果大好,就算武承嗣他们亲自上来阻拦,李潼冲也得冲上去见见他奶奶讨点口彩,难道你们还敢在殿上当着群臣的面弄死我?
心中正想着这些,薛怀义从殿后绕行回来,已经另换过一番装扮,迎面见到永安王便连连挥手致意,一脸的激动之色。他阔行至李潼身边,拍着李潼肩膀低笑道:“曲乐动人,群臣入迷,神皇陛下都赞赏不已。哈哈,这些少见多怪的俗流,真正惊艳处还没上演呢!”
“这是自然,薛师风采出众,莲台升殿,踏花入献,观者谁能不感惊艳!”
李潼笑着恭维一句,目送兴致勃勃的薛怀义在乐部人引领下入舞台后方准备登台。
正在这时候,殿中曲乐又是一转,正式进入歌头部分,左中右三重合唱声起,曲声也相应的掉落宫位以烘托歌辞。虽然自己终究不是原创,但听到由自己写出的曲辞被歌唱于帝国最高端的宴礼场合,李潼心中自有一种奇妙感受。
“大王真是奇异,让人不敢俗眼望之。”
正闭眼聆听曲辞歌唱之际,突然一个温婉女声自耳边响起,李潼侧首一望,便见上官婉儿不知何时已经迈步走了过来,双眉微蹙正凝望着他。
“不知才人是言曲辞,还是言参礼?”
李潼小退一步,视线则飘向周遭监视他的几人,暗示眼下并非从容处境。
上官婉儿似乎没有接受到李潼的暗示,粉颈微微伸长,一边听着仍然在唱的曲辞,一边打量着李潼,口中则噙着一丝似是自嘲的笑容:“大王自言眷恋于旧,妾也自觉应是旧识故人,但是垂手华章、联绝顿成,旧日瓜葛,想是方家戏我?”
李潼听到这薄怨隐露的质问,顿觉头大,不知该要如何回答,沉吟片刻后才又对上官婉儿拱手致意:“还要再谢才人救我,非才人施庇,守义怕是无幸侧立于此。”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嘴角抖了一抖,但视线落在他腰际香囊处,复又几分阴霾,转而低语道:“人事种种,寸进不易。大王能行至此,自不需余子指点。但繁花迷眼,方寸杀机,盼大王能慎之又慎。”
说完之后,她便举步离开,再次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立定。
李潼站在原地,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他自不会觉得上官婉儿这番言辞是见他与韦团儿互动亲密而争风吃醋,他自己的处境加上眼下整体的大环境,也容不下丝毫男女情事的旖旎。这一番提醒,自然还是善念居多,担心自己会被美色迷乱而失了方寸。
感激自然是有的,但一想到上官婉儿将自己视作一个色劫难渡的中二小子,李潼一时间也是大感哭笑不得。
正在这时候,殿上已经歌行入尾,歌声渐弱,人语声转而嘈杂起来。李潼可以听到已经不乏与会臣子或吟咏、或赞叹这歌词之庄重典雅,心中更有一份喜意荡漾起来。
歌声转为断断续续,殿中神皇也举手拍掌表示赞赏,并于殿上点名表扬沈佺期:“曲律锦绣纷繁,已经令人难作从容赏观,并恐声辞提领不易,担心会成散篇,使音曲失色。歌行数遍,体例端庄,格式典雅,雕虫之计华美若斯,学士等所制新篇,至此已有推没前人之丰美姿态!”
听到神皇给予这部大曲如此高的评价,殿中少有异声,不仅仅只是慑于神皇的权威,实在是这评价也说出了他们各自心底的感受。
原本因为薛怀义参与其中,殿内众人对这一部大曲心内评价难免降低,可是到目前为止所呈现出来的内容,的确是气象非凡。
庞大的乐部、丰富的乐曲搭配,已经让人目不暇接,群臣也并非人人都熟知音律,未必能够完全品味出当中所蕴含的丰富技巧。但是当歌演数遍之后,那丰美端庄的曲辞收入耳中,各在心底激起不同的反响,难免吟咏品评,回味无穷。
被神皇指名称赞,本来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可现在沈佺期心情却有些凌乱。他是眼见到前班武家两尚书神态的阴郁,特别天官武承嗣是他直属上官,那不善的目光令他如坐针毡。
更让沈佺期有些拿不准的,还是神皇的态度。大酺之前,乐部已经将细则呈献,神皇必然也知这曲辞非出他手,更不要说此刻台上还端坐着一个嗣雍王,可现在神皇只是点名赞赏他,这究竟存着什么样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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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7 莲生献经
沈佺期尴尬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表演很快就进行到了飞天入破的步骤。
几十名美裳伶人登台,或抱琵琶,或舞水袖,舞步千姿百态,如乱花迷眼,场面虽然华丽,但却无分主次,太多华美的人物堆砌起来,给人以纷繁杂乱之感。
殿中许多臣子们见到这一幕,不免摇头叹息。观乐至此,他们大体上已经能够感受出这一部大曲的意旨,恰如曲目《万象》,是取兼容并包、丰富呈现的意趣。
到目前为止,大曲进行已经过了散序与歌遍,这两部分完成度都极高,可以说是将人的视听感受逐步拔高。散序在编曲方面已经是精彩纷呈,正如神皇所言,让人担心后续的歌遍不能凭此拔高意趣。
歌行数遍之后,众人心中这一点隐忧已经荡然无存。如果说散序的乐曲排编过于花哨炫技,那么曲辞唱出后,已经给人以中正醇和、包罗万象之雍容感。
正当众人期待更高时,乐曲入破,本该趣调更高,可是所呈现出来的舞乐画面,美则美矣,却杂乱无序,欠缺一个主题的引导提领,比如散序中的梵呗音声、歌遍中的典雅曲辞,如群魔乱舞,却全无重点。
寻常大曲,哪怕前部结构平庸流俗,入破收尾之际,也要务求精彩纷呈、以求惊艳。但这部《万象》大曲,前部已经如此丰美惊艳,入破之后若仅止于那种看似流光溢彩、实则杂乱无序的躁闹,则就实在令人扼腕失望。
但究竟该要如何使趣意得到升华,在场诸众人人苦思,却也都无有定计,实在是前部呈现内容已经将趣意标榜太高,让人有无从超越之感。
可是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叹息出声,一阵急促的羯鼓声如银瓶乍破,又有琵琶声一泄而出、如水浆迸流,曲调至此只得一个急促,甚至连基本的节奏板位都荡然无存,令得在场诸观者一个个心弦绷紧,唯恐曲势崩泄!
“呼……哈!那、那是!”
一声惊呼响起,殿中诸人齐齐仰头去望,只见舞台上原本舞姬妖娆杂乱的画面变故陡生,竟有四名身披五彩羽裙的舞姬陡地拔地而起,如凌波飞仙,竟然直接蹈舞于半空之上!
哗啦啦……
殿中首先响起的还非人语惊叹声,而是一连串杯盏打落的破碎声,声音非只一处,而是在殿中各处都有响起。
那惊艳一幕恍如一道惊雷,那种陡然超脱世俗的惊艳给人所带来的震撼感,实在是难于言表,因是群臣失态,不乏人直接自席中惊立而起,食案杯盏洒落一地仍恍若未觉!
殿上的神皇武则天虽然早从旁人言语描述中知悉此幕,但当亲眼见到时,也是忍不住一脸激赏之色,拍掌赞叹:“飞天惊艳,人间几能得见!”
帷幕后的李潼虽然不能见大殿中观者诸众惊叹一幕,但听那杯盏惊落声也能想象得出那惊鸿一瞥给人带来的震撼感,特别负责导引的李光顺都喜形于色、回头向他重重挥一挥拳头,可见演出效果确是十足的惊艳。
侍立殿左的上官婉儿等一众女官同样不能见殿上美景,但却能够将群臣惊愕收入眼底,同时神皇那喜乐失态的言语也清晰传来,一时间上官婉儿心内也是无比好奇,乃至于美眸流转嗔望李潼一眼,暗怨这位少王不知编演何等奇美景致,令人遗憾于不能亲眼一观。
又过片刻,殿中各处才响起一连串的惊叹声,观者人人情绪激动,各种议论感叹声甚至一度压过舞台上的曲乐声,各种声音久久不能停息下来。
春官尚书武三思也是怔怔望着台上那仍凌空蹈舞的飞天舞伎,过了好一会儿陡觉衣下凉湿,低头去看,才发现是隔席武承嗣酒爵跌落,酒水已经流落到他的席中,并且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袍。
武三思深吸一口气,稍微调整一下坐姿移席凑近武承嗣身畔,低语道:“少王善弄妖冶景致,布置非凡人力,实在不可久纵!”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武承嗣已经下意识侧首望向殿上一脸喜色盎然的神皇,转回头来恨恨瞪了武三思一眼:“你但凡有一二守事尽责心意,陛下也难见此奇异!眼下再作厌声,又有何用……”
武三思听到这低斥声,脸色又是陡然一黑,腮边鼓起的咬肌更如爬虫一般不断蠕动,心内更是深深懊悔没能在礼前将三王逐走。他也实在没想到,薛怀义与三王所制大曲如此妖异,马屁居然都拍到了天上!
舞乐继续进行,此时殿中群臣早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品评这一部大曲好与不好,只是一个个昂起头、瞪大眼去欣赏半空中那飞天舞伎妖娆舞姿,唯恐错失一幕动人心魄的美景。当那舞伎飞天而起,任何评价都已经变得多余,事实证明他们此前诸众遗憾只是杞人忧天!
众人视线都集中在凌空飞舞的舞伎身上,浑然不觉舞台上已经香烟弥漫,将整座舞台渲染得瑶台仙境一般。幸在殿中持殳士尚能尽责,察觉到这一点异态后便阔行而出,环绕陛阶一周,将上方的神皇拱卫起来。
神皇端坐御席,饶有兴致的欣赏着舞乐。
侍立于后的近婢韦团儿这会儿也是激动得脸色潮红,一边瞪眼望向舞台,一边频频目视无人关注、帷幔垂掩的殿堂角落,以至于隐有几分辛酸,少王趣才动人,扩编如此惊艳美观的大曲供人惊叹赏观,自身却只能隐匿在阴暗无人的角落。
“台上那是什么?”
终于有人发现了舞台上的奇异,抬手遥指,惊呼出声。
听到这惊呼声,众人回过神来,再向舞台中望去,只见舞台中央除了群伎舞动之外,不知何时正有一朵硕大的莲苞缓缓升起。
乐曲声转为舒缓悠扬,飞天舞伎高度也降落下来,各舞水袖去盘旋缠绕那升起的莲花,很快便将这朵硕大的莲花衬托成为整个舞台的焦点。
莲花原本是拢合起来,随着曲调声那花瓣次第剥离作盛开姿态,很快又有人察觉到了奇异,再次惊呼起来:“花中有人!”
“花中有人……是、是薛师!”
莲花终于完全盛放开,薛怀义身披紫金僧衣端坐于莲台上,这和尚两眼紧闭,耳边听到殿中众人惊呼声,嘴角微微颤抖。但也不得不说,薛怀义相貌俊朗,眼下闭上眼掩去了一对过于油滑的眼珠,真是很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
此时舞台上诸杂乐声悉数停止,只有品色诸多的鼓声此起彼伏,薛怀义自莲台上缓缓起身,迈步行下莲台。随其双足落在舞台上,诸多舞伎早已经分散列开,窈窕身姿舒展匍匐在地,一步迈出,便有一朵莲花盛开,那画面美得动人心魄,令人不忍分神须臾。
薛怀义昂然而行,手中则托着金绢包裹的经卷,步步自有莲花托足,一直将他送到了舞台边缘,然后才蹈舞再拜,口中作歌道:“小僧莲生三千年,采撷佛言献陛前……”
帷幔后李潼听到薛怀义的歌声,顿时愣了一愣,这可不是他此前所编大曲的环节。而且那歌辞坦露且不含蓄,也根本不是他所写的。
他虽然偶尔癫狂,但也并非全无尺度,献经则可,但这么浅白外露的表达是不会做的,即便得惠眼前,但却禁不住翻旧账。
现在出现这样的情况,很明显自己是被人借桥利用了。只是不知道做出这一加戏的是薛怀义身边的智囊,又或者是殿中的武则天。
心中虽然有些郁闷,但李潼也只是苦笑开解自己。他是靠着狐假虎威排出这一场大龙凤,但主动权毕竟不在自己,被人中途加料,也是无可避免。
此刻殿堂中,神皇已经满脸矜持的笑容自御席立起。随着神皇站立起来,殿中氛围顿时肃然,除了收尾在即的鼓乐声,只回荡着薛怀义的蹈舞踏歌声。
“好!好一个瑶台仙境,好一个飞天奇观,莲生献经!纳经,大赏!”
武则天站在殿上,俯瞰全场,两手微微平伸,语气更是亢奋有力。她话音刚落,早有中官趋行而下,两手接过薛怀义拜献的佛经,并趋行返回,呈献御案。
《万象》大曲至此终结,殿中气氛一时间却是寂然。最开始,百官只是沉浸在大曲所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视听享受中,可是随着那莲生献经一幕的上演,气氛便陡然发生了变化。
武则天探手托起黄绢中的经卷,旒珠后的两眼垂望下来,天官尚书武承嗣推案而起,大礼而拜:“神皇御世,莲生献经,体应符命,国业永昌!”
随着武承嗣参拜赞贺,殿中寂静不再,群臣纷纷离席,礼拜赞贺。只是这一环节却非固定的礼节章程,群臣反应动作有快有慢,如是者三,才渐渐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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